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青川君外,葉挽秋一共見過兩個神。
但都隻是神像而已。
一個是這位被稱為天宮脊梁骨的紅蓮三太子。
一個是自創世初開以來便已經存在,後來更是憑一己之力補天造人的始祖神女媧。
前者的神像放在百花深重時宮神龕裡,她每十天都要去點一次香,三百年來從不間斷。
後者的神像被供在百花深的鏡湖中心小島上,平常除了青川君和葉挽秋以外,鮮少有其他生靈會去。
那時候她尚且年幼,才剛通竅,還不太懂得自己的靈力與其他生靈有何不同之處。隻覺得用來喚醒一些本來沒有生命的石頭陪她玩耍,或者救活一些即將枯死的病樹殘花實在很方便。
而每當她這麼做的時候,青川君都會在旁邊看著她,眼中既欣慰又擔憂。
她看不懂後一種情緒是為什麼。
再後來,她在山中撿到了隻奄奄一息的普通喜鵲,每日精心給它換藥喂食,期待著它能好轉起來。
可喜鵲因為傷勢太重,堅持幾天後還是死了。
葉挽秋捧著那團冷冰的小小屍體大哭一場,第一次違背爺爺青川君的叮囑,將自己的靈力用在了本有生命卻又已經完全死去的生靈身上。
隨著她翻手結印,白金色的光輝縷縷滲入喜鵲已經再也不動的屍體。那本該已經死去的鳥兒竟然又很快有了呼吸,緊接著還拍拍翅膀跳起來,張嘴發出清晰悅耳的鳴叫聲。
葉挽秋帶著喜鵲去見了青川君,將它高高地捧到爺爺面前,眼神明亮又興奮,語氣裡還帶著明顯的驕傲和對誇獎的期待:“爺爺!你看,我用靈力把它救活了,沒有發生不好的事。”
然而和她預想的完全不同。
青川君在聽到她的話後,臉色頓時變得非常可怕,眼睛裡半點沒有平日看著孩子們的慈藹目光,而是充滿難以置信的憤怒和驚恐,臉孔不受控製地抽搐著漲紅,額角青筋直跳。
“誰讓你用靈力複活它的?!”
葉挽秋被爺爺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呆了。
在所有孩子裡,爺爺向來最疼愛她,根本不曾對她說過什麼重話。
可這次,青川君似乎受到了某種可怕的刺激,不僅沒有安慰她,反而還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力氣大到讓她瞬間就感覺到了難以忍受的疼痛:“我說過許多次,不能用你的能力去救那些已經死了的生靈!”
“死了就是死了!強留下來隻會讓所有人都痛苦!”
“死了的東西就不要再去想了!”
“那就是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聽著爺爺劈頭蓋臉的大吼與教訓,葉挽秋哆嗦一陣回過神,旋即便再也忍不住,直接哇一聲嚎啕大哭出來,邊哭邊拉著青川君的衣袖斷斷續續道歉:“爺爺不要生氣了……嗚嗚嗚嗚,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見她哭得淒慘,青川君先是發呆地怔愣片刻,然後又閉上眼睛,伸手將她抱進懷裡沉默許久,直到她漸漸平靜下來,卻仍舊不住哽咽著。
他讓葉望夏過來,將葉挽秋帶回房間休息,但留下了那隻死而複生的喜鵲。
小鳥局促不安地站在青川君手指上,低頭輕蹭著他的指尖以示討好。可青川君卻隻僵硬在原地,整個人像是一塊失去生機的石頭,對外界的一切都無動於衷。
半晌後,他低下頭,望著那隻正殷切看著他的鳥兒,伸手輕輕撫了撫它的羽毛:“你不該活過來的。很快你就會知道,該走卻被強行留下的生命,隻會永遠活在巨大的痛苦與憎恨裡。”
喜鵲沒有聽懂他的話,歪著腦袋很可愛地看著他。
青川君默默無言許久,最終閉上眼睛,收緊手指掐死了那隻拚命掙紮的小鳥。
直到感受著喜鵲再也不動了,青川君才鬆開手,低低哭泣出聲。
第二日,他將葉挽秋很早便叫起來,帶著她來到鏡湖中央的小島。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女媧神像。
她跟著青川君跪在木橋上,以至高禮節向這位大地之母拜了三拜。
接著,青川君起身轉向她:“今日讓你來這裡,是要你在始祖神面前起誓,從今往後,你不會再用你的靈力去改變其他生靈的生死。”
葉挽秋愣了愣,但還是聽話伸手,跟著重複:“我起誓,從今往後,我不會再用我的靈力去改變其他生靈的生死。”
短暫沉默一瞬後,青川君繼續說道:“若有違背,將自願接受天劫懲罰。”
她不知道什麼是天劫,但還是被爺爺如此沉重的語氣弄得呆愣一瞬。旁邊有紅蓮花順風傾斜著,輕輕掃在她臉上,漫開一陣格外清雅的香氣繚繞鼻尖。
她用衣袖蹭了蹭剛才被花弄得癢癢的地方,繼續重複:“若有違背,將自願接受天劫懲罰。”
這句在幼年時立下的誓言,如今成為了葉挽秋最大的束縛。
她抱著懷裡幾乎沒了任何聲息的紅衣少年神,恍惚間,像是又回到幼年撿到那隻受傷喜鵲的時候。
死灰複燃的惶恐與不安逐漸吞沒了她。
周圍全是已經得到解脫也不肯離開,還圍著哪吒淒淒哀哭的亡靈。她感覺自己的手快要變得和哪吒一樣冰涼,淡薄的體溫無法讓他回暖分毫。
但很快,葉挽秋又清醒過來,連忙試著輕輕晃了晃對方:“三太子?三太子?”
