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枝小姐, 您是否確認在蘇醒程序的確認單上簽字?”
公證處的工作人員神情嚴肅,來此辦理手續的人大多數心懷絕望,或是無力支持高昂的冷凍費用, 所以才決定進行蘇醒。
寧枝一目十行看過那些複雜的條款。
手術失敗可能性、免責聲明、死亡證明如何獲得……好像每一張紙都在勸她不要做這樣的事。
如果人凍著,可以一輩子說他還活著。
“您是否了解蘇醒程序是不可逆的。手術中途、術後的患者都無法重新進入冷凍程序,無論任何意外情況。”
穿著樸素的美人壓低了頭上的帽簷,嗯了一聲, 然後從包裡拿出自己準備的筆,利落簽字。
有人帶她到無菌室做準備。
她下意識地看了眼醫院的時鐘, 此刻已經晚上9點了。蘇醒計劃是24小時製, 方便家屬選擇自己可以接受的時間和環境。
寧枝來的時候, 整個大樓裡除了工作人員以外已經沒有彆人了。
她向無菌室走的時候, 聽見了身後的一聲拍照聲。她沒有理會, 腳步聲頓了下就繼續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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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寧枝去聯邦醫學中心解凍處了。】
主樓:應該被發現了。偷拍不是好的行為QAQ但是, 真的很想給她加油。lz不敢想她是怎麼走到現在的
1l:呃, 周遲賀死了她不就直接繼承遺產了嗎……?
4l:?樓上混進了奇怪的生物
13l:星網發達了,真是什麼人都能上網了。無論她解凍不解凍都會有人罵吧。預感這個帖子會吵起來。
15l:周遲賀都說了隻讓她來解凍,就說明他隻相信她。
27l:歪樓, 我看聯邦大學的一個計算機教授公開了調查結果。說是寧枝給了他《仙途》的源代碼。
67l:!!!在哪?我火速爬去。
*
寧枝旁聽的那節課的教授最後還是幫她到底了。
他不僅分析了周遲賀做了什麼改動,還解密了《仙途》在每一個時間段出現的問題背後的原因。
《仙途》的原身隻是一個普通程序猿給愛人創造的完美世界。和主策劃理解的差不多, 有愛,有朋友, 有陪伴。
寧枝身上百分之0.5的股份是周遲賀平衡各方勢力的無奈之舉,他用這份股份保住她的姓名, 卻同時也招來了惡人的虎視眈眈。
——他們需要她活著,但是又不希望她活的太好
至少,不要突然從星海監獄裡蹦出來乾擾大事的決策。
主策劃陰差陽錯地得到了《仙途》這個項目, 然後毫不知情地在月度總結大會上展示了它。這給基金會主席提供了不錯的想法——用周遲賀自己的代碼困住他喜歡的人。
非常有趣。
所以《仙途》從一個無名無姓的小單機遊戲,變成了所謂的3A仙俠大製作。從一個單純美好的願景,變成了擁有複雜構思、勢力爭鬥和完整背景的全息遊戲。
——但這本就違背了它最初的樣子
《仙途》的底層代碼無法支撐龐大的世界觀,它們本身也並非是為這個目的服務的。所以它出現了bug。
可是基金會並不在乎bug,他們隻知道又多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把寧枝從星海監獄撈出來,丟進新的深淵。
寧枝的任務完成的很好。
對於《仙途》來說,所有的拯救對象和天之驕子們都擁有了“完美的人生”,他們有著光鮮的事業和偉大的版圖。
可這是主策劃的設定,不是周遲賀的。
好笑點來說,上帝根本不在乎“稱王稱霸”“完美人生”。他是個單純又簡單的戀愛腦,隻是順便成為強大的人,可以更好守護愛人。
寧枝的任務方向從一開始就和這個世界的底層邏輯不同。因為在最開始的代碼中——她,才是那個被保護的存在。
當她越接近完美,卻隻是和真相越遠。
整個世界本意是拯救她,卻又一次被她拯救。但是沒有關係,整個世界是為她存在,所以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從天道到花草都是在為她的意誌而生。他們會包容她的一無所察,會成為她最後的保障。
當她想離開的時候,就可以離開。
《仙途》的底層代碼們用最後一點能量讓世界倒轉,回到最初的樣子。
這是周遲賀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
寧枝換上了手術服還有無菌手套。
她很少把頭發綁起來,不過這一次她很整齊地將碎發都梳了上去,沒有任何能夠遮擋她視線的東西。
