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症 晉江首發(1 / 1)

夜風從山間而來,帶著清晰的百花與草木清香吹過葉挽秋身旁。

她停著腳步凝神去聽。然而那聲音又很快消失得乾乾淨淨,先前一切都仿佛隻是錯覺。

眼見華宸殿內燈火未滅,葉挽秋開始有點擔心是不是哪吒真的出什麼事了,於是走過去輕輕喊一句:“三太子,你沒事吧?”

良久,屋內沒有傳來任何回應,隻是先前還亮著的燈火忽然熄滅了。

這是已經睡下了?

葉挽秋不太放心,接著叫了他兩聲,又提燈在外面安靜等了片刻,確認沒有再聽到任何聲音後才轉身離開。

眼見門外那抹亮色逐漸遠去,哪吒終於稍微鬆下戒備,幾乎是顫抖著喘出一口氣,卻仍舊死咬著嘴唇不肯漏出半點聲響,整個人狼狽不堪地蜷縮在床上,手下那塊被褥與床頭懸掛著的紗簾皆被撕扯得破爛。

時間不對。

他僵硬著身體忍受這陣突然發作的烈症,極為艱難才能擠出一點神智,回想起上次葉挽秋祈願送來的時候是在七天前,按理說不應該發作才對。

旋即,哪吒又想起自己在槐山動用淨念蓮火的事,大概猜到應該是傷及了自己的本源靈識還沒完全恢複,所以才壓製不住這具蓮花身帶來的烈症。

以往有葉挽秋的祈願作為唯一撫慰,這樣的慘烈折磨,他已經三百年未曾體會過。如今再次失控,卻似乎比以前更難忍受。

閉上眼睛,這周身如火燒焚心,如刀割淩遲的痛苦總讓他想起數千年前的東海之畔:

鋪天蓋地的黑色暴雨。

東海龍王狂怒地吼叫。

滔天泛濫的冰冷海水。

抓住百姓痛快飲血啖肉的海妖。

暴跳如雷朝他訓斥的父親。

朝他刀劍相向的陳塘關平民。

躲在士兵身後滿臉驚恐的孩子。

最後全都變成一把橫在他頸項間,寒光冷冽的寶劍……

現在什麼時辰了?

哪吒睜開眼睛,一雙鳳眼漆黑無神地盯著旁邊的屏風,緊抓著被褥的手背上暴出了一道道青筋,原本冷淡精致的眉眼逐漸染上猙獰神色,似是已經快忍到極限。

所有被他咬碎了咽下去的慘叫都化作淬火的尖利刀片,一點點將他從內拆解點燃。恍惚間,他都懷疑如果自己此時張嘴,那吐出來的也許不是聲音,而是無數滾燙的鮮血。

不。

不會。

他早就已經不是血肉之軀,再也不會流血了。損耗本源靈識燃起淨念蓮火是他自己做的選擇,哪怕知道會有此時慘狀,哪怕再給他一千次重選機會,他還是會那麼做。

既然是自己執意選擇,那就沒什麼熬不過去的。

哪吒有些混亂地想著,又伸手喚出太子令,竭力掩蓋著聲音裡的虛弱開口:“蕭其明。”

“元帥?”

“槐山,冥府陰差來過了麼?”

蕭其明試著理解了一下哪吒這句短促得有點意味不明的話,回答:“元帥是想問那些被當做祭品的人類魂靈嗎?請元帥放心,他們已經全部被冥府帶回,槐山周邊的其他城鎮也安然無恙。”

“……那就好。”

“可是元帥,您幾日前在槐山忽然失蹤,引得神界上下震動。後來還是青靈玉微長陽帝君親自來面見天帝,說是您在百花深養傷,到底發生了什麼……”

“過兩日再說。”

