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佩對她爺爺成見很深。
她父親在她讀小學時車禍去世,不到一年,母親重新嫁給一個商人,跟著商人下南洋,遠走高飛。家裡三個小孩,全都落到老爺子頭上。
老爺子中年沒了伴侶,晚年沒了兒女,到了退休年齡還要拉扯三個孫子,一生勞苦命。
照道理,於佩該對他感激涕零。
小時候於佩的確很喜歡她爺爺,直到她上了高中。
老爺子沒少她吃沒少她穿,唯獨在學習這件事上,格外偏心。
當初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家中遭縫變故之時,她大哥於忠海和二哥於忠明正讀初中,爺爺到了退休年齡,每月領取幾十塊錢退休工資成了全家唯一經濟來源。
很顯然,僅憑一份退休工資,應付四個人的生活,有些勉強。
即便在這樣捉襟見肘的條件下,老爺子寧願重新返廠掙工資,也堅持要將兩個哥哥送進高中。
到了她讀高中,情況就完全變了樣。
九年義務教育結束,老爺子覺得她不必讀那麼多書,可以找個工廠上班,養活自己。
她偏不。
她兩個哥哥不爭氣,成績常年末遊,老爺子寧願拚了一把老骨頭也要送他們去讀高中。她成績優異,年年第一,老爺子卻勸她趕緊出社會掙錢。
世上就沒有比這更偏心的人了。
再深究原因,無非就是女孩讀那麼多書沒用那一套說辭。
從那之後,她就再沒伸手要過老爺子一分錢。
她高中學費靠獎學金,生活費靠在老城區街心擺地攤。也因為如此,她和老爺子的關係急轉直下,兩人互相看不順眼,平時碰見,誰也不理睬誰。
她咬緊牙關,和老爺子暗暗較勁,老爺子不讓她讀,她偏要讀,她還要出國去讀!
她兩個不爭氣的哥哥最終都沒考上大學,在老爺子的幫助下,大哥去了酒店做廚師,二哥開出租。
大哥於忠海拿第一份工資回家時,老爺子高興得合不攏嘴,二哥於忠明把出租車提回來那天,老爺子買了一掛鞭炮,當街慶祝。
輪到她被國外名牌大學錄取,獲得全額獎學金,要出國留學,這麼光彩的事情,老爺子不聲不響,面上無半點喜色,甚至還要挾她要先與謝屹結婚。
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樣的區彆對待,讓於佩心如死灰。
她去了國外這麼多年,沒再聯係過家裡一次,也沒問過家裡情況,隻當斷了。
所以,當看著面前毫無形象翻垃圾桶的老爺子時,於佩有幾分詫異。
當初那個訓起人來總是吹胡子瞪眼的霸道老頑固,如今怎麼成了這樣?
於佩試著伸手將老爺子扯離垃圾桶。
老爺子漠然地望了她一眼,行動遲緩地轉身,嘴裡不知道嘟囔些什麼,雙手卻依舊做出要靠近垃圾桶的趨勢。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狀態不對勁。
於佩使了力,在旁人指指點點的目光中,有些粗暴地將老爺子拉到一旁,鄭重地問:“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
老爺子聞言,細細的眼縫中露出一點探究的光。
片刻之後,他木訥地搖搖頭,又要轉身往垃圾桶去。
於佩這才想起魏春蘭之前的話,她說爺爺生了病,難不成是指患上阿爾茨海默症?
於佩拉著老爺子不放,神色有些複雜,“於忠海呢?你記不記得?”
老爺子搖頭。
“那於忠明呢?”於佩繼續問。
老爺子依舊搖頭。
於佩幸災樂禍,“得,你兩個寶貝孫子你全都不記得了,那你還記不記你有個重孫女曉敏?”
於曉敏是她大哥於忠海的女兒,當初她出國時,於曉敏才四歲,喜歡跟在她身後用糯糯的聲音叫她小姑姑。
老爺子聽到於曉敏名字,目光一振,嘴裡開始嘟囔。
於佩聽不清,湊近一些,才聽到老爺子嘴裡不停念叨:“曉洋、曉洋、曉洋……”
於曉洋是二哥於忠明的兒子,她出國時,二嫂臨近產期,還沒生。算起來,於曉洋現在也有四、五歲了吧。
於佩沒好氣地盯著老爺子。
得,跟他提重孫女他不記得,倒是記得重孫子。
患上老年癡呆症還這麼重男輕女,也是沒誰了。
有那麼一瞬間,於佩想扭頭就走。
她深深運了一口氣,扯住老爺子胳膊,“還是送你回家吧,你住哪兒,跟大哥住還是二哥住?”
老爺子沒吭聲。
緩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念叨:“望平街,望平街……”
望平街是老房子的住址,老爺子還住在老房子?