在醫學院的兩年她無數次練習注射。
在通風櫥裡打開小白鼠的培育箱,用一隻手先抓住它的尾巴,不能用力,然後用另一隻手捏住它的尾巴根部將它帶到身前的平台上。
小白鼠會很緊張,爪子緊緊抓著鐵絲平台,寧枝需要將它提起來確認好方向後再放下,確保它的頭和她的身體垂直。
此時,她右手的拇指和中指用力捏住小鼠的尾巴,用食指輕輕按住它的脊椎。同時左手拇指中指順著它的耳側找到相應的骨骼,微微用力下壓控製住它的頭部。
這個時候將它的尾巴重新繞到左手手心壓住,將小鼠翻轉過來露出腹部。
鼠的內臟是沒有痛覺的,針紮穿皮膚的一瞬間是它唯一能感覺到的一刻。它們通常會蹬腿,發出短促的叫聲。
寧枝的老師告訴她:“它叫的時候,就是推藥的時候。”
45度左右,腹部靜脈注射。
她腦子裡很亂,不斷回想著老師的叮囑。兩年過去,她已經是這方面的好手。單手推5ml注射器連抖都不會抖一下。
可是她因為著急畢業,並沒有去參加住院醫師的培訓。也沒有參與過科室輪轉。她隻注射過小鼠。
她不知道人會不會痛。
就像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取藥,然後紮進周遲賀的身體。
醫院的數字時鐘顯示【9:30】
有一個工作人員突然進來打斷了她:“寧枝小姐,藥都配好了。您是讓我們幫你打,還是……”
寧枝好像沒聽清。
工作人員小姑娘耐心地重複了一次:“您要自己來嗎?”她知道寧枝有一定領域的從業資格證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更習慣自己給藥。
美人最終走了過去,笑了下:“我自己來吧。”
……
【11:30】
給藥兩個小時後,休眠倉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周遲賀被移到了病床上,他的心跳還沒有恢複,也沒有對外界產生任何反應。
給藥後三個小時是黃金期,在3個小時後未蘇醒的患者最終腦死亡的概率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七。
寧枝坐在病床的旁邊,都沒有抬眼看過。
她一直握著自己的手,低著頭。
……
【1:30】
給藥後三個小時,有值班人員過來確認。
周遲賀依舊沒有生理指征的變化,他們想觀察一下寧枝的狀態,卻發現她還是低著頭,隻是死死地抓著周遲賀的手。
他們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對視一眼,歎了口氣。
【2:30】
星網上有人在祈禱,有人在吵架。
有一個帖子在深夜被頂上熱門:如果沒有周遲賀,寧枝的人生會更好嗎?如果沒有寧枝,上帝是不是就是完美的上帝?
*
周遲賀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好像重新經曆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13歲的時候他去一場社交酒會,因為殘疾和孤僻被好一番捉弄。在宴席散場的時候,他又惡心又想吐,隻能狼狽地坐上司機的車。
在穿過燈火通明的高架大橋時,他好像聽見很輕的一聲:
“周遲賀。”
有人叫他?
他抬起頭,隻有帶著白手套的管家在安靜地駕駛著低調的商務車。
喝的有點多了,他想。
…
17歲的時候他遭遇了一場綁架。行動處的人沒有經驗,雖然最後他平安出來,但是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危險物品泄露。
而且他被綁在工廠超過了54個小時。
他被送上救護車的時候好像又聽見了什麼聲音:“周遲賀。”
他想,彆吵我。
小爺今天真的差點死了。
…
23歲的周遲賀已經是這個圈子裡的混世魔王。沒有人敢接近他,也沒有人想過要改變他。
他每天百無聊賴地和自己玩,有的時候循環地坐同一個路線的公交車。反複路過一個名叫富蘭克林大廈的地方。
他覺得這裡有點眼熟,但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周遲賀。”
完了,公交車上也有認識小爺的人?
出名了?他想。
…
28歲的他第一次創造出一個成功的仿生生命,是一隻黑色的骷髏貓。他作為轟動世界的新秀參與了很多次路演。
人們坐在台下狂熱地看著他,把年輕的成功者的每一句話都奉為真理。不過還有人熱衷於窺探他的秘密,青年問:為什麼是一隻貓呢?
