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佩站在單元樓下等人。
今天是去她大嫂家的日子, 她沒當成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稀鬆平常地吃一頓飯而已。魏春蘭卻極其重視,一大早開始拉著謝屹嘮叨, 讓他去做客的時候注意,給他講述種種禮節。
整個屋子充斥著魏春蘭的喋喋不休。
於佩耳朵被折磨得不行。
她不知道謝屹受不受得了, 她有點受不了無休無止的嘮叨,隻得趕緊溜下樓, 說是提前下來等他。
樓上,魏春蘭的絮叨還在繼續。
她靠在衛生間門邊,看著裡面動作利索刮著胡茬的謝屹,不放心地追問:“你禮物都準備好了嗎?不是忘了吧?這麼久了,頭一次陪佩佩回娘家, 你不能兩手空空啊, 不然彆人要怪你沒禮貌, 不懂事。”
謝屹:“……沒忘, 準備了。”
這事魏春蘭已經叨叨他好幾天, 從他知道要陪著於佩一起回她大嫂家開始, 魏春蘭每日要過來提醒他三次,他想忘也忘不了。
“哦, 沒忘就好, 準備了就好。”
魏春蘭心裡鬆一口氣, 又問:“你禮物的準備還算得上檔次吧?”
發覺這話說出來頗有些歧義,魏春蘭趕緊解釋:“我的意思不是讓你去買一些多貴多貴的東西撐場面,咱不是那麼好面子、愛吹大的人, 但是你得想想佩佩之前給咱們準備的禮物。”
“你爸那塊手表得上千吧?給我買的吸塵器四百塊,你大哥那塊端硯和你妹妹那個梳妝盒,估計也都不便宜, 我是想說,你給佩佩她大嫂家裡準備的禮物也不要太寒磣,明白不?”
謝屹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嗯”,繼續手上動作。
魏春蘭看著謝屹點頭,心裡放鬆不少。
謝屹再怎麼不聽話,這點禮數應該還是知道的,不然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這麼多年在外面白混了。
她欣慰地看著謝屹刮下胡茬之後的面容,又要嘮叨:“對了,你看看佩佩對她二嫂家的態度如何,給大嫂家送禮,沒送二嫂家,她二嫂日後要抱怨。”
謝屹終於受不住了。
開始加快手上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快速換上衣服,拎了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頭也不回地下樓。
魏春蘭緊跟在他身後,站在樓道裡繼續向他嚷嚷,讓他多多注意。
謝屹怕她追上來再在他耳朵念經半小時,三步並作兩步,將樓梯踩得咚咚響。
聽到越來越急、越來越近的腳步,於佩不禁笑了。
不用想,肯定是謝屹下了樓。
估計也是撐不住魏春蘭的嘮叨,腳步又快又急,逃難似的。
站在灌木叢旁邊的於佩轉身,準備出發,一回頭,瞧見走近的身影,腳步頓住。
望著向她而來的人,她有一瞬間怔神。
面前這人身形頎長,西裝革履,頸脖前打了一條暗紅色的領帶,不張揚不浮誇,顯得成熟穩重。
頭發梳得錚亮,和腳下皮鞋一樣。
最關鍵的是,他那滿面的胡茬剃了個乾乾淨淨,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角,整個人面目一變,和從前千差萬彆。
於佩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時的謝屹。
她以前一心放在學習上,對其他事情關注不多,即便謝屹和她在同一個大院裡長大,她與他之間的交際也少得可憐。
唯一的聯係,來源於謝雪容。
謝雪容和她年齡相當,每次分班都在同一班級,她次次考第一,謝雪容隻能屈居第二,她當選班長,謝雪容隻能當副班長。
她處處壓謝雪容一頭,這也導致兩人關係如同水火,動不動為了一點小事吵架。
偏偏謝雪容吵不過她。
吵不過她的謝雪容極擅長找幫手,最開始謝雪容總是喜歡找大哥謝玉溪過來撐腰,謝玉溪是個老好人,性格溫柔,幫理不幫親,好幾次都站在她的立場,批評謝雪容的錯誤。
好不容易找個人撐腰,結果撐著撐著去給對方撐了,謝雪容委屈得不行,心裡對她的怨氣更重。
一次兩次後,謝雪容也學乖了,再也不去找胳膊肘喜歡往外拐的大哥謝玉溪,而是把目光瞄向二哥謝屹。
當時的謝屹高她兩個年級,也高她兩個腦袋。
謝屹長得與其他兄妹完全不一樣,大哥謝玉溪和妹妹謝雪容這兩人不論性格,僅憑長相,看上去都是一副性子溫柔的內斂模樣。
謝屹不同,五官張揚大氣,並不內斂。
一看便知是不太好惹的類型,搬出來嚇人最好不過。
謝雪容大概也是這樣的想法,所以後來起了矛盾,就拉著她去球場找謝屹撐腰。
她那時候也是得理不饒人的性子,謝屹高她兩個年級怎麼了,高她兩個腦袋又如何,道理站在她這一方,她沒必要怕。
每次倒是把謝屹也訓得啞口無言。
其實大多數時候,謝屹是並沒有發言的,他以前似乎隻喜歡當個旁觀者,靜靜看著她口若懸河地陳述大段大段的道理。
等她說完,然後揮揮手把她和謝雪容一起轟走,彆耽誤他打球。
相比於大哥謝玉溪的偏袒,謝屹這樣一視同仁的動作在謝雪容看來就是為自己撐了腰,之後每次發生矛盾都要去找謝屹。
她和謝屹的聯係僅限於此。
印象中,謝屹那張臉,總停留在球場廝殺後汗滴聚在下巴的模樣。
“怎麼,不認識我了?”
