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1 / 1)

在空無一人的沁南樓內,隻有一簇跳動的燭火。

這一根蠟燭已經快要燃儘了。

隨著最後一滴燭淚落下,一枚光團在染滿鮮血的沁南樓之中緩緩浮現。

光團緩緩成型,正是元瑾的記憶核心。

這應當就是元瑾最後的回憶。

先前靜靜給的資料中,待到記憶結束,觀看記憶的修士會自動脫出記憶核心,回到現實世界之中。

但為何,此時此刻,我還在元瑾記憶中的沁南樓中?

我隱隱預料到了什麼。

此時的蠟燭已經燃儘了,天空之上掛著的是一輪殘月。

借著月光,在被染滿鮮血的沁南樓中,我看向了懸在房間正中的記憶核心。

元瑾的一生,似乎都在儘心儘力地演繹一出動人的悲劇。

哪怕最後拚儘全力,創造了本不可能的奇跡,脫離了一刻已至上仙的曇蕪的掌控,卻連玉石俱焚也無法得償所願。

但元瑾的故事,真的會這樣結束嗎?

在她的回憶之中,這一枚剛剛形成的記憶核心散發著微光。

像是一隻對我伸出的手。

我想起了元瑾先前所想的破局之法。

如若已經走入死局,便隻能引入來自外界的,更強大的力量,才能有一線生機。

我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元瑾創造的奇跡,似乎不止在她生命最後,孤注一擲的反抗。

而此時此刻,那一枚光團像是在風中飄搖的燭火,仿佛下一秒就會熄滅。

我已無暇去多想。

我站起身,抬手觸上了那一枚記憶核心。

天地之間靜了一瞬,旋即周圍景象寸寸崩裂。

景象飛速退遠,我沉入了一片虛空之中。

元瑾神魂所化的金色光點變成了一道看不見儘頭的長線,這一道長線像是一束微光。

但這一束微光卻足以照亮前路。

在行至半路之時,我才恍悟,元瑾帶她穿越的,分明是“虛空”。

是哪怕是在仙界之中,也隻有位至大乘的修士,才有一線希望踏破的虛空。

元瑾身為區區凡人,如何能領著旁人,如大乘期修士那般踏破虛空?

我回過頭去,這才發現,隨著我步步前行,長線寸寸消散,化作餘燼。

原來這一趟旅程的門票,是元瑾僅存的神魂。

而這,才是她真真正正的,最後一張底牌。

在金色的長線燃儘的那一刻,一副景象在我的面前徐徐展開。

那是一片不見天日的地界。

這片地界的中央,湧動著近乎洶湧宏大的能量。

而在洶湧的能量之下,由暗色磚石鋪就的,無邊際的地面之上,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一起的,是成千上萬隻透明小瓶。

這是一片由鎖魂瓶組成的海洋。

每一隻鎖魂瓶上,都交錯著奇

異而扭曲的符文,而瓶中碎片一般的“魄”上下浮動,散發著淡淡的幽光。

我知曉,隻有在魂魄極其痛苦之時,才會化作碎片,上下浮動。

每一隻鎖魂瓶的背後,都連著一條血紅的線,無數條線交錯,彙集,最終彙集到殿堂的正中。

而這也是為何殿堂之中,湧動著巨量的能量。

如此洶湧宏大的能量,竟來源於人們的痛苦。

面對著望不見邊際的鎖魂瓶,我看到了無數痛苦的“魄”與無數的回憶——這些“魄”的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且全是毫無仙法的凡人。

在震撼之餘,我的心裡隻剩下一片失望的冰涼。

曇蕪所折磨的,果然不止元瑾,不止玉堂春的女孩們。

甚至,在裡外世界反轉之後,他依舊靠折磨弱小的凡人的魂魄,獲取能量,作為月城之中的外道的養料。

我心口傳來了灼燒一般的溫度。

我低下頭,發覺在自己半透明的心口處,一枚銅幣緩緩浮現。

那是在月城之時,曇蕪給我的那一枚銅幣。而另一枚銅幣,在我的空間玉佩之中。

然後我察覺到了一絲曇蕪的氣息——他甚至不必踏破虛空,就能極快地來到此處。

直至此刻,我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我現在身處的並不是所謂的回憶或是幻境,而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元瑾耗儘最後一點“魄”,把我的神魂拉入裡世界中,讓我來到成千上萬的鎖魂瓶前,隻是因為我是她眼中的最後一絲希望,是她能夠借助的最後一絲力量。

但元瑾大約不知道,不同的修士之間,力量的差距亦天差地彆。

我已無暇去想自己的修為與力量是多麼的微薄,也無暇去想與曇蕪相見的後果。

地面之上的鎖魂瓶皆被禁製,以我的修為,無法以蠻力打開。

那麼,我應該如何拯救這些被困在鎖魂瓶的魂魄?應當如何讓這些無辜的凡人免於痛苦,得到安息?

