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兩個一紅一綠的紙紮人報廢後, 虞荼冷靜了。
他面無表情地丟開自己手裡在捶紙紮人途中裂開的“披薩板”,轉頭看到安佳佳抱著那個淨化符文,正呆呆地看著他。
黑色團團們有的蹲在安佳佳頭上, 有的掛在她肩上, 有的裹在她裙擺流蘇裡, 有的躲在塔形柱子的黑洞中, 見虞荼看向它們後, 黑團團們集體發出小聲的“呀”。
虞荼:“......”
他是不是帶壞小孩子了?
“咳。”虞荼輕咳一聲, “打人是不對的,寶寶不要學。”
“呀”“哇”“嘰咕”
虞荼聽到幾聲零零散散的回應。
這時候語言不通的問題就顯示出來了———他是真的聽不懂。
虞荼往前走了幾步, 安佳佳身上的黑團團便分出一部分咻地一下湧過來,伸出細細的小爪子往他身上爬,仿佛他是一塊人形貓抓板。
虞荼讓嬰靈們幫著從房梁上解下了五條麻繩,將仍舊昏迷著的三男兩女通通捆起來, 至於已經變成屍體的馮聰, 虞荼也不知道他的魂魄在紙紮人載體損毀後去了哪裡。
將人都捆好後, 虞荼轉身問:“馮聰怎麼辦?”
怕安佳佳對這個名字陌生, 虞荼進一步補充:“就是棺材裡躺你旁邊那個。”
“靈堂、紅、綢......契約———”安佳佳的嗓子到底是受了米糠的影響,話說得很慢, 一次還隻能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燒、掉。”
“好。”虞荼點點頭,轉身就往外走, 外面的夜霧越來越濃,他離開沒一會兒後又折返,“夜霧對人的方向感有影響,我沒辦法去馮家。”
虞荼說:“安佳佳,我需要你帶路。”
虞荼之前是被嬰靈們帶過來的, 它們一直被困在舊樓,但在兩個任務交集產生異變後,嬰靈們可以附身特殊物品出去,可現在共計六個紙紮人全被他們拆得七零八落,估計是沒法再用了。
安佳佳沒有立刻同意,她血紅的眼睛盯著虞荼。
夜霧確實影響人的視線和感官,但虞荼並不是毫無辦法,他隻是不放心將安佳佳和這幾個人放在一起。
越來越迫近的頭七就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爆發。虞荼相信安佳佳想往前看,但她心中的仇恨始終是一個巨大的隱患。
等待安佳佳做決定的時間裡,她的腳邊,一個指甲蓋大的黑團團蹦到了一根竹條上,這根一指長的竹條憑空立起,“篤篤篤”地蹦到了門檻邊,在他們兩人的注視下,竹條“吧唧”一下撞在了門檻上,一個暈頭轉向的黑團團從竹條上掉下來。
虞荼彎腰從地上撿起那個小黑團團揉了揉,將它放得離門檻遠了點。
嬰靈們很想幫助安佳佳,但這滿地殘渣顯然不足以成為它們離開舊樓的載體了。
安佳佳也許是因為眼前這一幕有所觸動,也許是因為其他的原因,她轉過頭盯著那幾個被繩子捆著的、昏迷的人好一會兒,最後向大門的方向走來。
“天亮之後我們就報警。”虞荼沒有問她為什麼要去看那幾個人渣,“現在去解決問題,解決完之後就回來,嬰靈們會看著他們,不會讓他們逃跑的。”
安佳佳邁過了門檻,虞荼聽到她很輕地“嗯”了一聲。
她往前走,虞荼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路後,虞荼有所感地回過頭,他看到門檻裡面一個個黑團團疊起來,堆成了一座團團山。虞荼向它們擺擺手:“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團團山裡伸出很多隻小爪子在半空中張牙舞爪,表示了它們的回應。
*
