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室裡格外安靜, 隻有門外偶爾會傳來走動的人聲。
許維拿著手機，像面臨什麼世紀難題一樣看著周子豪發來的電話號碼。
許維很少會被什麼東西難住。
讀書的時候他的成績一貫很好，很得老師的偏愛和同學們的喜歡, 女生覺得他和臭小子們不同, 男生覺得他很有大哥氣質。
簡而言之, 除了他的父母，他在哪裡都招人喜歡。
但最大的問題也出在他的父母——他曾經想過討父母的喜歡, 他也這麼做了，他聽話懂事, 成績好, 有禮貌人緣好。
對很多父母來說，有這樣的孩子簡直得去燒高香。
可無論許維怎麼做，他的父母都沒有任何表示。
他們更愛重組家庭之後的孩子，哪怕在當時的許維看來，弟弟妹妹們又笨又臟, 他們竟然會吃自己的鼻涕！
但就是這樣的兩個孩子, 他的父母卻格外疼愛，許維有時候進父母的□□空間，相冊裡全是他們分彆帶孩子出去旅遊的照片。
陪他們練樂器，帶他們去騎馬, 哪怕他們很笨也沒有關係, 父母的愛是無私的。
許維曾經憤恨的想，你們不把我當回事，等我功成名就了, 你們不要來沾我的光。
然而等他真的功成名就，一年掙得錢比許多人一輩子掙得錢都多的時候，他幻想的畫面也沒有到來。
而他自己, 也已經不再記得年少時的憤怒了。
對他來說，父母隻是一個詞，很平淡，甚至沒什麼人情味。
有沒有都不太重要。
他不在了，父母不會為他落一滴淚。
可是現在，他拿著手機，看著電話號碼，卻猶豫著要不要把這個電話撥出去。
最後，許維也隻是保存了這個號碼。
他不知道該怎麼和原主的父母說話，實話實說嗎？你們的兒子已經不在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可能死了，可能去了另一個世界。
還是騙他們？假裝自己是原主，和他們和解，然後變成幸福的一家人？
許維再次撥通了周子豪的電話。
那邊很快就接了。
“我、我媽現在還好嗎？”許維問。
周子豪那邊很嘈雜，他大喊道：“我換個地方跟你說話。”
過了十幾秒，周子豪那邊才安靜下來，許維聽見了打火機被按響的聲音，周子豪的吸氣聲傳來，他說：“阿姨現在情況挺穩定的，但護工太貴了，叔叔請了假專門照她。”
許維：“沒錢？”
周子豪沉默半天，小聲說：“我說了你彆生氣。”
許維：“嗯，你說。”
周子豪歎氣道：“其實叔叔阿姨還是有點積蓄的，你打職業去了，他們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都把錢存著，說是等你不打遊戲了，回來了，就給你買房娶媳婦。”
許維：“……”
周子豪：“我知道你生他們的氣，他們當時關你是不太對，但你也知道，有幾個父母願意讓孩子去打職業啊，如果混不出頭又沒文憑，將來隻能乾賣力氣的活。”
“他們吃了一輩子賣力氣的苦。”周子豪的聲音越來越小，“不想你也吃。”
“我給你轉一筆錢。”許維說，“你拿去給他們。”
“辛苦費我也會給你。”
對這個原主的“發小”，許維還是有幾分信任的，而且轉賬記錄和聊天記錄他都會保存，不怕對方私吞。
周子豪：“我不要辛苦費，要什麼辛苦費。”
“對了，我這個月工資要發了，發了工資我就還你錢。”
許維：“你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周子豪嘿嘿一笑：“超市卸貨，雖然沒有之前跑外賣掙得多，但穩定，有保險，年底還有獎金呢！”
許維這才想起來，周子豪和原主是一起輟學的，兩人都沒有高中文憑，而且比起原主，周子豪的成績更爛。
兩人在文化課上堪稱一對臥龍鳳雛。
但周子豪沒有原主的運氣，原主起碼擁有一張好臉，和能讓他進入職業俱樂部視野的遊戲水平，周子豪沒有。
周子豪比原主更平凡，他是單親家庭，母親早死，被酒鬼父親撫養長大，辱罵和毆打是家常便飯，偏偏他沒有長成一個憤世嫉俗的人，他變成了一個老好人。
他甚至沒有離開老家出去找工作，因為他要贍養癱瘓的爸爸。
許維翻看過原主和周子豪的聊天記錄。
在原主和周子豪的友情，暫且稱為友情的關係中，周子豪一直處在更弱勢的地位上。原主說什麼就是什麼，而周子豪這麼多年對原主的唯一要求，就是借了兩百塊錢。