“得,那就去望平街。”於佩扶著老爺子要走。
老爺子卻不樂意,強著身子要去垃圾桶方向。
於佩:“……”
老年癡呆的主要症狀是認知功能減退,記憶力下降,沒有“樂於刨垃圾桶”這一項啊。
於佩鉗住老爺子胳膊,強製帶離垃圾桶,伸手去招出租車。
老爺子被禁錮住,表現出極強的抗拒,張牙舞爪地掙紮,襯得於佩像個虐待老人的人販子。
直到上出租車的前一刻,老爺子嘴裡還斷斷續續念叨:“呀呀呀呀呀……”
於佩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強硬拉著老爺子直接上了車。
上車之後,老爺子倒是安靜不少,收了手腳,坐在後座縮成一團。
於佩耳邊也清淨一些。
當然,如果出租車司機沒有時不時向後投過來懷疑的目光就更好了。
於佩懶得解釋,報了地址,鬆懈地靠在車椅上。
她拿餘光偷偷打量身邊的人。
老爺子靜靜待著,仿佛第一次坐出租車,全身冒出謹慎又新奇的安靜。
想想當初多麼強勢的一個人,上了年紀,也逃不過病魔折磨,落得如此下場。
唉……
於佩無聲歎息。
對於老爺子患上老年癡呆,她沒多大的震動。
一來老爺子上了年齡,患上這種病也在可預料之中,二來她自己都沒多少時日了。
這麼一想,兩人倒是有些同病相憐。
於佩神遊天外,思想回籠之時,才又冒出一個疑問。
不應該啊,老爺子得了老年癡呆,還一個人住在老房子?
她大哥二哥不管管?
難怪會自己一個人跑去大街上翻垃圾桶。
於佩頓時生出一股氣憤。
當初老爺子待她不怎麼好,待兩個孫子那是跟捧在手心的寶貝似的,上學操心,畢業操心,找工作操心,娶媳婦操心……
一路操心下來,賠乾了、榨儘了畢生的積蓄。
兩個哥哥再怎麼樣也不能這麼狼心狗肺吧?
於佩這股怒火一直旺盛地燃燒著,直到出租車停在老房子前,還未平息。
她將老爺子帶下車,準備送回去,親自看看老爺子現在的居住條件,沒走兩步,背後背著的攝像機歪了方向。
她停下腳步查看。
隻片刻工夫,再一抬頭,老爺子徑直朝著路邊不遠處的垃圾桶奔去。
於佩:“……”
於佩梗住,抬步要上前,突然,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婦女,搶在她前頭將垃圾桶旁邊的老爺子拉開。
“喲,你剛才跑哪裡去了?急死我了,這要是跑丟了我怎麼交差啊。”中年婦女拍拍老爺子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強硬拉著他往老房子走,“快,回家去,飯做好了,咱們回家吃飯。”
老爺子不肯走,停在垃圾桶旁邊不停念叨:“呀呀呀呀呀……”
這串無意義的詞於佩聽不懂,中年婦女卻聽懂了。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木製小鴨子,遞過去,“要這個是不是?我說扔垃圾桶了,你還真跑去垃圾桶找啊?我跟你開玩笑的呢。”
老爺子飛快抱住小鴨子,像得了玩具的小孩,癡癡地笑。
瞬間變得老實了,乖乖跟著中年婦女朝家裡走。
於佩站在不遠處,目不轉睛盯著他手上的小鴨子。
如果她沒記錯,這是她小時候的玩具,上面一隻鴨身,底下是半圓形,按住頭尾能來回晃動,仿佛鴨子遊在水面上。
這玩具是老爺子親手給她做的,她一直很喜歡。
後來和老爺子鬨掰,她當著他的面把玩具扔了。
她明明是扔了的。
怎麼會……
想到剛才老爺子執著地在街上垃圾桶翻找,感情他是在找這個?
