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後, 天氣逐漸轉寒,上午第三節課還沒結束,窗外就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 等到下課鈴打響時, 戶外都已經濕透了,雨卻還未停, 這也就意味著,今天可以不用跑操了。
對於學生們來說,天氣的陰晴好壞是不重要的,隻要可以不用跑操,那麼今天就是一個絕美的好天氣,整整四十分鐘的大課間全都可以用來放鬆吵鬨, 還能打著傘去學校超市或者書店慢悠悠地溜達一圈。
不過天氣一冷,大家對喝熱水的渴望也跟著提高了。生物老師前腳才剛走出教室,司徒朝暮後腳就拎著幾個空水杯衝出了教室,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前往本樓層的水房,然而還是晚來一步,排在熱水機前的隊伍已經長出了水房, 並且還有繼續往走廊上延伸的趨勢。
這人多的簡直離譜……
司徒朝暮打聽了一下才知道, 原來是因為一樓的熱水機壞了, 所以一樓四個班的人不得不上樓來接熱水。
正當她猶豫著要不要放棄這次的接水行動時,宋熙臨從教室後門走了出來,右手中也握著一個空水杯。
他的水杯和他腳上的那雙白色平底飛躍鞋一樣, 相當有個人特色並且如出一轍的質樸無華——在這個特百惠稱霸高中校園的年代裡, 他竟然用的是雙層玻璃杯,杯蓋還是藍黑色的,整體圓柱筒形設計, 連條掛繩都沒有,定價絕對不會超過二十塊錢。
彆說整個班裡面了,放眼望去整個高三年級都沒幾個人會用這種玻璃杯的。
司徒朝暮甚至覺得她爸單位發的那種印有交警隊logo的水杯都比宋熙臨用的水杯洋氣,但人家宋熙臨卻從未覺得自己的杯子有多麼的格格不入,還對其情有獨鐘,就像是這杯子救過他的命一樣。
而且司徒朝暮還注意到了,宋熙臨這個人,真的很養生,活得像是一個克己複禮的清卓老道士,無論天氣怎麼變化,他從來不喝飲料,尤其是冰鎮的,甚至連一口涼水都不喝,隻喝熱水……怪不得人家的皮膚和精神狀態都那麼好呢,沒有世俗的欲望啊。
眼瞧著水房門口的隊伍還是隻增不減,司徒朝暮便朝著宋熙臨走了過去,好心告知了他一聲:“一樓水箱壞了,來二樓接水的人特多。”
宋熙臨卻僅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連腳步都未停頓,眉清目冷地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司徒朝暮倒是不生氣他的態度,因為他這個人就是這麼的冷漠無情,能給她“嗯”一聲就已經算是對她最大的熱情了,她隻是奇怪他為什麼那麼熱衷於排隊。
然而當她回頭去看的時候才發現人家宋熙臨壓根兒就沒朝著水房的方向走,而是直接進了樓梯間,順著樓梯上了樓。
司徒朝暮立即趴在欄杆上朝著樓上幾層的水房望了望,情況和她預想中的差不多,每層樓排隊接水的人都不少,隻不過四樓是最頂層,所以隊伍比之樓下幾層要稍短一些。
但司徒朝暮實在是懶得爬樓梯了,即便隻有兩層樓也不想爬,於是就拎著水杯回了班,準備等到距離上課還有五分鐘的時候再出來接水。
宋熙臨先來到了三樓的水房,發現這裡排隊接水的人數不啻於二樓,就繼續往上爬了一層。四樓的飲水機前僅排著五六號人,於是他便拿著自己的杯子站在了隊伍最末端。
過不多時,他感知到自己的身後又多了一位排隊的人,本是不打算回頭看的,但那人卻突然扯動了一下他的後衣角。
宋熙臨轉身,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但他卻忘記了這女孩叫什麼了,隻記得她的智力有殘缺,僅有十歲小孩的心智。
周唯月卻清楚地記得宋熙臨,眼神閃亮亮地看著他,很開心地說:“你是今天早上那個哥哥,也是那天在操場上揮掃把的那個哥哥。”
宋熙臨的清冷眉宇略有舒展,輕而柔地笑了一下:“嗯。”
周唯月又超級佩服地說:“司徒說你是出家人,可厲害可厲害了!”