周子豪甚至會為原主照顧原主的父母，關注他們的生活和情況，然後彙報給原主，雖然原主並不想看。
許維遲疑了幾秒：“那兩百你不用還我了。”
周子豪樂嗬嗬地說：“要還！我現在有錢！”
“就早上比較忙。”周子豪，“老板人挺好的，從來不扣我工資，上次我遲到了，老板都沒說什麼。”
許維：“……那好吧，你要是手裡缺錢就跟我說。”
和許維家一樣，周子豪和他爸也沒有房子，都需要租房住。
每個月最大的開銷就是房租。
好在老家隻是個小縣城，房租不貴，一千三能租到不錯的兩室一廳電梯房，還是在生活便利的地方。
掛斷電話以後，許維徹底沒了打rank的心情，他對家庭、家人沒有什麼概念，他所擅長的人際關係裡不包括這些。
還是回去睡吧。
睡一覺，就能把這些事先放下。
許維難得有些發愁，他走向訓練室門口，關上燈以後把手放在門把手上，正準備推門出去，卻在推門的瞬間察覺到了一股阻力。
許維鬆開手，朝後退了一步。
外面的人打開了門。
“老板？”許維看著傅庭洲的臉。
傅庭洲難得沒有穿正裝，也不像前幾次來的時候那麼風塵仆仆，他穿著一件深色大衣，看到許維的時候朝他笑了笑：“怎麼不去休息？”
許維原本想說正準備去，不過看在對方是老板的份上，許維隻問：“老板今天不忙？”
當他不想回答，或者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時候，許維就會用問題來回應問題。
傅庭洲：“這段時間要處理的事比較少，你們下場比賽我有時間現場看。”
許維：“今天的比賽你看了嗎？”
傅庭洲：“來的路上看了一半。”
許維拉開一把椅子：“來吧老板，我們來玩兩局。”
作為一個合格的打工人，陪老板玩遊戲顯然比自己休息更重要。
傅庭洲倒沒有坐下，他反而勸道：“今天你也累了，早點去休息吧。”
許維推開椅子，仰頭看著傅庭洲，甜言蜜語張口就來：“你來之前我挺累的，你來了我就不累了，來吧老板，不要因為我是一朵嬌花就憐惜我——”
傅庭洲沒忍住，悶笑出聲：“好，玩兩局。”
因為傅庭洲自己在國服的號段位低，許維先上網站租了一個號。
黃金段位，許維也不需要看陣容，想玩什麼英雄玩什麼，傅庭洲玩ADC他就玩輔助，傅庭洲玩中路他就玩打野。
總之，隻要老板高興，他玩什麼都行。
許維也不是單純在玩，他一邊玩，一邊給傅庭洲教學。
傅庭洲學得倒是認真，但天賦擺在那兒，手速也跟不上，學到最後也沒見什麼成效。
到後來許維也不教了，兩人邊玩邊聊天。
“老板，你是自己創業？”許維好奇地問。
他還沒見過這麼年輕就白手起家的人，他見過的年輕老板基本都是富二代。
傅庭洲看著電腦屏幕，有些手忙腳亂的躲技能：“嗯，大學成立了工作室，和幾家公司合作，畢業後就成立了公司。”
許維：“大學啊……”
傅庭洲：“你想讀大學？”
“可能等我退役了會去讀吧。”許維，“不過我也不知道學什麼，除了打遊戲以外沒什麼喜歡的專業。”
傅庭洲：“現在不少大學都有電競專業。”
許維：“這個我知道，不過基本都是做幕後的，那個我不太感興趣，我要是不打職業了，也不想繼續待在這個圈子裡。”
不然看著彆人打職業，心裡總是不太舒服。
“你離退役還早，可以慢慢想。”傅庭洲。
傅庭洲忽然說：“你今天很帥，去搶龍的時候。”
他在飛機上把那段畫面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
許維得意道：“基本操作而已，也就一般。”
“德瑪西亞杯結束會給你發獎金。”傅庭洲笑著說。
許維：“老板，我有沒有對你說過三個字？”
傅庭洲有些莫名：“什麼？”
許維正色道：“我愛你。”
傅庭洲：“……”
他漏了一個炮車，還被對面暴打了一頓。
“老板你彆愣啊！”許維，“我來給你擋技能！”
傅庭洲輕咳了一聲：“好。”
說好的隻玩兩局，等許維回過神來的時候，時針已經走到了淩晨十二點整，他的肚子很不給面子的叫了兩聲。
“老板，咱們去吃宵夜吧？”許維從不跟老板客氣。
傅庭洲也聽到了許維肚子的叫聲，他自己倒是不餓，但不妨礙他陪許維填肚子。
“走吧。”傅庭洲站起來。
許維：“不是叫外賣嗎？”
傅庭洲：“開車帶你去市區吃，有一家燒烤不錯。”
許維毫不客氣的披上外套：“走吧老板，老板我愛你。”
傅庭洲：“……”