沒有回應。
她鬆開哪吒的手,轉而放在他胸口處,掌心之下一片寂靜的寒冷。
也沒有心跳。
葉挽秋徹底慌了神,下意識想去摸索他的手腕確認脈搏。這時,哪吒忽然皺了皺眉,似乎是極為痛苦的樣子,手指抽動著碰到了葉挽秋的手。
發現對方還有反應,葉挽秋頓時鬆一口氣,意識到他還沒有死,可能隻是消耗過度才暈過去。
想到這裡,她再也不敢猶豫,立刻凝聚精神抬手結印,將自身靈力源源不斷注入面前少年的心口處。
隨著她靈力的彙入,哪吒周身忽然起了一層薄薄的金紅神光,與葉挽秋手中擴散出的白金光輝交融在一起,轉瞬間便開出無數招搖熱烈的虛幻蓮花,將兩人簇擁著緊緊包圍在一起。
花枝從哪吒身邊生長出來,沿著葉挽秋散在地面的衣裙一路往上,纏住她的手臂與腰身,一點點貪婪吸收著她給予出的靈力光輝。
不一會兒的時間,她全身都纏滿了那些如光似焰的蓮花,像是被囚禁在了一團花與火交織成的牢籠裡。
大團花朵垂墜在她頭發上,肩膀上。甚至連手指間都滿是正在柔軟舒展的花枝,靠不斷汲取到的靈力,爭相開出許多小小的紅蓮,瓣尖與蕊心跳動著細小的火苗。
與此同時,她再次在哪吒身上感受到了那種毫無來由的熟悉感,就像她被建木結界吸入深處,看到深淵裡那顆燦爛寶珠時的感受,讓她一陣神誌恍惚。
隱隱約約間,她忽然聽到撲通一聲。很像是心跳聲,或者是周圍這些繁茂過頭的蓮花開放時的聲音。
但緊接著,葉挽秋發現都不是。
那聲音來自於地下,是建木根係所在的地方。
大地再次毫無征兆地猛烈顫動起來,抖落漫天落葉如暴雨傾灑,本就殘破的山神廟完全分崩離析。無數碎石瓦片,斷裂木脊跟著垮塌下來,揚起滿眼灰霾塵埃。
被蓮花死死纏繞住的雙手難以施法撐起保護罩,葉挽秋想都沒想就立刻俯身護住哪吒,兩個人同時跌入地面裂開的漆黑深淵裡。
“三太子!”葉挽秋從大團蓮花裡奮力掙紮,終於抽回自己的手,努力想要去夠到對方。
環繞在哪吒身邊的混天綾似乎感應到什麼,立刻遊動著不斷延伸。繡著三足金烏的一端拉住葉挽秋的手,另一端則緊緊係在哪吒腰間,銜月銀龍紋路閃閃發亮。
就著混天綾的牽引,葉挽秋很快將昏迷不醒的哪吒重新抱回懷裡。緋紅薄紗盤護兩人周圍,輕盈如一尾流霞化作的修.長.紅.龍忠誠守衛著。
她仰起頭,到處一片望不見底也看不到頭的漆黑。
在黑暗的最深處,葉挽秋再次見到了那顆光輝燦爛的寶珠。
那些搏動如心跳的聲音是它發出來的,尋不到源頭的共鳴與熟悉感也是。
葉挽秋試著朝它伸手,希望它能將自己和哪吒送回百花深。
心念成願的瞬間,那顆珠子瞬間發出大片刺眼光芒將他們吞沒進去,直到片刻後才逐漸消散開,然後是猛然下墜。
因為擔心哪吒會在這樣的下落中受傷,葉挽秋一直用自己將他保護著。
混天綾飛快遊弋到她背後,托著她和哪吒平安落在地上,飄揚的綢緞如頭紗般輕輕垂蓋住她臉孔。
這層紅,像是血染成的霞光。
她眨眨眼睛,好一會兒後才反應過來眼前那層半透明的紅影是怎麼回事,於是伸手將蓋在臉上的混天綾摘開,映入眼簾的是澄澈天空與熟悉的建木樹輪廓。
不遠處有人在她的名字:“仙箬?”