出家人?
宋熙臨臉上的笑瞬間就消失了,無奈地對女孩說:“我不是出家人。”
周唯月眨巴眨巴眼睛:“哦,但是司徒還說了,其實你內心特彆寂寞空虛冷,渴望世俗的關愛和蹂//躪,所以你也不算是個出家人。”說到這裡,周唯月又困惑地撓了撓腦袋,“我不知道蹂//躪是什麼意思,司徒說就是你渴望人家把你扒光了再綁起來用皮鞭抽打一頓,抽得越狠你越興奮。”
“……”
司、徒、朝、暮!
宋熙臨的臉色已經陰沉的發青了,周唯月卻是那種一點都不知道看人家臉色行事的“小學生”,又很是擔憂地衝著宋熙臨說了一句:“可是我覺得這樣很不好,隻有壞孩子才會挨打,而且挨打很疼的,你還是不要渴望被蹂//躪了吧。”
宋熙臨咬緊了後槽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呼了出去,然後開口,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渴望被、”
“蹂//躪”這兩個字,他實在是說不出口,好在這個時候站在他前面的那個人接完水走了,他索性就借著接水這件事就此打住了關於“蹂//躪”的話題。
他的那盞玻璃杯容量不大,按理來說很快就能接滿一杯,但是學校安裝的是那種邊注水邊燒水的全自動水箱,由於在他之前接水的人比較多,水箱裡面已經沒有儲水了,所以出水量特彆少,流出來的水柱還沒樓外面的雨柱粗。
宋熙臨彎著腰接了大半天,隻接到了小半熱杯。他身後就隻剩下了周唯月這一位排隊接水的人。周唯月倒是挺有耐心的,不急也不催,甚至連聲不耐煩地歎氣嘖嘴都沒有,安靜又耐心地站在後方等待著,甚至還悠悠閒閒地哼起來了近期很流行的網絡歌曲。
沒過多久,又有一個人走進了水房,卻沒老老實實地站在周唯月身後排隊,反而直接越過了周唯月的身體,直接橫梗在了她和宋熙臨之間。
宋熙臨回頭,面無表情地看向了身後那人。
那是個身形高挑的女生,皮膚很白,骨架子又小,所以身材看起來相當纖細,卻有些含胸駝背,使得她的整體氣質大打折扣,但是她的眼神卻又相當的高高在上、盛氣淩人,那雙細長的柳葉眼中儘顯算計和精明,一張偏平的方圓臉上除了高凸的顴骨之外不見絲毫棱角。
她看向宋熙臨時,下巴是仰著的,略垂著眼簾,僅用眼底的餘光瞧人。
周唯月站在她身後,擰著眉毛,相當憤慨地譴責道:“趙佳伊,你怎麼能加隊呢?”
這位被稱作趙佳伊的女生卻壓根兒就沒把周唯月放在眼裡,細薄的唇片不屑一勾,趾高氣昂地衝著正在彎腰接水的宋熙臨說:“你就是八班新來那個?聽我一句勸,少跟他們四革馬村的人來往,容易得罪人。”
周唯月越發惱怒,氣呼呼地衝著趙佳伊的後腦勺說道:“你們五頭牛村的人才不是好東西呢!”
然而趙佳伊卻始終沒有理會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宋熙臨,唇畔噙著一抹誌得意滿的笑意,似乎是在等待著他的回應,或者說,她更像是在等待著宋熙臨自己看清形式,然後主動向她低頭示好。
宋熙臨不疾不徐地接滿了杯中水,站直身體的同時冷冷開口:“你加隊了,往後站。”
趙佳伊不為所動,雙臂往胸前一抱,無奈地歎了口氣:“在四革馬村租房子的人有很多,我們也不可能誰都針對,但你要是鐵了心地和某些下三濫的人攪合在一起,那就彆怪我們會不小心誤傷你了。”
宋熙臨不置可否,直接將視線越過了趙佳伊,看向周唯月的同時朝她伸出了手:“杯子給我。”
周唯月立即將自己的粉紅色水杯遞了過去。宋熙臨先將自己的玻璃杯放在了水箱頂,然後再度打開了水龍頭,繼續幫周唯月接水。
趙佳伊那張扁平的方面孔上逐漸浮現出了慍怒之色:“這傻子是挺好看的,還會勾//引人,你能看上她也不稀奇,但你要是為了一個傻子和我們做對,那你也挺傻的。”
宋熙臨低著頭,聲色冷淡地說:“我從沒想過和任何人做對。”
趙佳伊的眼神中立即閃現出了得意之色,心說:終於知道怕了?剛才跟裝什麼清高呢?