倒也不用這麼愛。
燒烤店在三環鬨市，許維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接近淩晨一點，作息固定的許維很少這個時間還沒入睡，他肚子雖然餓，但坐在車上還是止不住打哈欠。
倒是傅庭洲，這個時間還很精神。
為了照顧許維，車裡還放著舒緩的鋼琴曲。
燒烤店沒什麼裝修，隻是路邊一個小店面，外面擺滿了桌椅。
許維聞到了燒烤的香氣，更餓了。
不過……許維看了眼站在身邊的傅庭洲，完全看不出來傅庭洲會到這種店吃飯——無論怎麼看，傅庭洲都更像是在高檔中西餐廳吃飯的人。
“我去點單。”傅庭洲讓許維先找位子坐下，“除了燒烤以外要不要彆的？還有腦花和烤生蠔和扇貝。”
許維坐下後瘋狂點頭：“都要都要。”
他感覺現在能吃下一頭牛。
傅庭洲去點單，許維無所事事，拿出手機開始刷視頻。
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刷了沒幾個視頻，他就記起來自己忘了什麼事了。
因為他正好刷到了粉絲連夜剪輯好的視頻。
最開始畫面是黑白色，用了官方視頻內容，是場館內的視頻。
坐滿人的場館內隻有十幾個人舉著tpg的燈牌，然後是eg輸比賽後eg粉絲的退場。
這一段內容沒有配樂，也沒有配音，很安靜。
安靜到讓人覺得不舒服。
在eg粉絲退場後，畫面忽然有了色彩——鏡頭轉到了場外，場館外是嘈雜的人聲，不停攢動的人頭，粉絲們手裡拿著各種應援物，但隻能眼睜睜看著eg的粉絲走進場館。
鏡頭對準了幾個年輕粉絲，她們眼眶通紅，張嘴說著什麼，但被音樂掩蓋，誰也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
整個視頻不到兩分鐘，但剪輯卻很優秀，一句台詞也沒有，更沒有解說，但所有看視頻的人都能感受到畫面中tpg的粉絲有多難受。
許維看了評論區，置頂評論是：“我們不是想讓人來主持公道，隻是提醒所有主隊可能和eg打比賽的粉絲，對面是eg的話記得一定要提前找人搶票，一個人都不靠譜，多找幾個幫忙搶。”
“官方分區是真的沒什麼用，也沒人會驗證你是哪個隊伍的粉絲。”
置頂評論看起來十分理智，沒有煽動情緒，沒有大罵eg粉絲，甚至還在善意提醒。
但下面的評論就不一樣了。
——eg粉絲做的太絕了吧？我還沒見過惡意搶票的。
——整個場館tpg就十幾個粉絲……好慘，要是我主隊的話我早就開始罵了。
——後面還有好幾個空座位，想到外面那麼多tpg粉絲，應該是eg粉絲搶了票但不去吧。
——贏了還好說，這麼上嘴臉還輸了，又丟臉又惡心。
——eg粉絲一直這個德行，尤其是clod的粉絲，明明clod沒什麼成績，也能吹，恨不能吹成世界第一中單。
——這種情況就是誰輸誰尷尬，現在eg粉絲應該尷尬死了吧？
……
評論已經超過了三千。
除了許維的粉絲外，更多人是被eg粉絲得罪過的彆隊粉絲。
許維翻了好幾頁都沒看到有eg粉絲出來說話——估計是輸比賽後自閉了，正在裝死。
倒也有不同的聲音，不過沒有點讚也沒有回複。
——這都要賣慘？自己搶票沒搶過，不服氣去找官方啊。
——看笑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開頭用黑白，是裡頭的人都死了嗎？
——桃男粉絲是這樣的，有點事恨不得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燈牌上那麼大一個vv，TPG小的可憐，在那說自己是隊粉，好不好笑？
但得益於視頻確實剪輯的很優秀，評論區裡基本都被厭惡eg的其他隊粉占領了。
許維這才知道eg這麼不得人心。
eg是新銳戰隊，打法強硬，所以他們的粉絲裡戰鬥粉占多數，到處得罪人，跳得高卻不懂怎麼裝死，順風騎臉就算了，逆風也不閉嘴，導致原本風評就不好，出點事立刻就牆倒眾人推。
傅庭洲點完單回來的時候，就看到許維正托著下巴沉思。
“在想什麼？”傅庭洲坐到許維對面。
許維朝傅庭洲笑了笑，把粉絲的事告訴了傅庭洲。
他原本以為傅庭洲應該不太在乎這種事——粉絲很少有不吵架的時候，任何圈子隻要有粉絲就有爭鬥，就有佛係粉和戰鬥粉，尤其電競圈，粉絲互罵早就是傳統了。
