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初夏。
蘇州已經進入酷暑,熱氣蒸騰在空中,熱得人躁動不安,文家卻因突然遭遇的一場變故,還沒能從陣痛中反應過來。
半年內,文家兩老痛失女兒女婿,兩老也因承受不住這場意外,痛苦得食不下咽,不到兩個月便接連去世,隻留下文琴一個剛離婚的柔弱女人和一個剛滿十歲的許默。
文琴忍著巨大悲慟操持完兩老的喪事,終於在葬禮第二天倒下,在病床上躺了足足半個月才慢慢恢複。
這半個月,年僅十歲的許默一邊補落下的課業,一邊侯在病床邊細心照顧文琴。
明明不過十歲,他卻仿佛一夜之間長大,變得沉默寡言、堅毅得沒有缺口。
在文琴臥床期間,他裝成大人的模樣,故作冷靜理智地接待前來探望的客人、妥善處理繁瑣的人情往來,完善葬禮後續細節。
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他好像適應得很快、很好。
以至於文琴臥病在床時,下意識地以為許默能料理所有事。
直到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到訪,許默一如往常地帶著笑臉打開那扇厚重的鐵門時,抬頭對上那張與他父親八分像的面孔,他本能地喊出地那句「父親」,暴露了他還是個十歲小孩的事實。
許代山看著與他肖似的那張稚嫩面孔,繞是早已經曆許多、心腸硬得不會輕易被打動的男人也忍不住唉歎出聲,為這孩子的可憐命運惋惜。
沒有人為許默打理,身上那件條紋短袖已經穿得皺巴巴的,腹部一團汙漬,頭發也長到了耳朵,看著亂糟糟的。
手背上有一塊通紅、冒膿水的燙傷,是他前兩天替文琴熱藥被滾/燙藥罐的罐口燙的。
最令人觸動的是他那雙眼睛,明明年紀不大,那雙清澈的桃花眼裡卻裝滿了曆經世事的滄桑、世故圓滑,一夜之間長大。
應該很難過吧。
年僅十歲便失去了雙親,本該儘情享樂的年紀卻被迫擔起重任,裝成大人的模樣強逼自己打起精神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
外人眼裡他是英烈的兒子,是英雄、人民的子女,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樣的榮譽他寧願不要。
畢竟,有什麼比父母康在更重要呢。
那天下午,許代山與許默在飄滿落葉的院子裡對視了許久才緩緩開口:“含章,我是你二伯,我今天是專程來蘇州接你和你小姨回京的。”
“以後,由我來照顧你和你小姨,可以嗎?”
十歲的許默還不懂許代山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卻聽到他說意願意照顧小姨,許默嘴角連忙扯出一絲乖巧的笑容,揪著淩亂的衣角,衝許代山討好的笑:“小姨生病了,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我怎麼喊她都不應。”
“你能幫我叫醒她嗎?我怕她再這麼下去身體吃不消。”
“我不想再失去她了。”
許代山聞言臉上浮出一絲緊張、擔憂,低頭看向許默,問他:“你小姨在哪兒?”
短短半年時間,許默先後失去父母、姥姥姥爺,早已經學會察言觀色,看出眼前的男人對小姨是真心實意的關心,許默想也沒想地領著男人往小姨的房間走。
將人送到門口,許默站在門前的台階,仰頭看著男人,低聲提醒:“二伯,你進去吧,小姨就在屋裡。”
“小姨今天滴水未進,您幫我勸勸她,讓她彆難過了,日子總要過的。”
許代山一愣,似乎沒想到許默這般懂事。
他倆第一次見面,他倉促說了幾句他是誰,許默便認了他這個「親人」,信任地將文琴交給他。
更沒想到,小小年紀的他竟然看得這般透徹。
許代山於心不忍,輕輕歎了口氣,揮手交代讓許默先自己先在外面玩一會兒,他進去看看人。
許默站在屋簷下,乖巧地點頭。
許代山沒了顧忌,推開那扇梨花木門,抬腿踏進門檻。
十歲的許默站在那道闔攏的門前,聽著屋裡傳出的細碎聲響,抬頭望著頭頂湛藍的天空,想的是——
「如果這個男人願意照顧小姨,他這個累贅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不會連累小姨。」
那天許默孤身站在院子裡,忐忑地等待屋裡的男人和小姨宣判自己的命運。
本以為他會被送進孤兒院或者走其他路,沒想到兩個小時後,許代山神色滿意地走出來,看了許默片刻,聲線愉悅道:“你小姨已經同意隨我去北京。等她處理完家裡的事兒,我親自接你們回去。”
許默聽見許代山的承諾,心口緊繃的弦一鬆,他那時唯一的想法是——
「小姨有救了。」
