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決裂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1 / 1)

十年的授薪律師合約是什麼概念?

大約就是一個人在發展最關鍵的十年裡隻能做一個平庸的拿著死工資的律師。

授薪律師做久了會產生慣性。

一旦習慣波瀾不驚的穩定工作, 再難以適應充滿挑戰與困難的征途,十年足以磨平一個人向上的心性。

李勤年了解她的脾性,在這樣的前提下, 他依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可想而知,他大約是再也藏不住自己內心的想法。

於佩嘴角扯起,哂笑:“李老板, 你這樣的要求是不是有點過分?”

對於自己說出的話,李勤年有相當大的自信能圓回來, 他笑嗬嗬地解釋:“我要是不說得過分一點,你能放棄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說不過你,又不想你接這個案子, 隻能以這樣的方式讓你放棄咯。”

話鋒一轉, 李勤年的本意成了勸她放棄案子。

可惜啊,多少真心話是藏在不經意的玩笑之後。

對面的李勤年神色已經緩和下來,面上帶著笑意,語氣溫和,這是他求和的征兆。

每次鬨得不可開交時, 李勤年都會采用這樣的方式平息怒火。

他擅長轉換情緒。

於佩也擅長, 但這次她不想就這樣輕飄飄地揭過。

安靜的辦公室中,椅子在地面摩擦出一陣尖銳的聲響, 於佩坐下,掀起眼皮望向對面的人, 神色冷淡地說了一句:“李老板, 你坐下,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瞧見於佩的情緒平複下來,李勤年情不自禁依著她的話坐下, “你要和我商量什麼事?”

於佩等他坐下,才不慌不忙地開口:“我要轉所。”

屁股剛貼到椅面的李勤年立即從椅子上彈起來,如遭雷劈:“你說什麼?!”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滿臉震驚地求證:“你剛才說什麼?”

於佩面上沒什麼情緒,無動於衷地重複一遍:“我說,我要轉所。”

這次李勤年聽清了。

他有氣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面上維持住體面的笑意,語氣依舊裝作平時開玩笑那樣:“於律師,你說笑呢,做得好好的,怎麼要轉所?這很奇怪。”

“做得不開心,自然要換地方,這有什麼奇怪的?”

聽著於佩話語裡透出來的堅定,李勤年徹底懵住。

他心裡不是沒有預想過於佩的離開,等於佩羽翼豐滿,一定會從律師所離開,另立門戶,這也是他憂心忡忡的原因。

可他沒想過於佩現在會離開。

現在的於佩還沒成什麼氣候,作為實習律師她無法單獨接案子,無法自立門戶,無法成為合夥人,她現在大概處於職業發展最薄弱的地方。

這也是他敢提出得寸進尺要求的原因。

錯過這個機會,恐怕之後的於佩更加不會答應他。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於佩連現在這個階段也這麼硬氣。

若她是個聰明人,她不該這個時候提轉所。

像是抓住了對方的軟肋,李勤年眼中的驚異一閃而過,臉上很快恢複平靜,穩穩地開口提醒:“於律師,我覺得現在轉所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你已經實習幾個月,如果轉所,實習期要重新開始算,這樣你要多延遲幾個月才能拿到執業證,這不合算,不是嗎?”

按著於佩的脾性,她應該是迫不及待想要拿到執業證,想要單獨辦案子。重新計算實習期這種不劃算的事情,她這麼聰明的人,不可能算不好這一筆賬!

於佩揚起嘴角輕笑。

她沒有直接回答問題,隻是突然提起了好久沒有提起的小譚。

“李老板,當初我想要買房的時候認識了譚先生,譚先生當時買了一套房,房子麻煩很多,我勸他放棄,他那個時候也是猶猶豫豫不敢下決定,我說了四個字之後,他終於下了決心放棄,你知道我當時說的四個字是哪四個字嗎?”