我的心裡是一片空茫的焦急。

我應當無法救下所有人,但能不能至少救下一個...救下十個?

在曇蕪步步緊逼的氣息中,在強烈到極致的情緒裡,我的腦海裡一道靈光顯現。

我似乎知曉了,拆解、融合、與重組的關鍵究竟是什麼。

是理解。

所以先前,我能夠拆解樹葉,是因為在了無數書籍之後,理解了樹葉的構造。

而我融合、重組樹葉久久沒有進展,則是因為對於兩類樹葉的構造理解不足。

而海月明之所以能夠拆解一切,融合一切,重組一切,則是因為她在冥冥之中,理解了一切。

這一道靈光猶如劈開黑夜的閃電。

我望向成千上萬枚鎖魂瓶,在其間察覺到了數十道熟悉的氣息。

這樣的氣息我在元瑾的回憶之中見過,是屬於玉堂春的女孩們的氣息。

我知曉她們曾經的希望,她

們如今的苦痛。

我抬起了手。

隨著我將靈力用儘全力地揮出,數十隻原本被立下禁製,以千鈞之力都無法砸開的瓶身寸寸破裂!

這才是真正的拆解。

數道魂魄從瓶身之中脫出,懸在了空中。

我的心中一片清明,思路亦轉得極快。

在靜靜給我的資料之中曾經提到過,能夠將魂魄鎖住的材料,也必然能夠令魂魄依附。

而鎖魂瓶在破碎之後,其上的陣法與仙法,皆會一同失效。

換而言之,這些曾經給予魂魄無儘痛苦的鎖魂瓶,在被打碎之後,其上便再無半分術法。

不論令“魄”無法逃離的術法,還是是予以“魄”痛苦的術法,其上都再無半分。

所以,如若我要帶走魂魄,最好的載體,正是已然碎裂的鎖魂瓶碎片!

我的心頭一片滾燙,正準備再度抬手調動靈力,卻發覺我已然使不出半分仙法。

我的靈力已然耗空了。

直至此刻,我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我不過是位至金丹的修士。

玉堂春的女孩們的“魄”漂浮在空中,似乎下一刻就會逸散、消失在無儘的黑暗中。

一點絕望漫上了我的心頭。

我用儘了最後一點靈力,將漂浮在空中的“魄”聚到了我的面前。

如若元瑾還在,如若殘月還在,就請你們借我一點力量吧。

至少...至少讓我救下玉堂春的女孩們。

我從未像此刻一般理解元瑾的心情。

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抬起手。

隨著我拚儘全力地使出術法,近乎蓬勃的靈力竟自我的內丹滾滾而出!

這道靈力並不來自我自身,其中的氣息卻令我無比熟悉。

一道帶著蕩平一切的酷烈,一道帶著斬斷一切的清冽。

在電光火石之間,我知曉了這蓬勃的靈力來自何處。

這道靈力不來自元瑾或殘月神,而是來自距離月城千裡之外的鄰仙城之中。傳遞這道靈力的樞紐,正是我留在沁南樓之中的身體。

這道靈力來自靜靜與衛朝。

在符咒課上,季前輩曾耳提面命,不可隨意向旁人的神魂輸送靈力。

因為被輸送的在靈力尚未被耗空之時,若此神魂遭到重創,傳輸靈力之人亦會重傷,甚至死亡。

近乎是同時,另一道靈力亦注入了我的內丹之中。

這一道靈力厚重沉穩,帶著一點極其淺淡的花香。

這是來自戚曉的靈力。

我的同伴們與我生死與共,哪怕我們之間相隔萬裡。

我抹了一把熱淚,再度抬手,帶有不同氣息的靈力傾瀉而出。

霎時間,我知曉了為何海月明要讓我融合兩片全然不同的樹葉。

原來這就是融合。

逸散在空中的“魄”無比緊密地聚集在一起,嚴絲合縫地融在了那一枚小小

的碎片之上。

彼此交錯,彼此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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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最後一名玉堂春女孩的“魄”附著而上,原本透明無色的鎖魂瓶碎片之上光芒流轉,像是鍍上了一層顏色奇異的塗料。

我心跳如鼓,將那一枚碎片攏進手心,收入懷中,卻聽一道熟悉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

“怎麼是你?”

