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佩想到另外一個人。
她靠在電話亭旁,掛斷電話,不著急走。
重新投幣,撥了另外一個號碼。
片刻之後,對面響起一道粗礦的男聲,“誰啊?”
於佩動了動唇,“大哥。”
對面的於忠海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聲音裡透滿驚喜,“喲,是小妹啊。”
於佩掐斷了敘舊的可能,直入主題:“大哥,我準備給老爺子重新找一個保姆。”
“哦,這樣啊,我沒什麼意見,主意你定。以前這事都是你二哥家在操心,要不你和二哥家商量商量?”於忠海建議道。
於佩沒吭聲。
良久,哼笑:“還是彆了。”
恐怕她二哥一家現在並不想和她商量這件事。
“沒什麼事那我先掛了。”於佩打算結束對話。
對面的於忠海遲疑著“嗯”了一聲,在最後關頭急忙補充一句:“等下班了我過去看看老爺子。”
“好。”
於佩放下話筒,斂眉肅容。
果然不是他。
也對,如果這件事真是大哥的主意,以大嫂的脾性,早就宣揚得人人皆知,何必這樣偷偷摸摸,做好事不留名?
於佩自嘲地揚了揚嘴角,離開電話亭,招了輛出租車去家政公司。
另一邊,於忠海剛放下話筒,旁邊收拾著碗筷的林香芬立即追問:“誰打的電話?於佩?”
在臥室裡聽到動靜的於曉敏突然興奮地跑出來,連拖鞋穿反了也渾然不覺。
她眼巴巴望向於忠海,“爸,是小姑姑打來的電話嗎?”
於忠海還沒回答,林香芬怫然作色,瞪向於曉敏,犀利的雙眼中迸發出極具壓迫感的目光,冷冷命令:“這不關你的事,趕緊去睡午覺,下午還要不要去學校了?”
九歲的於曉敏從小到大最懼怕自己母親,林香芬一皺眉,她嚇得大氣不敢出。
小姑娘委委屈屈閉了嘴,趿著拖鞋轉身回房,順勢把房間門合上。
於忠海對此見怪不見,等人一走,他才接話:“對,是於佩打過來的,她說要重新找個保姆。”
林香芬眉頭微皺,臉色不太好,“她是不是拿話在點你?”
於忠海沒反應過來,一臉納悶:“拿話點我?什麼意思?”
抬頭瞥了一眼自家頭腦簡單的丈夫,林香芬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找保姆這件事一直是你弟弟在操管,她來問你做什麼?這不是明擺著拿話點你,讓你去出頭辦事。”
於忠海抓抓腦腮,尷尬地嗬嗬兩聲,“她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
“不是這個意思還能是什麼意思?”
林香芬捧著碗筷往廚房走,放進洗碗池,回頭不忘嚴厲地叮囑自家丈夫,“不管是不是這個意思,這件事你彆出頭,彆狗逮耗子多管閒事,於佩要找保姆你就讓她找,你彆插手。”
於忠海心裡憋屈。
他也沒打算插手啊,剛才電話裡他都明說了,讓於佩去找於忠明商量。
怎麼到了林香芬嘴裡,他仿佛成了大包大攬的冤大頭?
於忠海悻悻地“嗯”了一聲,“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有數?你心裡真有數,你剛才能在電話裡說出那樣的話?”林香芬白他一眼,拿起抹布去擦餐桌上的汙漬。
於忠海接二連三被懟,面上過不去,心裡也來了氣。
他自認剛才在電話裡說的話都沒什麼毛病,故意拉開椅子,拖出長長一串刺耳的摩擦聲,彰顯心中的不滿,“我剛才說出哪樣的話?”
“你動靜小點,曉敏在午睡呢!”
林香芬緊張地望向房間方向,回頭狠狠瞪了於忠海一眼,壓低聲音:“怎麼,你還不服氣?你剛才是不是說了等下班後要過去看看老爺子?”
“昨天於佩在忠明家裡鬨了這麼一出,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忠明和鳳梅兩口子都要鬨離婚了,這個時候你去湊熱鬨做什麼?你是嫌自己活得太安逸?”
林香芬這話不怎麼順耳。
於忠海聽得臉色驟變,難看極了。
他往椅子上重重一坐,岔開雙腿,一隻手扶著額頭,一隻手往餐桌上作勢一拍,“那我作為大哥,總得去看看情況啊!”
“昨天忠明打電話過來,你不讓我接,讓曉敏撒謊說我不在家,今天於佩打電話過來,隻是問問找保姆的事情,你就懷疑我要強出頭。這兩人關鍵時刻打電話給我說明什麼?說明還拿我當大哥!”
“現在於佩從國外回來你不願招待,老爺子被人欺負你讓我彆管,忠明和鳳梅這兩口子鬨矛盾你讓我不要插手,我好歹是這個家裡的大哥,你不能讓我縮著腦袋做王八啊!”