穿過濃厚的夜霧,虞荼和安佳佳到了馮家的靈堂。按槐林鎮的習俗,人死後停靈七日,靈堂的大門在夜間都不會關閉,以免去世的靈魂找不到回家的路。
這個習俗免去了虞荼糾結自己怎麼進馮家的苦惱。
大堂從門邊到牆角,點著兩排小臂粗的白蠟燭,花圈擺在蠟燭後,像一片白色的海洋,豪華的單人棺材靜靜地擺在正中央,在夜霧和燭光下顯得無比陰森,仿佛棺材蓋隨時都會被掀開,裡面的東西馬上就要跳出來一樣。
虞荼掀開棺材蓋,一隻手就猝不及防地從裡面抓向他的臉———
站在一旁的安佳佳直接抓住那隻手臂,當場將人從棺材裡提出來扔到燃燒的蠟燭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可能是新郎也受了安佳佳的怨氣化成了鬼物,所以他被扔到蠟燭上後蠟燭不僅沒有點燃他,反而自動熄滅了。
虞荼聽到安佳佳“嘖”了一聲,看起來有點不滿意。
虞荼對她的戰鬥力肅然起敬。
鬼物自己不能脫去[枷鎖],安佳佳把新郎打飛後,示意虞荼去撈棺材中的紅綢,虞荼彎腰在棺材裡一夠,便撈出一朵係著同心結的大紅花,兩端垂著長長的束帶。
虞荼將紅花拿在手裡。從睡衣的口袋中掏出打火機點燃紅綢的束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變成了鬼物的[枷鎖],明明隻是最普通的布料,火卻燒了好一會兒才點燃,而且燃燒途中還散發出一股極度難聞的味道,就像夏天池塘旁的死魚死蝦發酵後的味道乘以十。
“這也太難聞了!”虞荼絕望地哀嚎了一句,將紅綢丟在一個不會引燃周圍物品,但又離他最遠的位置,剛仍舊被熏得隻想乾嘔。
點燃了紅綢,他又去翻安佳佳所說的契約,在他們枕頭下的位置找到了。
契約是婚書,一式兩份。
暗紅的紙張上用鮮紅的顏料寫著———
【喜今日嘉禮初成,良緣遂締
詩詠關雎,雅歌麟趾
瑞葉五世其昌,祥開一南之化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
虞荼隻匆匆掃了幾眼,沒看完就掏出點火機打點燃,問就是看得他直犯惡心。
婚書存在的意義是見證一對新人彼此攜手,白頭到老的幸福,不是成為一條鎖鏈,將兩個毫無交集的人隔著生死捆在一處的。
婚書,啊不,契約點燃後的味道同樣難聞 ,虞荼感覺自己快要被熏死在這裡了。
拚命屏住呼吸的虞荼聽到安佳佳的聲音:“燒完、味道......消失。”
看一眼那緩慢燃燒的紅綢。
再看一眼那緩慢燃燒的婚書。
虞荼:“......”
人在絕境中會爆發無限的智慧,手工小達人虞荼果斷去旁邊拆了個花圈,先將寫著字的挽聯撕下來團成團丟到一邊,撕的途中他隱約瞄到了上面的內容———
“與人何尤,可憐白發雙親,養子聰明成不幸;自古有死,太息青雲一瞬,如君搖落更堪悲。”
虞荼:“......6。”
用這個挽聯他們家的人是臉多大,就馮聰那個德性,他配嗎?
虞荼一邊在心裡腹誹,一邊手上動作不停,拆拆補補之下很快就做了一把簡陋的扇子,他抓著扇子蹲在紅綢和婚書旁邊,開始人為加速。
他燒紅綢、燒婚書、拆花圈,撕挽聯等一係列動作被新郎馮聰看在眼裡,他面目模糊地躺在蠟燭堆中,敢怒不敢言。
眼看著紅綢和婚書在惡臭中要被燒個乾淨,虞荼轉過頭來問安佳佳:“這個要燒嗎?”
虞荼的手指向新郎的方向。
安佳佳:“......?”
我們倆到底誰是厲鬼啊?!
但不得不說,他的問題讓安佳佳有點心動,殺人會背血債,殺鬼會嗎?
安佳佳用血紅的眼睛看他。
虞荼:“......我不知道,我也剛接觸裡世界,要不等明天天亮霧氣退了,手機有信號了,我向專業人士問問?”
安佳佳點了點頭,盤起來的丸子頭一顫一顫的,看起來是真的很想燒。
新郎馮聰:“......?”