然而下一秒,宋熙臨卻又說了一句:“但那是之前,之後就不一定了。”
趙佳伊感覺自己好像被耍了,怒極反笑:“一個傻子而已,至於讓你這麼奮不顧身?你以為這個傻子需要你來保護麼?彆做夢了,她也就看著傻,實際比誰都精明,隻要她喊一聲,多的是人來為她出頭,根本不需要你來呈英雄。”
宋熙臨卻反問了一聲:“誰說我是為了她?”
趙佳伊:“不是為她還能是為誰?你總不能是平白無故地就要站在我們的敵對面吧?”
“誰都不為。”宋熙臨接好了水,一邊從容不迫地擰杯蓋,一邊平靜又認真地回答,“單純地看你不順眼。”
趙佳伊:“……”
宋熙臨將杯子還給周唯月之後,從水箱頂上取下了自己的杯子,正欲邁步走人時,趙佳伊又喊住了他,語氣依舊是趾高氣昂,頤指氣使:“你叫宋熙臨是吧?回去後替我跟司徒那個小賤人帶句話,李途的手被裴星銘打斷了,這事兒沒那麼容易了結。”
宋熙臨根本不知道李途是誰,周唯月倒是知道,就是那天在操場上和奎章站在一起的那個五頭牛村的男生,雖然不是李途衝著她扔的標槍,但裴星銘還是連帶著他也給揍了。
按理說李途這人絕對也不無辜,因為奎章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李途卻不是什麼善茬兒,所以這事兒要是沒有李途的攛掇奎章絕對不敢朝著周唯月扔標槍,可是周唯月說不清這其中的因果關係,隻能乾著急。
宋熙臨的雙手自然垂落,玻璃杯握在右手中,神情淡漠地看著趙佳伊:“為什麼自己不去對她說?不敢麼?”
趙佳伊瞬間就被激怒了:“我有什麼不敢的?你以為我怕她麼?”
宋熙臨不置可否:“她確實比你聰明,你蠢且莽撞。”
趙佳伊怒不可遏:“你他媽什麼意思?”
宋熙臨卻沒再理會她,直接拿著自己的杯子走了。周唯月也趕緊離開了水房,但還是覺得氣不過,於是又回頭衝著趙佳伊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
趙佳伊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咬牙切齒地瞪著宋熙臨漸行漸遠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眼神也逐漸陰沉狠戾了起來。
宋熙臨回班時剛巧在走廊上遇到了再度拎著水杯出來接水的司徒朝暮,腳步下意識地一頓。司徒朝暮明察秋毫,捕捉到這個細節之後立即跑到了他面前,積極主動地詢問:“有事兒跟我說啊?”
宋熙臨正欲開口時,腦海中卻突然響起了自己的聲音,來回反複不斷地質問他:為什麼要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她?你們很熟麼?你憑什麼要關心她的朋友?又憑什麼摻合進去她的事兒?
無論是司徒朝暮,還是這所學校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是與他顧晚風無關的。
他現在所度過的,是宋熙臨的人生。
事不關己,就必須高高掛起,不然以後該怎麼無牽無掛地往回走?
西南的那座山中,才是屬於他顧晚風的世界,沒有人外人,也沒有山外山,隻有無儘的貧瘠荒蕪與顧家人世世代代守著的那把刀。
“沒事。”他言簡意賅地吐出這兩個字以後便頭也不回地進了教室,留下司徒朝暮在原地困惑不解:他剛剛那個表情,明明就很有事!