……
於忠海心裡憋著氣,趁著機會一股腦說了。
林香芬盯著他,冷笑一聲,也動了脾氣。
她怕於忠海再弄出什麼動靜,影響到正在午休的於曉敏,索性將人直接扯進廚房,合上門,敞開嗓子算總賬。
她掐著腰,臉上氣得青一陣紅一陣,“行,既然你今天把心裡都說了出來,那我也來跟你說說我的心裡話。”
“你說於佩和於忠明打電話給你是拿你當大哥,這話你自己聽聽,不好笑嗎?誰拿你當過大哥?於佩剛才打電話給你,問候過你一句嗎?關心過你一句嗎?沒說三兩句就把電話掛了,這是拿你當大哥?”
“於忠明就更離譜了,你想想他平時有好事的時候上趕著打電話給你嗎?哦,現在有困難了,自己搞不定了,就打電話找你去協調?這樣有福自己享,有難找你擔的弟弟是真拿你當大哥嗎?恐怕是拿你當冤大頭吧!”
……
於忠海一聽,張了張嘴要插話。
林香芬壓根不給他機會,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你說於佩從國外回來,我不願招待,對,我是不願招待,那你想過沒有我為什麼不願招待?”
“咱家這麼小的地方,住三口人,於佩來了連請人留宿的話都說不出口,為什麼?因為家裡沒地方啊!你弟弟那麼大的房子,裝修得又漂亮,三室一廳,兩間房都空著,留於佩過夜完全綽綽有餘,為什麼不能他們家招待?”
“再說說忠明和鳳梅這兩口子的事,為什麼不讓你插手你心裡沒數嗎?”
“你以前插手過,哪一次討到好處了?哪一次不是出了力還落得一身埋怨?孟鳳梅的脾氣你難道還不了解嗎,你幫她辦事,成功了,她覺得理所當然,不會感恩;失敗了,她覺得你是成心使壞,見不得她好過。你說這種人,你為什麼要去幫她?”
“至於老爺子,你更不該管!”
“老爺子有多偏心於忠明,你長了兩隻眼睛,難道一點也沒瞧見?他們家現在能買得起大房子,全是於忠明開出租賺來的,人家一天拉客的錢,生意好能頂你一個月工資,這些都是誰給他創造的條件?都是老爺子!”
“你以為沒有老爺子的暗中支助,於忠明能買得起車開出租?一輛車多貴啊,當初他一個剛出社會沒多久的年輕人,兜裡有幾分存款去買車?這事你用腦子想想就該知道背後是老爺子出的錢。咱們曉敏買一架鋼琴,全家人要省吃儉用兩三年,人家拉客兩三個月就夠了,這麼大的差距,你心裡就沒有怨言?”
“我不管你有沒有怨言,反正這事我會記一輩子,既然老爺子這麼疼愛於忠明,把家當全用來給於忠明買車,那他現在老了,不能動了,他也應該去找於忠明撫養,不乾咱們什麼事。”
……
每次提起老爺子的偏心,林香芬總是憤憤不平。
“老爺子對他們一家這麼好,老房子那個電話也是他們霸占了,就這孟鳳梅還不滿足,她明明占儘便宜,每次都要表現得自己吃了大虧,嗬,你說你去插手他們的事做什麼?”
林香芬覺得自己還算個好人,她要是惡毒一點,她現在就該在心裡默默看孟鳳梅的笑話!
鬨著要離婚?
哼,這話也就老實巴交的於忠明和頭腦簡單的於忠海這兩兄弟會相信。
孟鳳梅會離婚才見了鬼!
人於忠明一天拉客賺的錢比普通工人多多了,孟鳳梅會舍得離婚?
孟鳳梅又不傻,她和於忠明離了,上哪再找這麼個能賺錢又聽話的丈夫?
看看人家於佩,心裡就清楚得很。
知道孟鳳梅所謂的離婚,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拿出架勢來嚇唬人而已,所以壓根不留情面。
林香芬再次鄭重地警告於忠海:“這件事和你沒關係,是於佩和孟鳳梅之間起了矛盾,這兩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你讓他們自己鬨去,你彆管。”
於忠海這人心粗氣躁,耳根子也軟,最大的優點是聽勸。
起初考慮不了那麼多,或許會著急上火,聽了林香芬這一頓頭頭是道的分析,越想越覺得是這個理。
“行行行,我不管我不管。”他心裡那點小想法已經被林香芬一頓訓斥懟得煙消雲散。
抬眸偷偷打量林香芬,瞧見她臉上怒氣未消,於忠海主動走到洗碗池旁邊,拿起抹布刷碗。
林香芬一把推開他,“天天在酒店後廚面對鍋碗瓢盆,在家還要刷碗,不膩嗎?”