謝屹有些好笑,於佩就這樣直白地盯著他,眼裡一副看陌生人的表情,仿佛兩人從來都不認識。
於佩回過神,哂笑兩聲,“認識倒是認識,隻是你今天有點過於隆重了。”
上次和她見面,謝屹胡茬子滿面,套了一件舊工裝,看上去一點也不講究。這次去她大嫂家裡,倒是開始講究起來。
謝屹沒接話,或者是不知該怎麼接話。
第一次以丈夫的身份去她娘家做客,總該要講究一點。
他撇開不自在的目光,提著小紙盒去路邊招出租。
於佩跟上腳步,視線落到他手上,又是一怔:“這是你準備的禮物?”
“嗯。”謝屹招了車,替她打開車門。
於佩正處於滿臉震驚中,忽略了謝屹為她拉開車門這個貼心動作,坐進車中,她一臉訝異:“你給所有人都準備了嗎?”
“嗯。”謝屹點頭。
於佩更震驚了。
謝屹手上的紙盒長寬都不過一隻巴掌大小,這裡面準備了她大哥大嫂和侄女曉敏的禮物?
什麼禮物啊,占地面積這麼小?
想起自己先前買吸塵器以及一堆大包小包,和謝屹如今這畫風,完全不一樣。
看來以後買禮物得學學謝屹,起碼拎著方便。
報了地址,出租車有條不紊地行使。
不過十多分鐘,出租車在花苑小區大門前停下,於佩和謝屹下了車,一起走進小區,敲響林香芬的門鈴。
聽到門外動靜,正在家裡收拾的林香芬立即高喊:“來啦來啦。”
打開門,不出她所料,是於佩和謝屹。
她一張臉熱情洋溢,笑容滿面地請人進屋,目光落到謝屹手上時,臉上的笑容怔了怔。
哪有人做客隻拎這麼一個小紙盒?
這麼小的紙盒,裡面能放什麼好東西?
於佩和謝屹這兩口子也太摳門了吧,平常人去娘家都是煙啊酒啊雞啊肉啊,這些都沒有也就罷了,總得提上一箱罐頭表示誠意吧?
就提了這麼一個小紙盒,看上去多寒磣呐。
這禮物是誰準備的?要是謝屹準備的,魏春蘭不會幫著把把關?要是於佩準備的,那就太不應該了,於佩看上去並不缺錢,這樣做難道是故意的?
剛才這兩人拎著紙盒走上來,被小區裡其他人瞧見了,日後指不定拿這事調侃她。
還國外回來的小姑子呢,出手就這?
林香芬心裡百轉千繞,面上很快恢複神色,邊端茶倒水邊朝著廚房裡嚷道:“忠海,你妹妹和妹夫來啦。”
於忠海係著圍裙,握著鍋鏟,隻笑嗬嗬地從廚房出來露面打了聲招呼,立即又回去照看鍋裡的動靜。
林香芬將兩杯茶水遞過去,笑著道:“今天酒店大廚掌勺,沾你們的光,我算是有口福呢,平時在家他都不做飯的。”
於佩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正準備接話,又聽到林香芬說:“周末咱們是休息的時刻,酒店卻是最忙的時刻,你大哥好不容易說服領班,今天請了假,專門在家掌勺,招待你們,他還是蠻在意你們呢。”
林香芬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叫苦。
請一天假就少一天工資,耽誤了一天工夫,收到的禮物彆說抵工資了,不知道能不能抵了今天的菜錢。
唉,虧了。
於佩沒吭聲。
她一早就注意到林香芬的眼神變化。
她對這個大嫂再了解不過,林香芬對自己丈夫、孩子還算大方,對外人一視同仁的摳門。還喜歡斤斤計較,若是覺得自己在某件事上吃了虧,這事能記一輩子,日後隨時翻舊賬。
林香芬心裡現在指不定又在盤算這場宴請值不值得。
大概是看到謝屹手上的紙盒,覺得謝屹沒準備什麼拿得出手的禮物吧。
於佩倒是不擔心。
禮物看上去小歸小,應該不至於太拿不出手。
就憑著魏春蘭在家裡叨叨那個勁頭,謝屹準備的禮物決計不會太差。
於佩笑著轉移話題,“大嫂,曉敏呢?”