哪吒打斷他尚未說完的話,本就不穩的神力伴隨著太子令迅速消弭開,華宸殿內再次一片死寂。

他掙紮著爬起來,歪斜的蓮花發冠掉落在一旁,滿頭黑發淩亂披散滑過肩膀,毫無生氣的臉色已經慘白到相當嚇人的地步。

調息以控製烈症折磨的效果並不理想。就像一直依賴外源藥力來鎮痛的腐潰舊傷,當失去了最有用的壓製,那反撲而來的痛苦將是越演越烈。

也許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接受葉挽秋的祈願。

由她帶來的虛假平靜不過短短三百年,就讓原本早該習慣的烈症變得這樣不可忍受。

那往後……

哪吒煩躁地閉上眼睛,停下調息的動作,準備趁自己還勉強算有行動能力的時候先離開這裡,回到神界去。

他需要一個能讓他信得過且毫無防備的地方,讓他能慢慢熬過這次折磨。因此要麼是自己的三鳳宮,要麼是太乙所在的乾虛宮,隻有這兩個選擇,必須儘快。

否則等更嚴重的時候,他隻會變得神誌不清,狼狽脆弱到極點。

這是他唯一的弱點與痛處,最不願讓他人知曉。而百花深上上下下各族生靈眾多,太容易露出破綻。

想到這裡,哪吒咬牙強撐著走出華宸殿,一路艱難來到外面廊庭,迎面撞上滿懷冷風。

夜深了,到處都安靜著,月光洗練如銀紗覆蓋,將整個重時宮映照得素淨朦朧。

他幾乎是跌下台階,鋪天蓋地的折磨劇痛擠壓了所有理智與知覺。

月光被片片浮雲遮掩。

哪吒顫抖著伸手抓上一旁的深色立柱,指甲在表面刮出道道白痕,終於在緩緩沉落而下的黑暗裡鬆開口,卻因為已經痛到極致,竟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身後廊庭裡依稀有腳步聲傳來,他來不及去掩蓋自己的慘狀,隻感覺有一隻手忽然搭在他僵硬無比的肩膀上,聲音焦急:“三太子?”

一種無關自身意誌的,完全隻來源於這副蓮花身軀體本能的輕盈愉悅感,立刻從被那隻手觸碰到的地方徐徐蔓延開。像是有清涼的泉水溫柔流淌下來,將所有焚燒著他的火焰都熄滅下去。

哪吒渾身控製不住地顫栗著,沒有抬頭去看,也沒有做出任何回答。

直到察覺出那人一邊努力試著將他扶起來,一邊抬頭想要叫來其他人。他忽然猛地反手掐住她的脖頸,將她所有話語都扼碎在咽喉裡。

葉挽秋完全呼吸不上來,隻能被迫瞪大眼睛看著面前滿臉凶戾,面色慘白欲死的少年,好像看見了一個即將發狂的豔鬼。

那張原本清冷美麗的臉上爬滿了扭曲到接近恐怖的神情。被無意識催發出的殺神瞳冷燦金黃,正一眨不眨盯著她,冰冷無溫的氣息近距離撲灑在臉上,讓她想起幼時被毒蛇盯上的致命驚悚感。

她驚恐到連反抗都忘記,耳邊是哪吒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警告:“不準叫其他人過來。”

他這是怎麼了?

葉挽秋茫然一瞬,然後迅速穩定心神。

她按下想要反抗的求生本能避免進一步刺激對方,隻順從著艱難點點頭,這才終於感受到脖頸上桎梏著的力量逐漸鬆懈開。

還沒等她趕緊朝旁邊挪開點安全距離,哪吒像是再也堅持不住,忽然身形一垮,直接栽倒在她懷裡,口中時不時溢出幾句輕啞呢喃。

“你說什麼?”葉挽秋小心翼翼調整姿勢,低下頭,將耳朵貼近他的嘴唇,終於聽清了他在說的話。

好痛。

他一直在重複。

陳塘關的雨還在下,曆經數千年也依舊沒有放過他。

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