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穗子,是很漂亮的孩子呢。”
雪中的禪院家很美,銀裝素裹,常青樹木傲然挺立。母親蹲下來,聲音溫柔得像她輕輕撫摸我額頭的手。
她重病纏身去世的那日,也是雪天。
滿天的雪花紛紛揚揚,她的身體怎麼都弄不暖。她笑容如舊,跟我說,她這是解脫了,沒什麼好難過的,但奈穗子你要努力活下去哦。不管用什麼樣的方法,隻要能活下去就都可以,沒有人會怪你的。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小到如雪花飄落地面幾乎聽不見。
後來,我被喜江阿姨帶走。
喜江阿姨與我的母親沒有任何關係,單純是見我一個小孩子孤苦無依可憐。我還記得那是四月,櫻花盛開之時,喜江阿姨送了我一隻粉色的小皮球。
“是生日禮物喲。”
窮困潦倒的母女倆為了生計都發愁到不行,從未過過生日。所以,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收到生日禮物,也是我至今為止,唯一一次收到生日禮物。
我好喜歡好喜歡啊。
可後來——
小皮球沒有了,咕嚕嚕滾遠、砰地爆炸了。
杏花沒有了,追著咕嚕嚕的小皮球跑遠,變成腐臭的爛泥。
喜江阿姨沒有了,送我進直哉少爺的院子後,她一步三回頭的消失了。
我什麼都沒有了。
但我要活著,不管怎樣都好,我要活著。
活著……
刺目的強光。
我廢了好大的力氣,才總算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瞧見了頭頂搖搖晃晃的白燈。好亮,刺得眼睛火辣辣。
我緩了好久好久,才能挪動一點胳膊。
出乎意料的,我發現被直哉少爺踢了一腳、幾乎斷掉骨頭的肩膀不怎麼痛了,撞到石頭的腹部也是。但依舊很餓,餓到胃一陣陣的抽搐。
我艱難爬起來一點,支撐起上半身,環顧四周,好辨認目前自己在哪裡。然後就看到了熟悉的房間布局:
窄小的宿舍單人床,但上面鋪了厚厚的、軟軟的床墊;
堆滿少年漫的書架;
放了很多遊戲碟片的電視機櫃台。
是……
我低頭。
發現自己正躺在直哉少爺床邊的地上,身下是她的幾件乾淨衣服鋪成的地鋪。
“哢吱。”
寢室門被推開了。
直哉少爺走進來,見我醒了揚揚下巴,語氣一如既往地令人聽著渾身不舒服:“我還以為你死了呢,還真是命硬。”
我不敢回話,甚至連抬起的眼也很快就垂下去了,盯著自己蜷縮起來的腳趾看,我抱住雙膝,一點點往後挪到牆角。
直哉少爺冷哼了聲,坐到沙發上。
似乎在打遊戲。
他最近又有了新愛好。
打了一會之後,在巨大的遊戲背景音樂中,他聲音冷不防的響起:“過來。”
我小心翼翼抬起一點頭。
見他的確是在跟我說話,所以一點點朝他的方向爬過去一些,我的肚子空蕩蕩,雖然身上的傷好了點,但幾乎沒有力氣,爬的很慢,最後在距離他兩米的位置停下來。
“再過來點。”他語氣不耐了。
我慢騰騰爬過去半米。
“你是蝸牛嗎!”他大手一伸,把我抓過去。
我以為要被殺了,嚇得哇哇亂叫,想躲,卻被猛掐住臉。直哉少爺的臉近在咫尺,他那雙眼睛與我對視,裡面帶著濃濃的不爽和警告:“安靜點。”
此刻,我的眼淚已經嚇出來了。
見我邊哭邊點頭,他總算舒心一點,鬆開我的臉。
他後仰坐在沙發上,遊戲機放在他腿上,很悠閒地揚揚下巴,示意我去看茶幾上裝了一盤子的米糕,施舍般說:“吃。”
看著香噴噴、似乎還散著熱氣的米糕,我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肚子咕嚕嚕叫得很大聲。
我膽怯伸出一點手,扭頭看直哉少爺的反應。
他遊戲又重開了一局。
我大著膽子將手再次往前伸一截。
見直哉少爺還是沒反應,我徹底忍不了了,抓住盤子裡的一塊米糕就往嘴裡塞,三五下吃完,又去拿第二塊第三塊。
興許是被我吃東西的動靜嚇到了,我聽見遊戲傳出的GAME OVER,和直哉少爺拔高的聲音:“你是八百年沒吃過飯嗎?!”