我回過頭,曇蕪正站在我的身後。

他的容貌依舊如初見時那般昳麗,赤紅的頭發像是漂浮在水裡一般在空中無風自動,面龐之上是不加掩飾的戾氣與怒意。

“你是怎麼混進來的?”

出乎我自己的預料,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裡有半分恐懼,剩下的隻有一片寧靜。

我轉過身,定定地看向曇蕪:“是元瑾帶我進來的。”

...好的,我應該還是有點恐懼,因為我發現我的聲音在顫抖。

重極的威壓與窒息感一並傳來,直至此刻,我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站在我面前的不是與我談天說地的友人,而是與我立場相對,時時能奪我性命的上仙。

曇蕪:“元瑾?她不過是一介已經身死的凡人,如何能帶你來到此處?”

曇蕪的眼睛裡帶著一片瘋狂與絕望。

在元瑾身死之後,他應當查過她的身份。

他無法理解,為何區區凡人能夠脫離他的掌控。

然後他發現,元瑾與與仙界毫無關係,與殘月神毫無關係,真的隻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凡人。

一名普普通通,卻能夠脫離他掌控的凡人。

曇蕪的語氣愈發煩躁了起來。

“你在暗示什麼?你還想用殘月神利用我?”

“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憑借著一個不知真假的,與殘月神聯係的機會,就能令我底線儘失,言聽計從?”

看著眼帶絕望,裝若瘋狂的曇蕪,我隻覺得心頭燒起了一把怒火。

這把怒火壓下了我的思慮,我的恐懼,讓我抬頭直直地望向曇蕪,語帶諷刺地開口。

“曇蕪,你要不要回過頭看看,這些年,你做了什麼好事?”

“你又有什麼資格,什麼臉面,去見你的殘月神?”

...

對於楚楚來說,在這個時候激怒曇蕪,實在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在鋪天蓋地的,被人戳中痛處的憤怒之中,懸在曇蕪心頭的那一線理智已然崩裂。

他顧不得與楚楚的情分,顧不得與殘月神相見的那一線希望,隻想讓眼前之人永永遠遠地閉嘴。

而對於曇蕪來說,單看修為,楚楚在他面前就像是一隻螻蟻。

不,甚至還不如一隻螻蟻,他甚至不需要動動手指頭,就可以把這個尚在金丹期的弱小修士碾得粉碎——

在強大的敵意與威壓之下,楚楚甚至沒有餘下一絲逃離的力氣,她隻下意識地伸手護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裡放著一枚光華流轉的鎖魂瓶碎片。

但楚楚不知道的是,在碎片之後,還有一枚物件。

這一枚物件以彼岸花為底,正中刻著一支荼蘼,冰冷得如同來自九幽之地。

其上的字跡,銀鉤鐵畫,筆走龍蛇。

敕:諸邪退避,平安歸來!

這不是一枚平安符,而是一枚令牌。

一枚有跨越兩界之能,身負上仙之力的令牌。

隨著令牌之上的字跡浮現出流轉的微光,這一枚令牌寸寸破裂。

一道虛幻的玄色身影出現在楚楚的身後。

他身穿長袍,五官俊麗如矜貴優雅的凡間貴公子,面色卻是死人一般的慘白,神色亦是如出一轍的冷峻。

但不論是楚楚,還是曇蕪,都無瑕去看他的容貌。

隨著這道身影出現,整個空間似乎有一刻凝滯。

他身負的威壓,竟比曇蕪還要強大幾分!

曇蕪的面龐上露出了寸寸錯愕之色。

“冥主?”