“哦,曉敏去上了學習班,上午兩個小時,已經去了一個多鐘頭了,很快就會回來,放心,午飯還是能趕上的。”
林香芬說完,想起什麼,笑起來,“說起曉敏,她天天念叨著小姑姑、小姑姑,今天終於把小姑姑盼來,出門去學習班的時候老大不情願。”
“你出國那會兒她才四歲,也能記事了,小時候天天跟在你屁股後面叫喚小姑姑,吵著要你陪她玩,你還記得這些事不?”
於佩神情一頓。
她記得,都記得。
要說這個家庭還有誰值得她關注,也就剩下於曉敏了。
當時的她和老爺子關係鬨僵,兩個哥哥嫌她脾氣太硬,懶得和她修複關係,她不去找他們,他們也從不主動找她。
全家人都處成陌生人,隻對這個小侄女有點另外的感情,會時不時過去看看。
現在想起來,大概隻是因為她有些擔心。
擔心在這樣重男輕女的家庭裡,第一個重孫輩的小女孩也會受到不公平待遇。
所幸,林香芬為人雖然過於計較,但是對女兒很好,舍得給女兒買東西,也舍得花錢投資女兒。
不管外人如何評價林香芬,作為母親,她應該是合格的。
所以後來她也漸漸的沒再關注,去國外也去得安心。
說曹操曹操到。
林香芬話音剛落,門口響起脆生生一句:“小姑姑!”
紮著兩條馬尾的小小身影飛奔而來,撲在於佩膝蓋上,瞪圓一雙眼,滿心滿眼都是笑意:“小姑姑,你終於回來啦!媽媽說你去了很遠的地方,永遠不回來了,我不信。”
這話讓旁邊的林香芬有點尷尬。
她咳了咳,“你小姑姑這不是回來了嘛。”
“是呀,我好幾次做夢都夢見小姑姑回來了!”小姑娘一張圓鼓鼓的臉,滿嘴說著天真的話,卻讓於佩差點紅了眼。
她沒料到,這個家裡還有人盼著她回來。
這個家裡,從她母親離開時隻見了兩個哥哥開始,就已經沒了她的位置。
她以為沒人希望她回來。
於佩有些哽咽。
大概是這種被人惦念著的味道太過陌生,一瞬間湧上來的情緒很快被壓下,她恢複如常,笑著伸手摸了摸於曉敏的小腦袋。
小姑娘長大了許多,相貌卻沒怎麼變,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大眼睛,圓嘟嘟的臉,像她的廚子爸爸。
於曉敏看到活生生的小姑姑,心裡可高興了,趴在她膝蓋上滿眼歡笑。
記憶中,小姑姑總是喜歡陪她玩,給她買好吃的,會溫柔地問她爸爸媽媽有沒有凶她,有沒有動手打過她。
還偷偷告訴她,要是家裡有人欺負她,一定不要怕,小姑姑會給她撐腰。
記憶裡的小姑姑,似乎很擔心她受欺負。
小姑姑是個很好的人,即便後來好幾年都沒有小姑姑的消息,即便後來媽媽總在家裡指責小姑姑冷心冷情,她依舊覺得小姑姑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於曉敏高興地搖晃著玉佩的兩隻膝蓋,表示親近。
樂嗬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旁邊還有個人。
她小臉爬滿疑惑,清脆的聲音中帶著試探:“小姑父?”
謝屹神情一頓,僵直身子,內心無比欣喜。
面上隻平和地應了一聲:“嗯。”
天知道他等這一句等了多久。
帶著滿心抑製不住的喜悅,謝屹伸手,學著於佩之前的模樣,摸了摸於曉敏渾圓的小腦袋。
於曉敏是見過謝屹的。
在她僅有的幾次印象中,謝屹滿臉胡茬,沉默不語,比她爸爸看著都老成,她一直覺得這個小姑父不太容易親近。
現在看來,好像不是?
小姑父也挺和藹的嘛,摸她腦袋的手掌動作緩慢又輕柔,一看就是個溫柔的人呀。
而且,刮了胡茬的小姑父好俊哦,比她爸爸長得好看多了,比小叔叔也長得好看。
於曉敏挪了挪身子,一隻胳膊撐到謝屹的膝蓋上,一隻胳膊留在於佩的膝蓋。
她牽著於佩摸過她的手,又牽住謝屹摸過她的手,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把兩隻大手疊放在一起。
看著兩隻手掌完全交疊,小姑娘樂嗬嗬在一旁捂嘴偷著笑。
感受到緊緊貼合的手掌底下傳來的淡淡溫度,謝屹正襟危坐,面上並無表情。
隻唇角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泄露了深藏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