他心裡的怨毒更重了,但他仍然是一動不敢動。
紅綢和婚書燃燒殆儘後地上地上竟然沒有留下一點灰燼,那股死魚爛蝦的臭味也瞬間一掃而空,虞荼感覺自己終於能呼吸了。
安佳佳身上那種讓人很不舒服的古怪氣息與她嫁衣上的暗紅紋路一起消失了。虞荼猜測這應該就是[枷鎖]解開了的象征。
因為不知道怎麼處理新郎馮聰,虞荼將進了靈堂後就丟在一旁的繩子撿起來———為了以防萬一,在安佳佳猶豫的那段時間,虞荼讓嬰靈們去房梁上給他又揪了幾根麻繩,這種長期在舊樓內和鬼物做伴的繩子上面肯定也沾了陰氣,用來對付鬼物再好不過了。
安佳佳在一旁震懾,虞荼動手將馮聰捆成了麻繩版粽子,然後在他面目模糊的臉上找到疑似是嘴的位置,把剛剛扔掉的挽聯懟到他嘴裡,接著將他丟回到棺材中,蓋上棺蓋。
除了牆角少了一個花圈,牆邊熄了幾根蠟燭外,一切都和他們來之前沒有什麼區彆。
虞荼和安佳佳一起返回了舊樓,那幾個人渣已經醒了。
承載著魂魄的載體被錘成粉碎,雖然沒有影響到他們自己的身體,但那種被人一點點撕碎的感覺卻能印刻在魂魄上,簡而言之,就是身體沒事兒,但靈魂受了一通精神虐殺。
死的滋味並不好受,五個人已經被嚇破了膽,幾乎是虞荼問什麼他們就交代什麼。
從他們顛三倒四、沒頭沒尾、找不到重點的交代中,虞荼終於弄清楚了這件事的始末。
這件事的起源是馮偉的唯一的孫子馮聰在放暑假時偷偷開了他爸馮勝的摩托車出去飆車,逆行時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消息傳回馮家後,一直把孫子當做寶貝的馮家老兩口接受不能,哭得昏死了好幾回才被迫接受這個事實。
馮勝因為妻子和他離了婚,又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一婚人選,馮聰就成了他們家唯一的孩子,要什麼給什麼,無法無天地慣。
他們好不容易接受了馮聰死掉這件事,但又擔心他一個人在地下孤零零的,所以想要給他找個媳婦在地下伺候他,於是他們悄悄地打聽,聯係上了紅姐和榮哥,要給馮聰配陰婚。
他們要求是和馮聰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兒,相貌要端正,不要骨灰,要完整的屍體,因為他們提出的要求比較高,謝媒禮給了兩萬八,女方“聘禮”給了六萬六———安佳佳就因為這九萬四被倒黴地盯上了。
她前兩年出事傷了雙腳,被迫坐上了輪椅,因為在城裡坐著輪椅總容易被人投以異樣的眼光,她便回了老家和年邁的外公外婆一起居住。
安佳佳被盯上沒多久,便“失足”落水而亡,她的外公外婆傷心得不能自已直接病倒,爺爺奶奶也因為聽聞她的噩耗而直接住院,她的爸媽既要照顧雙方年邁的父母又要處理她的身後事,隻能匆匆將安佳佳下葬。
他們前腳將安佳佳葬完,後腳紅姐和榮哥便悄悄將她的屍骸挖了出來,運到了槐林鎮的馮家,和馮聰配陰婚。
為了給馮聰娶個媳婦,馮家老兩口大半輩子積蓄都搭進去了,馮老太既封建迷信又恨安佳佳讓他們家花了那麼多錢,所以才有了以糠塞口,以發覆面。
也就是這個舉動,成了安佳佳死後怨氣爆發的最後一根稻草,一舉激活了D級任務[血嫁衣]。
虞荼聽完這個故事,生氣憤怒之餘,卻有種深深的無奈和悲哀。
他所不能理解的封建迷信,就這樣葬送了一個花季少女的性命。雖說安佳佳日後還可以做鬼修,但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如果能做人,誰想做鬼呢?
他忽然想起之前有人用顧鴻影的賬號給他發來的那條消息,說“封建迷信不可取”,或許那個人說的封建迷信並不是指裡世界的存在,而是指的這些糟粕。
虞荼看被繩子捆著的五個人,三男兩女,一個是馮聰的爺爺馮偉,一個是馮偉的老伴林翠,一個是馮偉的爸爸馮勝,一個是紅姐,一個是榮哥,這五個人縮成一團,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極度的恐懼。
原來屠刀和報應落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惡人也會害怕。
......
這一通折騰下來,外面天亮了,隱約有光透進來。
可霧氣不僅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稠,走動呼吸的時候,霧氣像要鑽到人身體裡去似的。
虞荼往外走了幾步,沒一會兒自己繞回了舊樓,他掏出手機,發現從昨天晚上起就沒有信號的手機,這時依然沒有信號。
虞荼偏過頭指了指門外的白霧:“這是你做的嗎?”
安佳佳眨了眨血紅的眼睛,過了會兒,她出去走了一圈。
等回來後,虞荼從她青白的臉上看到了一種茫然。
虞荼:“......”
好消息:白霧和安佳佳沒關係。
壞消息:白霧和安佳佳沒關係。
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古怪白霧將他們困在了舊樓。
虞荼和安佳佳頂著黑團團,一人一鬼以一種貓貓揣的姿態蹲在門檻裡,憂鬱地仰頭看那濃稠的白霧。
隻有嬰靈們不知憂愁,抓著他們倆的發梢滑滑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