“帝女姐姐!”
葉挽秋連忙坐起來,看到青川君和葉望夏,還有其他幾個孩子正朝她快步跑來。
“仙箬,你怎麼……”青川君說著,目光忽然瞥見一旁的紅衣少年,頓時驚愕不已,“三太子?!”
聽到這個標誌性的神號尊稱,幾個正抱著葉挽秋蹭來蹭去的妖靈立刻炸毛著跳開,滿臉畏懼:“什麼?!這是我想的那個三太子嗎?”
葉挽秋伸手摸了摸小妖怪的頭,這才意識到,原來對這位天宮戰神有著祖傳恐懼症的不隻是龍族啊。
這時,一隻小妖怪忽然從葉挽秋懷裡抬起頭,動了動鼻子,臉色瞬變地退讓開:“帝女姐姐,你身上怎麼全是冷冰冰的蓮花味。”邊說還邊朝一旁沒有醒來的哪吒飛快掃一眼,“和……一樣。”
有嗎?
葉挽秋有些懷疑地低頭聞下自己衣袖。
好吧,是有一點。
青川君小心扶起哪吒,用仙術試探了一下他的靈識狀況,然後幾乎是沒怎麼思考就猜出:“是你救了三太子?”
“他也救了我。”葉挽秋簡單將自己在槐山遇到的事告訴了他們。
“原來如此,也還好是你在,不然就麻煩了。”青川君收回仙術,鬆口氣,“三太子是因為用了淨念蓮火所以靈識受創,需要修養一段時間。我們先把他帶回去。”
“我馬上找人將華宸殿全部重新布置出來,讓三太子在那裡養傷。”葉望夏邊說邊看向葉挽秋,“你呢?有沒有哪裡傷著?”
“我沒事的,二姐。”她笑起來,神情裡有難掩的疲憊。
也許是剛才在用靈力救哪吒時多少有些消耗過度。被那些蓮花死死攀纏著,不斷汲取她的靈力瘋狂盛開,葉挽秋現在感覺有點心慌乏力。
似乎被蓮花抽離出去的不隻是靈力,還有一些與她本源命脈相關的東西。
回到重時宮裡,仙仆們很快便將華宸殿重新布置好,青川君扶著哪吒將他小心翼翼放在床上,回頭朝葉望夏問:“仙箬丫頭呢?”
“她說自己困得很,剛才已經回房歇息去了。”葉望夏回答。
青川君皺起眉頭,眼神瞧了瞧一旁的哪吒,似乎想到什麼,於是連忙起身來到葉挽秋的房間。
門沒關,她正坐在桌前望著手裡杯子發呆。聽見青川君叫她的聲音,葉挽秋回過頭:“爺爺。”
“你怎麼樣?是不舒服嗎?”青川君著急地打量著她問。葉挽秋笑著搖搖頭:“沒有,就是有點困。對了,三太子還好嗎?”
“他情況還好,隻是距離醒過來可能還得要幾天。”他回答,視線瞧著面前少女的臉色,忍不住又問,“你真的沒事?”
葉挽秋再次點頭,旋即又有點困惑地說:“不過爺爺,你有沒有發現三太子身上好冷。我方才在槐山碰到他的時候都快嚇死了,還以為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要不要救,擔心會像爺爺說的那樣,救了他反而會發生不好的事。”
她沒擔心自己會因為破誓而遭遇天劫的事,隻猶豫自己本是好意的搭救會不會反而害了對方。
畢竟從小到大,青川君都是這麼告誡她的。
倒是青川君聞言後,臉色微微變了變,猶豫片刻後才說:“可能是受傷太過才會如此吧。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既然你救的是他,就不會有什麼不好的事。”
“為什麼?”葉挽秋滿臉茫然。
難道這天劫也是個欺軟怕硬的,隻要戰力夠高,天劫的刀就不敢砍到你頭上?
但不對啊,立下誓言的是她,天劫要找也隻會找她而已。
“不……我的意思是,他並非是死後才被你救回來,所以不會發生不好的事。”青川君眨眨眼,移開視線補充解釋道。
“這樣啊。”
“好了,你既然累了就先好好休息。用膳時分我再叫你。”
“好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