仙界之中,強過曇蕪的上仙並不是沒有。

能夠單憑一己之力,建造、穩固冥界的冥主時終夜就是其中之一。

在月城之中,十一上仙皆被曇蕪牽製,無法出手,隻是因為他手中的籌碼,是整個月城的百姓。

但此時此刻,曇蕪的手中再無帶血的籌碼。即便前來此處的,隻是冥主的一縷分魂,也能與他勢均力敵。

他的手中血色光芒乍現,他怒而轉向楚楚:“是你將冥主引來的?”

隨著這道話音落下,曇蕪的急攻已至,時終夜隻伸手一擋,這足以移山竭海,帶有數層詭譎詛咒的一擊,就被儘數抵禦。

隻是,在抵擋了這一擊之後,冥主的身影再度虛幻了幾分。

畢竟被令牌召至此處的,隻是他的一縷分魂,也隻能是他的一縷分魂。

相比本體,分魂之上能夠承載的力量十分有限,力量耗儘之時,就會全然消失。

一擊被阻,曇蕪面上的怒色更盛。

他看向楚楚,近乎是質問道:“你就這樣辜負我的信任?”

但此時此刻,楚楚已無瑕去顧及、回應曇蕪的震怒,甚至無暇去嘲笑欺騙無數人,以凡人痛苦為養料的曇蕪,此時此刻有何臉面堂而皇之地譴責旁人的“背叛”。

那一枚被她放在攥在手心,放在心口口的鎖魂瓶碎片就不受控製地浮現而出。

在擋住曇蕪攻擊的間隙,時終夜的目光掃過那一枚流光溢彩的碎片,又望向了數以萬計的鎖魂瓶。

冥主:“你想要救人?”

冥主的神色依舊是冷峻的,不知為何,楚楚卻像是在其中看見了幾分讚賞與認可之意。

冥主:“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楚楚低下頭,張開手。

一枚形狀奇異的空間玉佩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的手心。

近乎是在電光火石之間,楚楚知曉了自己需要做什麼。

這枚玉佩的材質類同鎖靈瓶,卻更適

合魂魄依附。

冥主要她將剩餘的“魄”依次拆解,再融合到這一枚玉佩之上。

但她現在靈力已然耗空,能夠帶走半縷魂魄都極其困難,更遑論如此多的,被鎖在鎖魂瓶中的“魄”?

而在將這些“魄”附上玉佩之後,她又能帶著這些這枚玉佩去哪裡?

楚楚無瑕細想,隨著一聲靈力見底的,輕微的耳鳴,她抬起手,將靈力投注在離自己最近的一隻鎖魂瓶上。

旋即她隻感覺自己籠罩在了徹骨的陰寒之氣之中,一隻冰冷的手在她的身後一推。

與此同時,楚楚感覺自己的靈力與修為在這一刻被無限地拔高。

原來這才是冥主所謂的“助她一臂之力”。

楚楚在冥主的身後握手成拳,隨著磅礴靈力傾瀉而出,數千隻鎖靈瓶寸寸碎裂!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在《劍破雲天》之中,在亂世之中,分明能夠偏安一隅的衛朝選擇將自己的性命懸在刀尖上,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為什麼時終夜與尉遲緋甘願留在九幽之中,以自己為封印,坐鎮冥府。

她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元瑾願意放棄曇蕪許諾的美好未來,用一柄簪子結束自己的性命,爾後寧可神魂俱滅,也要引她引她來到裡世界中,引她來到這一片飽含冤屈與痛苦的鎖魂瓶之前。

暗色的大殿之中,隨著鎖魂瓶成片的碎裂,浮光一般的“魄”聚攏在一起,像是在混沌之中的一簇巨大的星團。

她腦海之中卻似是頓悟般的一片清明。

元瑾想要守護的則是玉堂春中與她朝夕相處的姊妹,時終夜與尉遲緋想要守護的是免於暴屍荒野的魂靈,另一個世界的衛朝想要守護的是整個世界無辜的百姓。

而她的面前的,是數以萬計的,被曇蕪欺騙至此的,無辜的凡人的魂魄。

楚楚望著那一片星團,以手掐訣,無數浮在空中,不知歸處的魂魄如同銀色的瀑布一般傾瀉而下,落入了玉佩之中。

地面之上,漫無邊際的鎖魂瓶正散發著幽幽的光芒。

尚未破裂的鎖魂瓶,還有三分之二,而時終夜傳遞給她的靈力,已然所剩無幾了。

她咬緊了牙關,從自己的喉嚨裡嘗到了甜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