虞倦睜開眼, 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眼前一片黑暗。
天黑了。
半睡半醒間,虞倦迷迷糊糊, 隻是覺得剛才的一覺睡的很好, 現在整個人懶洋洋的,不想起床。
然後, 虞倦就和平常那樣, 在“枕頭”上翻來覆去, 像是在打滾。
不過一轉眼, 他看到將暗的天色,天際的雲霞還有一絲黯淡的餘暉, 晚風徐徐, 將半人高的草木吹得傾倒,伏在自己的膝蓋邊。
不是在床上嗎?
虞倦慢慢記起睡前的事, 他騎車回來,停電了,於是到花園來吹風, 然後很困……
記憶到這裡戛然而止。
虞倦緩緩偏過頭, 意識到一個事實,自己靠在周輝月身上,睡到了太陽落山。
周輝月的肩寬背闊,靠起來很不費力, 虞倦越睡越放肆, 本能地尋找更舒服的姿勢,換來換去,腦袋抵著周輝月的肩窩,軟綿綿地攀附住了這個人, 所以睜開眼的瞬間,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簡直像是投懷送抱。
虞倦後背一僵,手腳並用地往後退了退,卻感受到了桎梏。
周輝月發現他醒了,鬆開手,溫和地問:“睡了好久,很累嗎?”
又解釋說:“你睡著的時候,我怕你不小心掉下去……”
虞倦擰著眉,臉燒得很紅,打斷了周輝月的話:“……我知道。”
上一次是手臂,這一次是肩膀,虞倦很不明白,自己在睡著後這麼喜歡貼在彆人身上嗎?
一定不是他的錯,而是周輝月的。
虞倦挪到台階邊緣,啞著嗓子說:“你太瘦了,硌的我脖子疼。”
明明是他靠在周輝月的肩膀上,現在好像是對方的錯。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這片寂靜的荒野隻有虞倦和周輝月兩個人。
虞倦任性地提出要求:“所以你要長胖一點,下次不要再弄疼我了。”
周輝月沒生氣,反而覺得很有趣,他知道虞倦是不好意思。虞倦總是這樣,用言語掩飾不想被人發現的自我,但不會口不擇言。他太心軟了。第一次推開門的那個午後,周輝月很確定,至少在那個瞬間,虞倦討厭自己。
但即使如此,虞倦都不想傷害他,對他的要求是痊愈,而非完美無缺。
過了一小會兒,虞倦聽到這個人說:“好。”
他的聲音很低,和晚風一同送入虞倦的耳畔,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是周輝月問:“這是你的第二十一條要求嗎?”
虞倦沒有說話,朝周輝月點了下頭。
*
進入八月後,虞倦和所以即將邁入大學的學生一樣,加了新生群,偶爾關注學校的情況,做入學前的準備。
在紫金山莊的時間似乎過一天少一天,白天沒那麼長了,夜晚又那麼短。
勤勞工作的楊小齊終於又輪到了一天假期,偷偷摸摸來了不愚山,再次為周輝月複診。
虞倦沒進去,他在外面等著。
一個小時後,楊小齊從周輝月的房間裡出來,照例和病人家屬虞倦講述病情,最後得出結論:“病人的狀況看起來比上次好得多,果然良好的感情關係有助於身體康複。”
虞倦:“?”
良好的感情關係……
虞倦:“停一停,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誤解?”
楊小齊愣住了:“什麼誤解?”
虞倦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我和周輝月之間的婚約是在我出生時定下的,之後的十八年,陰差陽錯下,我們沒見過面。直到一個半月前,我來到這裡,第一次和他見面。”
話說到這裡,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楊小齊醫生看起來好像不信。
他覺得自己的情商很高,對周輝月的鼓勵十分有用。
至於老板虞倦,可能是高中生臉皮薄吧。
虞倦:“……”
他決定不計較這點小事了,畢竟楊小齊的智商全點到看病上了,腦回路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思考片刻後,虞倦說:“對了,有件事想找你幫忙。”
楊小齊已經把他當做朋友,願意為虞倦兩肋插刀,問:“什麼忙,能幫我一定幫!”