我在吃第四塊的時候,成功噎住了。
我捂住嗓子用力咳,咳到趴在地上、腰背弓起,喘不上來氣,幾乎要將肺咳出來,直到一杯水遞到我眼前,我忙不迭地抱住他的手,喝水,猛灌了好幾口水,我才總算再次活過來。
“沒見過像你這麼丟人的女人。”直哉少爺眯著眼嘲笑,他姿態稱得上貴公子地半蹲下來,拿起盤子裡的一塊米糕,跟逗小狗般喂我嘴邊,“吃吧。”
我完全不在乎這些,就著他的手吃起來。
我狼吞虎咽的吃相絲毫沒改,很快就咬到了他的手指,咬出了血。
他皺著眉嘶了一聲,縮回手。
食指上破了一個小洞,流了很多血。
“你真是狗嗎?!”他抬起頭。
我怕得連他表情都沒觀察,扭頭就要逃,但我根本沒什麼力氣,站都站不起來,便手腳並用往外爬,剛爬兩步,腳踝就被抓住了,往後一扯。
我再次嚇得哇哇亂叫。
他抓住我,語氣很差:“你爬什麼?!被咬的是我又不是你!”
我怕得將胳膊擋在身前,害怕他打我、殺我。
“手放下去。”
我沒聽他的,依舊用胳膊護著自己。
他音量壓低,帶著難以言喻的危險感:“你是想讓我再重複一遍嗎?”
“……”
我不敢惹他更生氣。慢騰騰放下胳膊。
下一刻,我下垂的視線裡就出現了一塊新的米糕,它被遞到我嘴邊來。
我有些錯愕,但我不敢去觀察直哉少爺的表情,卻能通過他的聲音分辨出來,他目前好像不想殺我。
他語氣與平日裡嘲諷我時的差不多,帶著鄙夷和不屑:“吃,快點。”
我小心翼翼低下頭去,沒像之前那樣狼吞虎咽,而是一點點咬住米糕的邊緣,緩慢地、小口小口地將整塊米糕吃掉。
很快,又有一塊新的遞過來。
我重複。
很快,整盤米糕就吃完了。
我注意到他指尖的米糕屑,探頭,舔上去。
過激般,他渾身一僵,隨即便是難以克製的劇烈顫抖,他猛地將手指抽出去,“你乾什麼!賤女人。”
被罵了,我嚇得往後一縮,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少爺的手,米、米糕屑,臟……”
“不需要!”
他似乎聽懂了我的話,抽出好幾張紙巾,將我的口水和米糕屑擦掉,氣急敗壞地丟進垃圾桶。
他似乎不想打遊戲了,將遊戲機關掉。從書架上拿了一本少年漫,臭著臉趴在床上看。
我還呆在沙發這邊不敢動,雙手抱膝、蜷縮在角落。睡覺不敢,出去不敢,撿掉在地上的米糕屑也不敢。
直到很久很久過去,直哉少爺都沒有任何表示。
房間安靜的,隻有書頁翻動的聲音。
我悄悄抬一點頭,去觀察。
直哉少爺依舊趴在床上看少年漫,似乎看到了舒心的劇情,原本很差的神色也恢複了平靜,沒有一絲一毫要殺了我的意思。並且剛才還給了我米糕吃。
按理說,我還需要兩天才能吃飯的。
直哉少爺卻提前給我了……
是因為……
是因為討好到他了嗎?
剛才之所以拒絕我舔手指,是因為目前不想再給我新的食物?
所以,這種方法果然是行得通的嗎?隻要這樣做了,隻要討得對方的開心,我就能吃到食物。
等到差不多寢室的時鐘滴滴答答指向十一點半,直哉少爺打了個哈欠,關掉燈。
是要睡覺了。
我也很困,明天早上還要四點半醒來,去山腳下拿食盒……
我扶著茶幾一點點站起來,腿腳還有點不穩,但剛才吃了很多東西,還休息了幾個小時,比剛醒來哪會好了不少。
我往廚房的方向走了幾步。
後側方傳來直哉少爺懶懶散散的聲音,“回來。”
我停頓住,有些捉摸不透直哉少爺的意思。
直哉少爺躺在宿舍單人床上,已經閉上了眼睛,左手卻朝鋪著我好幾件乾淨衣服的地方指了指,“睡這。”
見我緩緩靠近過去。
直哉少爺縮回了手,翻了個身背對我睡覺了。
我躺在鋪著衣服的地板上。因為在狹小的廚房睡久了,我習慣性蜷縮成一團睡覺,結果就牽動了原本以為好了的肩膀,頓時疼得我抽了一口氣,趕忙將身體舒展開,疼痛的感覺才消失。
我側頭看了眼床上的直哉少爺。
是因為考慮到這個,才讓我睡這裡的嗎……
我沒有太多的精力去思考了,我好累好困,很快,我就睡著了。
等再次醒來,天已經大亮。
我呆愣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四點半要去山底下拿食盒的事情,猛地坐起來,結果又牽動了肩膀,我疼得抽了口氣。
發現直哉少爺早就醒了,正坐在沙發上吃飯。
原本該我去山下取的食盒,正靜靜放在他身前的茶幾上,十多種早點被依次擺放在上面,香味誘人。
直哉少爺扭頭看了我眼,嗤笑一聲:“腦子笨得令人憐惜就算了,還懶得跟豬沒多大區彆,你這種女人如果離開了我,應該是不管去哪裡都會四處碰壁到慘兮兮餓死吧?”