李勤年下意識搖搖腦袋。

於佩抬起那雙沉靜的眸子一眨不眨盯著他,“及時止損。”

這是回答。

是回答李勤年之前所問的合算不合算。

偏偏這樣的回答,李勤年無法反駁。

他聽出於佩語氣中的決然,終於意識到於佩離開的決心是那樣強烈,他發覺他把事情搞砸了。

走到這一步,他心裡不是沒有彩排。

他想過提出那樣的要求,於佩會有意見,甚至會毫不留情面地和他吵起來,他唯獨沒有想過,於佩會提出離開。

這比他預想中要早了好幾年。

李勤年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心裡悲憤交加的情緒帶起聲音也提高幾分。

“於律師,你要想清楚,你現在是實習律師的身份,轉所很麻煩,我要是不同意,你也不一定能轉走!”

“再說了,這一帶隻有我這家律師所發展得最好,你去外面,你根本遇不到條件配置環境這麼好的律所!”

“為了以後職業的發展,我勸於律師你好好考慮!”

……

一連幾句大聲的責問,透過門縫傳到外面,惹得律師所裡的同事們紛紛側目。

大家聽不到具體內容,隻覺得李勤年的聲音格外大。

有同事表示疑惑:“怎麼回事啊,剛開始的時候聽到於律師劈裡啪啦一頓質問,幾乎聽不見李老板的聲音,怎麼這會兒換了個勢頭,隻聽到李老板劈裡啪啦一大堆,沒聽見於律師發言?”

“嗐,正常,正常,這兩人以前爭得臉紅脖子粗的事情咱們又不是沒見過,之前那個孟東的案子兩人不就鬨得厲害麼,咱們該適應。”

……

大家對於這樣的事情見怪不怪,隻有黃律師坐在工位上忐忑不安。

他心裡清楚於律師進辦公室是為了和李老板談論章伍樺離婚案子的事情,照現在這個架勢來看,估摸著是於律師還沒有說服李老板。

唉……

早知道兩人會這麼爭吵,他是不是不該把李老板的話這麼直白地告訴於律師?

黃律師心裡正自責時,辦公室裡的音量逐漸變小。

李勤年的一頓質問沒有得到回複。

於佩淡淡看了他一眼,說:“手續這兩天會辦好。”

“你!”面對油鹽不進的於佩,李勤年氣得滿臉通紅。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對峙片刻,他妥協:“好好好,我讚同你接,章先生那個離婚案子,你想接你就接,行不行?轉所事情不用再提!”

真奇怪,明明心裡害怕於佩以後會成為對手,聽到她要走,第一反應竟然還是挽留。

李勤年以為自己的退讓會讓一切回到原點,於佩一句話讓他幻想破滅。

“李老板,當一個瓷杯上面出現裂痕,這條裂痕隻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大,不會變小,更不會複原。”

這話聽得李勤年心裡一震,他抬眸望向於佩,久久無言。

裂痕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呢?

他早已記不清晰。

他甚至有點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會對於佩產生裂痕,明明最初的時候,他是那樣欣賞於佩。

原來欣賞也會變質。

李勤年嘴角泛起苦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他開口:“於佩,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考慮。”

於佩沒回答。

辦公室裡一片寂靜。

兩人結束談話,於佩從辦公室裡出來,八卦的同事們圍上來朝她打探和李老板都吵了些什麼。

於佩笑著應付兩句,並沒有將轉所的事情吐露出來。

這天她神色如常回到家中,卻被謝屹一眼看出不對勁。

“你怎麼了?”謝屹坐在沙發上,盯著她的臉,嚴肅地問。

於佩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偽裝得極好的臉,不明白謝屹是從哪裡看出她的不對勁。

她想否認,想起白天裡遇見手表店經理章伍樺的那番話,又將到嘴邊的話全都咽了回去。

這倒是個試探的好機會。

須臾間,於佩已經在心裡打好主意。

她走上前,無精打采地癱坐在沙發上,連平時準點要看的電視連續劇也懶得看,一雙眼睛空洞無神望著天花板,滿臉寫著“我有事”。

這模樣惹得謝屹心裡震驚至極。

於佩極少表露出這樣無助的狀態,更何況是在他面前。

謝屹一動不動盯著她,語氣放柔幾分:“發生了什麼事情?”