話說出口前,虞倦有一秒鐘的猶豫,他不知道自己希望周輝月痊愈的理由是什麼了。是最開始那樣,想要報仇,還是隻是希望周輝月擁有健康的身體,不再有缺憾。
但虞倦沒有非要在此時此刻得出結論,比起原因,結果更為重要,他知道自己想要這麼做就夠了,於是說:“我準備把周輝月送到醫院,麻煩的是不能用他本人的證件,你能不能幫個忙?”
楊小齊“哇”了一聲,覺得自己是正義的夥伴,為了虞倦和周輝月這對被困在深山裡的未婚夫夫對抗全世界。
虞倦托著腮,已經不去猜測楊小齊到底在想些什麼了。
*
早晨十點鐘,路水城接到蘇儷的電話,說是有事要找她面談。
這事不同尋常。路水城知道蘇儷很忙,而且就身份而言,自己和周輝月有關,蘇儷是繼母,不可能和她保持什麼良好的關係。除了社交場合,她們幾乎不單獨見面,私下沒什麼聯係。
但蘇儷代表周家,路水城不可能拒絕,如約而至。
兩人約在一個私密性很好的會所包間。
蘇儷已經到了,等路水城放下包,坐在對面時,她開口道:“這一次約虞太太,的確有很重要的事想要和你商量。”
路水城心中一緊,問:“什麼事?值得您這麼說?”
蘇儷面帶微笑著說:“我想過,既然周家和虞家之間有這麼多合作,而兩個孩子之間的婚約也有十八年了,不如先這樣,何必非讓他們斷了?”
路水城的笑容一頓:“這樣,不太好吧。”
蘇儷皺起眉,似乎很是擔憂,欲言又止道:“我先生不想被人說閒話,為了兩家人的體面著想,還是不能太快就斷了。我呢,也不想被人罵成狠心的繼母。”
路水城不是很願意,這件事對她沒好處。
蘇儷也做好了打算,她說:“虞倦年紀還小,不怕耽誤這幾年。作為補償,虞家和周家的合作還可以繼續,到時候我會給虞倦介紹更合適的對象。真是可憐,他也算是被我們家耽誤了。”
回國之後,周知明顯還對那件事耿耿於懷,一心一意想要找回面子來。
蘇儷看起來很慣著孩子,實際上隻是一種錯覺,她給周知的行為舉止畫了一個圈,在圈裡想怎麼做都行,但真正決定他要走哪條路的人是蘇儷。
路水城明顯開始考慮值不值得了。
對蘇儷而言,提出的這些條件不值一提,但她知道虞家會動心。
*
又一次,孫七佰過來送物資的時候,特意和虞倦說,前幾天大門的監控不小心壞了,今天才修好,讓虞倦不用擔心有外人忽然闖入的危險。
虞倦不明所以,這話聽起來像是提醒。但他做事一貫很謹慎,即使察覺到攝像頭可能有問題,也從沒在大門那邊做過任何可能會引起懷疑的事。而且孫七佰的立場鮮明,是蘇儷的人,根本沒有提醒自己的必要。
而且監控壞了今天才修,孫七佰也太不稱職了?
虞倦想了想,確定自己不可能出現紕漏才放下心,覺得可能是孫七佰的又一次試探。
到了下午,外面下起了雨,不能出門,虞倦和周輝月在房間裡打雙人遊戲——上次的事給虞倦留下陰影,他不想再和周輝月一起看電影了。
結果玩到一半,虞倦的手機響了,他選擇下樓接這個電話。
電話另一端是路水城,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通過話了。
路水城很親切地問:“倦倦,最近過得怎麼樣?山裡要是無聊,你可以提前回來。”
虞倦回道:“可以嗎?不是要等到開學?”
路水城笑了笑:“不用了。之前是為了退婚,現在不用了。”
聽到這句話時,虞倦的情緒沒有太大起伏,他知道事情總會有變化,有時候往好的方向,有的時候是壞,他隻是問:“為什麼?之前不是說等暑假結束,就和周家一起公布這件事嗎?”