看著林香芬主動擰開水龍頭放水,接過抹布利索地擦碗,於忠海心裡一陣暖流劃過。
即便林香芬心裡還生著氣,對他沒好臉色,卻依舊心疼他,不肯讓他乾活。
於忠海瞬間又羞愧又感動。
剛才就不該這麼衝動,跟她講話這麼凶。
他語氣不知不覺放緩,輕輕走到林香芬身邊,遲疑著開口:“可是我剛才話都放出去了,說要下班後去看看老爺子。”
林香芬繃著一張臉,面無表情:“我替你去。”
——
下午,於佩從家政公司回來,才發覺自己想多了。
原來之前老爺子的保姆也是從這家家政公司裡找的,隻是後來孟鳳梅想把這個職位讓給自家親嬸子,才把之前家政公司的保姆辭退了。
人家家政公司不想流失客戶,所以會定期回訪。
她還以為誰在暗中幫忙呢。
於佩路過路邊水果攤子,買了兩斤草莓,拎著回去,放在自來水管底下清洗。
家政阿姨胡春芳見狀,立即迎上來,“我來洗我來洗。”
於佩被熱情又勤快的胡春芳擠到一邊,有些哭笑不得。
這個家政阿姨太能乾了,什麼活兒都搶著乾,幾乎不讓她操心。
於佩拉下晾衣繩上的毛巾,擦了擦手,轉身準備往屋子裡走,餘光中卻瞟見院子門口多了一個人。
定眼一看,是林香芬。
於佩微微詫異,“大嫂?”
林香芬應了一聲,笑著走進院子,“你大哥說要過來,酒店裡忙,得換晚班,沒時間過來,我替他過來看看。”
她一雙精明的眼睛早就注意到水井台子旁正洗著草莓的中年婦女,“喲,這位是?”
這話是對著於佩問的。
於佩接話,“這位是請來的胡阿姨,以後在家照顧老爺子。”
“你好,”胡春芳很有眼力勁地對著林香芬打了一聲招呼,揚起一張和藹可親的臉,“以後叫我小胡就行。”
林香芬點點頭,一雙眼睛始終落在這位家政阿姨身上。
她瞧見胡春芳洗好兩盤草莓,放在小桌上,立馬又拿了抹布去擦桌子,做事乾脆利索,有條不紊,一看就是個老手。
“正好我買了草莓,大嫂你來嘗嘗。”於佩邀她進屋。
林香芬跟著走進堂屋,才發覺堂屋裡被收拾得煥然一新。
本以為於佩多年沒回來,不適應國內生活,一個人照顧老爺子會雞飛狗跳,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好了人。
這才一天不到啊!
林香芬心裡有些異樣,嘴上說起酸溜溜的客套話,“還是你有辦法,這麼快就找到合適的人了。”
於佩不置可否,隻道:“大嫂,你嘗草莓。”
林香芬沒客氣,拿了一個塞進嘴裡。
於佩又轉身招呼胡春芳,“胡阿姨,你也來嘗嘗草莓。”
胡春芳擺手,“我就不嘗了,你們吃。”
說完很識趣地去院子外面收拾。
於佩拿起一盤未動的草莓,分彆裝進兩個小碟中,一碟送進房間給了老爺子,一碟送進院子,硬塞給胡春芳。
做完這些,於佩才返回堂屋,重新在林香芬對面坐下,直奔重點:“大嫂,你今天過來,是有什麼事情嗎?”
林香芬盯著桌上一盤草莓,沒吭聲。
這年頭,草莓比彆的水果要貴一些,於佩竟然毫不吝嗇地分給家裡保姆一大半。
她緩了半天,問起另外一個問題,“這個保姆,多少錢請的?”
於佩笑笑,“市場價。”
林香芬心裡憋著話,想說又不想說,一臉的欲言又止。
遲疑片刻,她還是動了動嘴唇,“這錢是你自己出?以前老爺子請保姆,都是用他退休金,這退休金在你二嫂那裡握著。”
於佩“哦”了一聲,不甚在意,“握著就握著吧,想必她也不會亂用。”
林香芬見於佩沒明白意思,乾脆說開了:“我是想說,這錢你也不用自己出,老爺子有老爺子的退休金。”
於佩不以為意,“這點錢,我沒當一回事。”
請一個保姆,月工資兩百多塊,隻相當於三十美元,這點錢她還真沒放在眼裡。
於佩不在意,林香芬卻吃了一驚。
於佩現在在國外混得這麼有出息嗎,幾百塊錢完全不放在眼裡?
她心思一動,“我今天來其實是有件事想跟你說,你看你也回國幾天了,什麼時候方便來我們家坐坐?”
“好啊,我看看這周末有沒有空。”於佩隨手拎起一顆新鮮草莓嘗了嘗。
林香芬偷偷瞄她一眼,補充:“謝屹會跟著你一起吧?”
於佩臉上僵了一瞬,隨即笑起來,“一定會的。”
看來她大嫂在給她出難題啊。
是時候去找找那個始終不肯定露面的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