但是宋熙臨這個人本來就很奇怪,冷漠又擰巴,所以司徒朝暮也就沒再想那麼多,一路小跑著去了水房。
第四節課下課的時候窗外的雨差不多就停了。上午最後一節課結束後,司徒朝暮他們四人照例在教學區門口彙合,然後一起去食堂吃飯。他們仨言出必行地給周唯月買了煲仔飯、炸雞腿和可樂。
飯後四人又一起回到了高三教學區,在二樓的樓梯口做了分彆,聞鈴和周唯月一起上四樓,司徒朝暮和裴星銘一起回八班。
裴星銘他同桌劉奇不知道從哪裡買回來了一袋迷你氣球,司徒朝暮跟裴星銘一同從後門進班的時候,劉奇正和其他幾個男生一起往氣球裡面灌水,唯獨呂莫帆沒有湊熱鬨,正拿著掃把掃地,因為他今天是值日生。
“弄這麼多水球乾嘛呢?”裴星銘往自己的椅背上一靠,伸出左手從劉奇的桌子上拿起了一個已經灌好了水的紅色氣球,往上拋了兩下。
劉奇:“沒事兒乾,灌著玩呢。”
“你們幾個可真是夠閒的。”不過司徒朝暮已經見怪不怪了,畢竟男生嘛,至死是少年,乾出來多麼幼稚離譜的事情都不奇怪。說完,她也從劉奇的桌子上拿起了一個紅色的水球,顛在手心裡拋了幾下……嗯,彆說,這涼爽又彈性十足的手感,還真是有點兒好玩。
隨後她又從劉奇的桌子上拿起了一個藍色的水球,兩手一起拋著玩。
裴星銘比她癮還大,右手還沒好全呢,就開始試著用雙手接替拋三球了。
一群人正玩的不亦樂乎呢,聞鈴突然衝進了他們班後門,氣急敗壞地衝著司徒朝暮和裴星銘喊道:“你倆趕緊跟我上樓,月月又被欺負了!”
司徒朝暮和裴星銘神色一變,二話不說立即和聞鈴一起衝出了教室。
宋熙臨也聽到了聞鈴驚慌失措的喊聲,並且還意識到了,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上午那件事情的後續,但他卻始終沒有將目光從眼前的英語卷子上移開,緊攥手中筆,竭儘全力地強迫著自己專注,同時不斷在心底告誡自己:與我無關。
他必須獨善其身。
今天上午在水房他就失控了一次,為了一群不相乾的人與另外一群不相乾的人結仇,這本就是一個錯誤,絕對不能再繼續任由錯誤延續。
誰被誰欺負,誰和誰起了衝突,都和他顧晚風無關。
即便這一次那個心智不全的女孩很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的衝動才導致了被其他人報複,但這又如何?她能說得清麼?她根本弄不清這其中的因果關係,也沒人會來指責他的置身事外。
更何況,他們兩個村之間的人本就有矛盾,即便沒有他的加入,他們也照樣劍拔弩張。
他需要做的,隻是踏踏實實、本本份份地過完這一年,然後回到那個大山中的家,繼承顧家祖上世世代代的鍛刀手藝,與火爐與鐵花相伴一生。
人外人帶不回去,山外山也不屬於他,任何羈絆與牽扯都是對自己的折磨和懲罰。
與此同時,後門口,剩下幾個男生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劉奇首先問了句:“用不用去幫忙啊?”
呂莫帆拄著掃把說:“但是班長說過啊,不許咱們摻合他們村跟村之間的事兒。”
劉奇:“那、那總不能看著班長和銘砸挨打吧?”
另外一個男生接道:“那倒不至於吧……”
劉奇:“主要是銘砸的手沒好啊,戰鬥力不行,班長又是個女生。”
又有一個男生說了句:“不過話說回來,五頭牛村那邊的男的,好像都長得五大三粗,真跟牛一樣,班長又那麼矮小。”
呂莫帆一手拄著掃把,一手摸下巴:“那班長好像真有點危險……哎??”他的話語還沒落呢,身邊驟然閃過了一道急劇的身影,與此同時,手中猛然一空,再定睛一看,掃把沒了……
隨後呂莫帆一臉懵地追到了門外,衝著宋熙臨飛奔跑向樓梯間的背影大喊:“你搶我掃把乾什麼呀?”
“護駕去了吧?”這句話是劉奇說的。
另有人補充道:“看來班長不會挨打了。”
呂莫帆恍然大悟,右拳砸左掌:“夫人他真的,太可靠了,我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