於佩愣著沒動。
直到老爺子跟著中年婦女走進院子,她才回過神,艱難地挪了挪腳步。
算了,老爺子為什麼當初要把玩具撿回來她也不想探究了。
關係僵了這麼多年,也不是一個玩具就能消弭乾淨。
不過現在看來,她兩個哥哥倒也沒她想象得那麼忘恩負義,起碼還給老爺子請了保姆,照顧起居,也還不錯。
於佩轉身要走。
剛走兩步,院子裡傳來哐當一下,瓷器落地的尖銳破碎聲。
隨後響起一陣難聽的不堪入耳的叫罵聲。
於佩腳步一頓,眉頭緊皺。
——
老房子裡,老人縮在椅子旁,戰戰兢兢望著地上的瓷碗碎片以及滿地白花花的大米粒。
一旁的中年婦女與剛才在外面的和善表現迥然不同。
她斂了笑意,叉著腰,橫眉豎眼,盛氣淩人,“怎麼飯碗都拿不住了?費儘力氣給你做飯,你全給灑了,老不死的,不想吃就彆吃了。”
中年婦女蠻橫地收了筷子,自己坐在餐桌旁,開始吃起來。
一桌子美味,夠她獨享。
老人看著她津津有味的模樣,鼓足勇氣站起來,伸出一雙乾枯的手,緩慢又謹慎地去拿不遠處的木筷。
中年女人惡狠狠地睨他一眼,他如驚弓之鳥,立即將手縮回來。
等到桌上的佳肴被吃去一大半,老人咽了咽唾沫,露出渴望之色。
他再度伸手,慢慢移向筷子。
中年婦女餘光早就注意到動靜,不滿地哼了一聲,抓起筷子,抬手做出惡狠狠要打人的姿態。
“彆打我彆打我……”老人呢喃著,下意識抬起雙手護住腦袋。
“嘁,嚇唬你而已,瞧你這樣子,真夠慫的。”中年婦女饒有興致地欣賞著老人瑟瑟發抖的模樣,就著這點惡趣味下飯。
吃飽喝足後,她把桌上剩菜騰進一個碗中,添了點飯,喂狗似的叫喚兩聲,“吃飯吧,快點吃,慢了揍你哦。”
中年婦女起身去廚房收拾。
等人走後,老人才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往嘴裡塞飯。
碗裡的飯菜早就涼透,他也不嫌棄。
隻是吞咽的動作終究慢了一點,好半天才吃了幾口。
中年婦女在廚房裡收拾完,出來一看,碗裡還剩下一大半沒動,她立即怒了,“讓你快點吃你怎麼這麼慢?我要洗碗了,你彆吃了。”
說著毫不猶豫把老人面前的飯碗端走。
老人急了,拖著笨拙的腳步上前要搶回飯碗,奈何力氣沒有對方大,掙紮幾下沒搶回來,倒是把中年婦女撩出火氣。
“嘿,你個老不死的,你脾氣蠻大的,還敢上手來搶。”中年婦女滿面怒容,直接把飯菜全都倒進垃圾桶。
“吃吃吃,你吃啊,你去垃圾桶裡吃吧!”中年婦女抱臂望著面前孤立無援的老人,咯咯笑起來。
老人望了望垃圾桶,又望了望中年婦女手上的飯碗,似乎沒反應過來,依舊要上前去搶她手中的飯碗。
中年女人沒看到一出垃圾桶求食的好戲,心情變得惡劣,揚起手一巴掌呼在老人臉上,瞠目怒視:“給你臉了是不是?”
說完又是兩巴掌呼在老人頭上。
老人躲閃不及,被打得抱頭縮在椅子旁,嗚嗚咽咽不知道說些什麼。
“怎麼,你還委屈?”中年婦女拿著空飯碗開始數落起來,“我沒給你盛飯?你自己打翻了飯碗怪誰?這個月你都打翻五個碗了,再這麼下去家裡都沒碗盛飯了,到時候你就真得捧著垃圾桶吃飯了。”
“還有,我難道虧待了你,沒給你飯吃?我明明留了那麼一大碗給你,讓你快點吃,是你自己慢慢吞吞的,怪得了誰?你要是吃到明天,那我是不是還要和你一起等到明天?”
“沒見過你這麼磨人的主,還搞得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有我伺候你,你就知足吧,你不知道多少老人兒女不管,在外面沒吃沒喝,活活餓死的都有!”
中年婦女說完,拿著空飯碗頭也不回地去廚房。
等她洗完碗出來,瞧見老人還縮在椅子旁,她心裡的不爽到達極點。
“老了老了還矯情起來了,你矯情個什麼勁,起來!”中年婦女一聲怒吼,嚇得老人一個哆嗦。
老人從胳膊縫裡露出一隻眼,斜著看了看她。
明明是毫無情緒的眼神,落在做賊心虛的中年婦女眼中,那眼神似乎包含了無數的責罵,一下子將她心裡怒火澆了油。
她怒氣騰騰,衝上去,揚起手要打人。
這次耳光沒有如願落下,她的手腕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女人死死拽住。
她回頭,對上一雙發紅的冰冷的眸子,“你是誰?”
對面這個高大的女人她從來沒見過,不禁起了戒備之心,“你怎麼亂闖彆人家裡?”
於佩一雙眼死死盯著面前的中年婦女,冷哼:“和我去警察局一趟,你就知道我是誰了。”
“什麼意思?”中年婦女面上發虛,使勁掙紮,“我才不去警察局,我又沒犯什麼事,我為什麼要去警察局!”
於佩沒聽她狡辯,直接拉了人往外走。
中年婦女身材矮小,力氣不如人,隻能一路被拖著走。
她現在終於體會到無能為力的痛苦,一邊使勁叫救命,一邊惡狠狠威脅抓住她的女人,“我告訴你,我是這家孫媳婦專門請來的保姆,我什麼事也沒犯,你憑什麼帶我走,你這樣是強迫,是違法!”
於佩聞言,腳步一頓。
她回過頭,臉色比之前更加陰冷,聲音沉得可怕。
“孫媳婦?哪一個孫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