周遲賀卡住了,他也不太確定。
主持人很快打著圓場岔開了話題。
路演結束後,周遲賀一個人坐在空空蕩蕩的演播廳。他在28歲的時候獲得了大部分人82歲都不曾擁有過的榮耀。
可是身邊的環境有點太嘈雜了,他聽不見那聲莫名其妙的呼喚了。
“周遲賀。”
他驚喜地回頭,發現台下還是空無一人。他順著台階一點點走下去,在演播廳的最角落發現了一捧花。
…
36歲的周遲賀已經徹底站在了商界的巔峰。
可是他的身邊人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焦躁。其實他隻是有一些隨意的點子,但是它們莫名其妙賺了很多錢。
其實他很無聊。
每一天早上起來都有將近十分鐘的空白。
他想,我不想上班。
所以當機立斷,他讓助理約了冷凍手術。助理先生簡直要嚇到痛哭流涕。難道有錢人的生活真的枯燥到連錢都不喜歡了嗎?
周遲賀坐在他的轉椅上托著下巴。
“我出生就很有錢。”
“我現在隻是更有錢了。”
好像從13歲到36歲的23年裡,他的時間被靜止了。他變得太成功了,成功到其實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些事了。
助理拗不過他,帶他去了冷凍中心谘詢。
“周遲賀。”
好奇怪,在來到冷凍中心的時候他又一次聽到了那個會和他說話的聲音。這一次對方的聲音似乎大了一點。
他聳了聳肩,自己這個幻聽的精神病不是一天兩天了。
所以還是冷凍手術要緊。
隻需要一針……就能徹底結束這個短暫又枯燥的人生呀。永遠睡下去,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他高高興興地挽起了袖子。
然後他看見主治醫生的臉有點眼熟,對方帶著口罩,但是帥氣逼人。竟然是他自己?
“周遲賀。”果然,真的是他自己。現在精神病已經嚴重到出現幻覺了嗎?
“你該醒了。”
“她哭了。”
周遲賀僵在了原地。
*
還是那個帖子,已經在三個小時突破了上萬條回複。
熱評第一:
「人是不能從因果裡找答案的。如果他們兩個都是上帝視角,都是我們這些看客的心態去糾結如果沒有遇到對方會不會更好。那他們也不會是他們。
周遲賀和寧枝,本來就是沒有辦法分開的兩個名字。」
*
外界所有的紛擾和爭吵寧枝都一無所知。
她慢慢爬到了病床上,然後縮在了一個角落。她覺得有點冷,但是不敢搶周遲賀的被子。她也沒有枕頭,隻能枕在他的胸膛上。
被迫溫暖的軀乾沒有任何反應。
美人攥著他的一隻手,然後從她身後環過來,抱住了她自己。
她看了眼時間,然後又輕輕地說了一句:
“周遲賀。”
可是這一次,她的聲音真的都顫了。
值班的人員每隔半小時過來檢查一次,他們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蜷縮成最可憐的姿勢。然後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
【3:27】
寧枝聽到了一聲細微的響動。砰。
她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然後確認她聽到的不是幻覺。是連續的聲音。
砰、砰、砰
在那一瞬間,她將左手的指骨咬在了嘴裡。用所有的力氣去拚命克製住胸腔的氣音。她聽見旁邊檢測生理指標的儀器突然發出沉悶的響聲,開始工作。
走廊裡傳來急促的腳步,有人衝了進來將她扶到了旁邊,然後大聲說著什麼。她隻能沉默地配合,穿著無菌服的美人赤足站在地上,看著忙亂的工作人員。
隔著那些混亂的背影,她抬眼,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似乎很迷茫,不知道身處什麼地方。
但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也隻在乎這個方向了。
“寧枝小姐您讓一讓,我們要對他進行一些基本生理指標的測試。”
“周遲賀先生,請問您能聽到我說話嗎?”
工作人員比了一個數字讓他辨認,可是周遲賀完全沒有看他。他默默地隨著一個身影移動視線,這已經成為了一種本能。
“天,他不回複怎麼辦?”周遲賀的蘇醒過程特彆漫長,他們擔心他收到了腦損傷。
周遲賀像個安靜的孩子。美人上前,指了下時間:“你還認識數字嗎?”
【3:30】
床上的人想了一會伸開手臂,笑了下:“生日快樂。”
因為是你,所以我會遠赴千裡,披星戴月,迢迢而來。
而因為是我,所以你會堅定地等下去,哪怕我前路漫漫。
因你信我會來,所以我一定要來。
27歲那年,有人給她笨拙地做了蛋糕,大言不慚。
——今年生日你和我在一起,我是你的幸運星,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她那天許的願,是新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