於佩癱坐在沙發上,看也不看他一眼,隻長長籲了一口氣,眼睛無焦距地盯著上方,幽幽地將今天律所的事情複述一遍。

“我要轉所了,做得不開心也沒必要再待下去,再待一陣子,我和他恐怕就沒可能這麼體面地分離。”

現在這個時刻是比較適合的機會,再拖一陣子,芥蒂加深,雙方恐怕要鬨得很僵。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李勤年讓她考慮考慮再考慮,這些都是虛的。她做了決定,從來不是誰可以勸住。

“隻是……”於佩突然歎息道:“我現在也沒有更合適的律師所。”

謝屹愣住。

他覺得現在這樣的於佩有點陌生。

於佩的脾性他不說完全了解,至少比身邊大多數人都了解,於佩什麼時候願意在彆人面前示弱了?

理智告訴他,這不太對勁。

目光觸到於佩微微皺起的眉頭,所有理智頃刻間都拋之腦後。

這個時刻,他最應該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謝屹起身,合上客廳裡透進絲絲寒風的窗戶,拿了一條薄毯圍在於佩周遭,溫聲道:“我以前有個生意夥伴,是在工地認識的,我帶著他炒股,帶著他賺了第一桶金,後來為了一單小生意,決裂了。”

於佩還在觀察謝屹聽到她話之後的反應,沒想到卻聽起謝屹突然談論往事。

她稍稍皺眉,沒打斷對方的話,隻默默聽著。

“除了許誌遠之外,我與他最交好,當時大家都年輕,都抱著對生活最大的熱枕,對未來最大希望,想要在這座城市打下一片天地。”

“我們一起喝酒,一起上工,甚至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們有共同的話題,能點燈聊到半夜。那時候我以為這樣的關係會持續貫穿我下半輩子,後來他從我手中撬走了一單小生意。”

“這單生意很小,小到如果他提出來,我會主動讓給他,但他還是用了最不體面的一種方式把我們之間的關係扯破,鬨得老死不相往來。”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心高氣傲的他一直覺得我太優秀,遮住了他的光環,如果不決裂,他隻能一直在我之下,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謝屹停頓片刻。

偏頭望了於佩一眼,繼續道:“這樣的說法你現在聽起來可能覺得有些可笑,但卻是他的真實想法。”

“所以生意場上,其他東西都是虛的,隻有一件東西最牢固——利益。”

於佩聽到這裡,終於明白謝屹的用意。

他是在安慰她,在用自身的例子告訴她,無需為與李勤年的決裂而難過,生意場就是這個樣子,大家看中的隻有利益而已。

於佩有點想笑。

她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她在國外也是有生意的。

隻是她沒想到,為了安慰她,謝屹會把他自己的陳年往事提出來。

而且聽起來,這陳年往事並不怎麼愉悅。

都說最好的安慰方式是抖出更慘的事,這話沒錯,於佩現在對這位背叛了謝屹的男人頗有些好奇。

她試探著問:“這人是誰?你之後沒找他麻煩?”

謝屹沒回答。

他瞥了一眼於佩的臉色,瞧見她全然沒有剛才那副頹然,以為她心情有所好轉,催著她早點休息。

於佩回到房間,睜眼躺在床上。

按著謝屹的做事風格,明天應該就會有動靜了吧?

這樣想著,她沉沉閉上雙眼,緩緩進入夢鄉。

第二天中午,於佩在律所接到了來自老同學李敏的電話。

李敏第一句便問:“老班長啊,聽說你要轉所了?我認識一個律所的老板,你願不願意轉到他律所去?”

於佩捏著電話筒輕笑,“誰告訴你的?誰告訴你我要轉所了?”

電話對面的李敏一臉坦然:“聽你們所小袁同學說的呀,你該不會忘了她也是東華大學的學生吧?她是法學院出去的,我還當過她輔導員呢,上次校慶她還來看望過我。”

於佩:“……”

這套說辭邏輯完美,連小袁同學都搬出來做偽證,估計換做以前,她又要以為是自己運氣好。

於佩直白地問:“謝屹是不是聯係過你?”

李敏一聽,拚命否認:“哎呀,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他沒來找過我,也沒有跟我說這些,我真的是聽小袁……”

“說假話的話,你以後都不用認我這個老班長了。”於佩打斷她。

對面沉默不到兩秒,飛速又堅決地吐出一個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