我小聲:“……是。”
他眯著眼,出聲:“過來。”
我一點點爬過去。
他抓住我的臉,抬起來,左右晃了晃,之後又撩起我的額發,發出嘲笑,“什麼啊,你的發型也太搞笑了吧?”
我不知道該回些什麼,所以沒開口。
他隨即戳戳我衣服領口處破開的小洞,又扯了扯我的和服袖口,“你這衣服穿多久了,衣服都破了,還縫了那麼多次。不隻是這件衣服,還有你其他的衣服,也都縫縫補補穿多久了,你還真是窮酸啊。”
我低垂下去的眼睫,使我看不出太多情緒:“……是。”
他有點不爽:“眼睛抬起來。”
“……”
我緩慢抬起眼睛,但還是不敢看他。
“看我。”
我小心翼翼看向他。
我很少與他這樣對視,他彎腰湊近我一點,豎起一根手指在我臉頰上敲一敲,是我昨晚舔上的那根沾有米糕屑的食指,他用過緩的語調再次重複剛才的話:“你、還、真、是、窮、酸、啊。”
我眼睫顫顫,因為直哉少爺的命令不敢垂下去,隻好看著他回答:“是……”
“要不是目前沒有彆的女傭,從禪院家調人過來還麻煩,你早就可以去死了。”他似乎心情更不好了,用輕蔑的表情,從嘴裡吐出一字比一字更惡毒的話。
他重新直起身,沒再找我說話,專心吃早點。
過了會。
直哉少爺就吃好了。
他吃得並不多,琳琅滿目的早點他隻用了四五口。對於我來說,這輩子都可能吃不上的食物,在他眼裡不過是個從小吃到大的膩味玩意兒。
他站起來要走,去教室上課。
我依依不舍看了眼那些食物,強行讓自己移開目光,跟上去。
到了教室。
直哉少爺這次沒讓我進去幫他抄寫筆記,而是讓我等在教室外面。
那兩個同級生傷也養得差不多了,可以來上課了。但身上的繃帶還沒拆,兩人的臉都被揍得很厲害,腫得像豬頭,被繃帶嚴嚴實實包著,隻能看見鼻子和嘴巴的位置,至於眼睛,則腫得看不見在哪裡。
直哉少爺悠哉悠哉地坐在中間位置,懶洋洋聽講。
我站在教室外邊,隔著窗戶看講台。抱著課本的教師,不時翻動書頁,嘴裡念著一聽就很厲害的知識,在黑板上用不同顏色粉筆書寫出來的文字,我也一個都看不懂。
我不由得回想起剛離開禪院家時,看到的在街上來來往往的學生,有不少女生,穿著不同學校的統一製服,打扮得很漂亮,背著書包。
她們肯定都認得黑板上的字吧。
也掌握了很多在我聽來超級厲害、但對她們來說幾乎是無所謂的知識。
好羨慕啊……
晚上。
原本應該由我去山下取食盒的,但我走到山腳下等了很久,都沒等到送食盒的人。所以就先回來了。
卻發現直哉少爺已經在寢室用餐了。
是彆人送上來的?
我不清楚。
一如早上,直哉少爺隨意吃了幾口後,就沒食欲了。懨懨地丟在一邊,轉而去打遊戲機了。
我摸了摸咕嚕嚕叫的肚子。
沒敢說話。
其實早上的時候,我就很餓。可能是餓得久了,即使昨晚吃了一盤米糕,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胃給我的感覺也是餓,餓到不行。
但那時候直哉少爺情緒不佳,說話的語氣也很差勁……
我悄悄觀察了下現在的直哉少爺,他正在打單機遊戲,似乎通關了,眉眼舒展著,好似心情很不錯。
我又看了眼茶幾上很豐盛的食物,輕輕咬了下食指。
最終,我還是沒抵住食物的誘惑。一點點靠近直哉少爺,他似乎發現了,又似乎沒發現,身形微微僵了下,但沒動,依舊在打遊戲。
等我靠近他差不多隻剩下半米的距離時,他遊戲角色死了。
見此,我怕他心情不好,有些不敢再靠近。
他又重開一局。
又死了,這次更快,隻用了短短十秒時間,遊戲角色就掉進了熔漿。
他長長吐一口氣,以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繼續開新的一局,這次更快,剛開局就掉下了岩漿。
他開始緊緊咬住牙,惡狠狠地開新局。
見他表情變了,目前心情好像並不好,我逐漸有些退意,慢吞吞地往後挪。等遊戲再次傳來GAME OVER的聲音,他撇過頭來,咬牙:“你離我那麼近乾什麼?誰給你的膽子蠢貨!”