路水城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組織語言:“事情有變,大人的世界很複雜,你的年紀還小,不懂這些。你隻要知道,媽媽是不會害你的就好了。”
“我知道你討厭周輝月,厭惡這樁婚事,但是沒關係,這些都會結束,你現在聽我的話……”
一時間,虞倦的心情差到了極致,他不是對陌生人路水城有任何期待,但是對方所說的話讓他想到某些不好的、很差的回憶。
虞倦沉默幾秒鐘,乾脆利落的戳破了這句謊話:“我的人生不可能任由你掌控,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路水城愣住了。她猜到了虞倦會不滿,甚至反抗,但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直接,而是直指本質。
虞倦即將失控,她再一次確定這個事實。
她立刻說:“你說這話也太傷我的心了。我是為了你好。”
路水城有點圖窮匕見的意思,感情牌打不通,她該讓虞倦知道自己的處境:“我把你養到這麼大,就算不是親生母親,也有養育你的情分,我怎麼會害你?”
她的話語裡有著虛偽的關心:“虞倦,你聽話就夠了。”
虞倦仰著頭,依舊保持冷靜,他說:“不管你是怎麼想的,這件事的結果不會如你所願。”
路水城說的話讓虞倦想起自己十五六歲時的事。祖父母相繼去世後不久,那些人環繞在他身邊,為了爭奪自己的撫養權以及祖父母留下來的遺產,以親人名義說的每一句話都令他作嘔。
暫時不和周輝月解除婚約關係也沒什麼,虞倦沒那麼在意,但他真的很討厭這種感覺。
虞倦心煩意亂,迫切地需要冷靜下來。
他看向窗外。
天空是灰的,雨延綿不絕的下著,就像他獨自一人從墓地走回家中的那天。
虞倦站起身,走進了雨中。
夏天的雨水沒那麼冷,但淋在皮膚,浸透頭發,令衣服變得沉重時,還是與淋浴完全不同的感覺。
虞倦逐漸清醒,他知道該回去了,回到房間裡,但腿腳沒動,他想繼續下去,借由雨水衝刷那些不想回憶的過往。
不知過了多久,虞倦聽到有彆於雨的細碎響聲,他回過頭,看到周輝月停在自己身後。
周輝月撐了一把傘,他無法站立,虞倦的個子又高,傘舉到最高,也隻能停在虞倦的肩頭往上,擋住很少的一點風雨。
虞倦的眼神有一絲迷茫,像是不知所措:“你怎麼來了?”
周輝月抬頭看著虞倦。
他知道,一般而言,隻有接到令人心煩的電話,虞倦才會去樓下。而沙發裡裝有竊聽器,周輝月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另一部手機,就能聽到與虞倦有關的一切。
但周輝月沒去,他看著暫停的雙人遊戲,一次又一次將屏幕重新按亮,隻是等著。
他決定放棄以這種方式獲得對虞倦的了解了。寧願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去問,一個表情一個表情的觀察,一點一點,更加了解虞倦。
這種方式更加複雜,過程多變,效率低下,不是周輝月的本性,但他不想繼續下去,也知道虞倦不會喜歡簡單的那種。
“你在淋雨,我沒辦法為你撐傘。”
周輝月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地將自己的狼狽和缺憾展示給虞倦,隻是因為想為他撐傘。
虞倦怔了一下,如夢初醒,低下.身,湊到了傘下。他想接過傘,卻握住了周輝月冷的手指。
周輝月沒有鬆開,純黑傘面鋪展開來,像一個密閉的狹小空間,將他們困入其中。
周圍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了。
虞倦抿了抿唇,雨水從他的睫毛落下,順著臉頰慢慢往下淌,聚集在下巴尖,最後滴在周輝月的掌心。
兩人對視的片刻,虞倦看到周輝月蒼白而英俊的臉,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平淡,但虞倦莫名覺得不是,他和以往是不一樣的,那雙漆黑的眼眸中倒映著自己。
周輝月伸出手,為虞倦擦拭臉頰邊的雨水,他的體溫比冷雨要熱。虞倦什麼也沒想,沒有逃開,他安靜地閉上眼,任由這個人的動作,粗糙的指腹滑過他的眼瞼,像是在觸摸他脆弱的瞳孔。
虞倦顫了顫。
他聽到這個人說:“虞倦,你對我的要求有一百條,我可以對你提出一條嗎?”
虞倦緩慢地眨了下眼,輕輕地說:“可以。”
周輝月說:“再不高興也彆淋雨了。”
沒有讓虞倦不要為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生氣,也不是讓他彆不高興,虞倦想做什麼都可以,彆傷害自己就行。
是全世界最簡單的一件事,但隻有虞倦能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