沒想到傅庭洲聽完以後緊皺著眉，帶著薄怒問：“我去給她們買熱搜。”
許維：“……”
眼看著傅庭洲真的要給助理打電話，許維立刻說：“不用不用，買什麼熱搜，有這錢你不如給我發獎金。”
說著許維還起身，探出大半個身體按住了傅庭洲拿手機的手。
他抓住傅庭洲的手腕，動作甚至有些滑稽。
傅庭洲看著許維，許維也看著他。
兩人都覺得這個動作似乎有點不太雅觀，傅庭洲：“你要保持這個動作？”
許維：“那我坐回去了，你保證不買熱搜。”
傅庭洲遲疑兩秒：“行。”
許維坐了回去。
“這種事本來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圈內的人都知道對錯，圈外人不在乎。”許維，“而且官方也管不了。”
傅庭洲：“就這麼算了？”
許維笑道：“沒算啊，我們不是贏了嗎？”
“誰贏了，誰的拳頭就大，誰的粉絲就敢說話。”許維一本正經地說，“真想要出氣，看得不是誰粉絲多，誰家老板有錢買熱搜，看得是哪個隊伍能贏，能一直贏。”
許維：“等我們拿了世界冠軍，不說多了吧，拿三屆，官方都要捧著我們。”
傅庭洲：“三屆？”
至今為止還沒有隊伍能連續三屆奪冠，這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夢想”。
“人沒有夢想，和鹹魚有什麼區彆？”許維看向傅庭洲身後，店老板正端著燒烤過來。
傅庭洲點了不少，燒烤擺滿了木桌，看著格外豐盛。
店老板還送來了飲料。
許維：“我不喝飲料，我要一瓶礦泉水就行。”
傅庭洲也不愛喝碳酸飲料，但他待會兒還得開車回去，就叫老板給他也拿一瓶礦泉水。
“老板，你沒讓我們簽直播平台，靠什麼掙錢？”許維墊了肚子後好奇地問。
直到現在為止，他們既不用直播，也沒有代言，整個俱樂部隻是一直在花錢，卻沒有半點進賬。
傅庭洲：“幾個平台給的價錢我都不太滿意。”
“也對，現在談不上價。”許維，“拿到成績了才能談價。”
直播平台需要高人氣選手引流，哪怕引不了流，也得讓自己的電競區彆那麼難看，所以給錢很大方。
百萬簽約費都是少的，千萬的多不勝數，上億的也不是沒有。
這麼一想許維也就放心了，之前還擔心一直花錢，老板堅持不住。
於是許維毫不客氣的大吃特吃，吃到最後站起來都覺得自己的胃頂到了喉嚨。
“老板幫幫忙。”許維站在原地，艱難地朝傅庭洲伸出了一隻手。
傅庭洲走過去。
許維立刻攀住了傅庭洲的肩膀，他半個身體都靠在了傅庭洲身上，下巴抵在傅庭洲的肩膀上，哥倆好地說：“我快走不動了。”
吃太多了！
傅庭洲哭笑不得的把許維“扛”到車上。
許維靠在椅背上，一臉滿足地說：“我明天是不能早起了，等我起了，他們肯定要對我陰陽怪氣。”
“你什麼時候決定打職業的？”傅庭洲在回去的路上問。
許維靠在窗，看著窗外變換的風景，沒什麼精神地說：“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有一次打rank，有人罵我開了掛，朋友幫我解釋，人家罵我這麼會玩怎麼不去打職業。”
傅庭洲：“那是罵嗎？”
許維笑道：“他就是嘲諷我開掛啊。”
“我也覺得和他們玩沒意思。”許維，“贏了是炸魚，輸了更難受，還不如去打職業。”
許維托著下巴：“我除了遊戲也沒擅長的事，如果連這一件事都做不好，那我也太失敗了，我總得打出點成績，證明我來過。”
傅庭洲放在方向盤上的受微微用力，他問：“以前你成績不好……”
許維擺擺手，一副老大爺的樣子：“那也是以前了，老板你放心，我一定讓你錢花得值。”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傅庭洲忽然說：“你性格很好。”
許維：“都這麼說。”
許維：“不是我吹牛，上至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下到兩三歲的小孩，但凡能說話的，我就沒見過不喜歡我的。”
傅庭洲：“那你也喜歡他們嗎？”
許維：“……”
許維沒有說話。
傅庭洲也沒有再問。
轎車行駛在繞城高速上，夜涼如水，明天大約會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