“——是!!”
我慌亂、掉頭就想跑。
他伸手抓住我的後衣領。
我被扯住,跑不掉,害怕到渾身發抖。
但他沒打我,也沒殺我,反而丟過來另一個遊戲手柄,語氣恢複了一些,可還是很冷硬:“會玩嗎?”
我抱著遊戲手柄,跪坐在沙發邊上、他的腿邊,快速搖頭。
“我想也是。”他陰陽怪氣地嗤笑一聲。
他開了雙人局。
我剛落地就死了。
身側傳來他毫不掩飾的冷嘲熱諷。
又一局,我依舊很快就死了。
他將我貶低得一文不值。
……
第七局,我這次活過了四秒。
他說女人就是頭發長腦子蠢,尤其是我這種頭發長過腰部的女人,幾乎沒腦子。
第十局。
我悄悄側頭,觀察了下直哉少爺。
他正悠閒著靠在沙發靠墊上,嘴角微微揚著,似乎心情還不錯。我捂捂肚子,咬住下唇猶豫片刻,悄聲:“直、直哉少爺……”
我很少有主動跟他說話的時候,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但他隻是短暫微詫了下,那雙狹長的眼睛便不屑地朝我瞥來,傲慢:“乾什麼?”
我一點點朝他挪去。
他坐在沙發上沒動,眯著眼盯我的動作。
我緩慢湊到他手指邊上,小心翼翼又忐忑地問:“您……您需要嗎?”
*
寢室的燈被關掉,窗簾也被嚴嚴實實拉上。
直哉少爺趴在床上,我跪坐在床邊,他咬著手背、將腦袋死死埋進枕頭,隻暴露出紅得滴血的耳尖。
至於他的另一隻手,則耷拉在床邊,被我含在嘴裡。
我看著他。
他此刻的狀態,除了在我嘴裡的手指外,幾乎是完全的回避,以至於我不是很能明確看出他有沒有吐牛奶,所以一直沒敢停。
他的手臂、身體一會兒繃緊,一會兒稍稍放鬆。但我通過前幾次的經曆還是看出來一些的,吐牛奶之前好像都有很劇烈的征兆,那就是會全身顫抖好幾秒。
所以我一直上抬著眼睛,仔細觀察著,不想錯過直哉少爺的反應。
以至於我沒注意到,稍微咬重了一點他的指尖。
他另一隻原本被他咬在嘴裡的手從枕頭下面拿出來了,緊緊抓住床單,很用力,指尖都泛白了。他身體繃得很緊,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聽見他的一聲聲從嗓間溢出的嗚咽,很小聲,被他努力克製著。發出聲音之後,似乎覺得很羞恥,很快,抓床單的手就又被他塞進了嘴裡,緊緊咬住。
我回想起剛才的行為,直哉少爺不像是不舒服。因為如果是不舒服的話,按照他絕不吃悶虧的習性,大概率會一把甩開我,說我弄疼他了。
所以我嘗試性的……又輕輕咬了一口他的手指。
他手臂更僵硬了,穿著白色分趾襪的腳趾,也繃得很直。
“——”
似乎還說了些什麼,但聲音悶在枕頭裡,我聽不清。
我含著他的手指,含糊問:“您說什麼?”
他咬著手背側過頭,是從開始到現在、第一次將臉從枕頭裡抬起來。我看見了他潮紅濕潤的眼睛,和不受控地從眼尾溢出的一點眼淚,他一如既往用盛氣淩人的語氣衝我下達命令,隻是聲音很抖:“我說,滾…滾啊!”
我呼吸一滯。
趕忙將他的手指從嘴裡吐出來,神色慌亂地後退。
但我的衣領卻被他抓住。
抓我衣領的,是那隻被我舔得黏糊糊、濕漉漉的手,他微微顫抖著扯住我的衣領,見我停住,便抖著手上移,戳了戳我的唇。
我含住。
抬眼。
發現直哉少爺的腦袋已經重新埋進了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