之後幾天,文琴撐著病體從病床上爬起來,開始打起精神料理後續。
除了文家老宅留著,文琴把能賣的都賣了、能處理的東西全都處理了,隱約有「一去不複還」的做派。
許默那時還不懂文琴的想法,他試著去理解文琴的用意,卻沒能參透兩分。
後來許默才知道,文琴那時心如死灰,處理舊物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過去告彆,這樣才能開始新生活。
那之後的兩周,許代山再沒出現過,仿佛這個人是憑空捏造出來的。
若不是文琴開始著手給許默轉學,許默都快以為這些都是他的想象。
中元節當天,忙碌了一周的文琴特意空出一天時間帶著許默去了墓園。
那裡葬著他的姥姥姥爺,而他父母的遺體被運回了北京,葬在了八寶山。
文琴帶著他打車到墓園,兩人一前一後站在墓碑前,文琴看著老人的照片,捂著嘴,低聲抽噎道:“我對不住你們,當初的諾言我可能遵守不了了。”
“他來找我了,我不想再錯過一次。我一個人也承受不住如今的悲痛,你們就當我不孝,圓了我這個夙願吧。”
許默站在一邊,滿臉迷茫地看著淚流滿臉、不停道歉的小姨。
文琴低聲訴說了許久才朝許默招手:“小默,過來
,給你姥姥姥爺磕個頭。”
許默收回思緒,聽從文琴的話,乖乖地跪在兩老的墓碑前磕了三個頭。
磕完頭,文琴扶起許默,手搭在他瘦弱的肩頭,啞聲道:“我們走吧,彆讓他等久了。”
這個「他」即便不指名道姓,許默也猜出是誰。
從墓園回去的路上,文琴也許猜到了許默接下來要面臨的是什麼,摟著他的肩膀,說了許多不曾說過的話。
“今時不同往日,你說話做事要小心謹慎,不能再憑性格做事。”
“北京不比蘇州,你融入新環境一定要積極,不能鬨情緒,凡事兒要多退讓。”
“小默,以後我就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要聽我的話,不要讓我傷心。”
“到了新家要懂事,不能讓你二伯為難。凡事兒要懂得退讓、藏拙,也不能太蠢笨了。”
“你不能辜負你父母、你姥姥姥爺的期待,一定要優秀,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
許默懵懵懂懂,卻將文琴說的每個字都記住了。
此後的二十多年,他一直記得她的教誨,並將這些作為他的行事標準,以至於他自己都忘了,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他們搭乘火車北上,一路上風景奇特漂亮,許默卻沒閒情逸致欣賞。
二十幾個小時的車程,他除了對即將到來的的新生活的忐忑,還在努力適應文琴一路上說的那些規矩、教誨。
適應之餘,他想起自己如今已經是個無父無母的小孩,還是忍不住偷偷難過,看著父母留下的徽章掉眼淚。
可又不敢當著文琴哭,怕她看了更難受。
火車抵達北京,許默跟著小姨走出車站又看到了那個消失了大半個月的男人。
他穿著得體的中山裝,一身正氣凜然,旁邊停著一台黑色桑塔納,手裡抱著一束玫瑰花,滿臉笑意地朝他們走過來,身後跟著一個憨厚老實的司機。
司機見許默拎著一隻笨重的行李箱,急忙從他手裡接過,許默看著眼前的司機,露出潔白的牙齒,小聲道:“謝謝叔叔。”
文琴看見這幕,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許默餘光瞥見男人滿臉笑意地將手裡的玫瑰花遞給文琴,伸手短暫地跟文琴抱了抱,許默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攥了攥衣角。
那一瞬間,許默覺得,他好像沒有資格再跟小姨哭鬨了。
走近那輛嶄新的桑塔納,許默主動坐在了副駕駛,將後排留給小姨和收留他們的男人。
文琴瞧見這幕,本來想讓許默坐後排,看他已經係上安全帶,文琴猶豫地舔了舔嘴唇,在許代山的照顧下鑽進後排。
一路上許代山主動挑起話頭,替文琴介紹北京的景點,還說過兩天帶她逛逛,熟悉熟悉環境。
文琴對他的安排無可挑剔,點頭說好。
許默規規矩矩地坐在副駕,手指摳著安全帶,滿臉迷茫地望著前方。
到底是個小孩,
陡然換個陌生的城市多少有些害怕。
他不敢側頭多瞧,生怕被司機發現他眼底的恐懼,也不敢問文琴他們到底要去哪兒。
隻因害怕影響文琴,成為她的負擔。
許默記得那天開了很長一段時間,久到他都覺得這條路一直開不到儘頭。
直到車子拐進一個路口,停在一個大院門口,許默才意識到終於到了。
門口有警衛員檢查,司機將車停在門口檢查口,盤問了好幾分鐘才放行。
開了不到五十米,前方有軍/車擋路,許代山提出下車走過去,沒幾步就到家了,文琴點頭答應。
許默聽見動靜,也默默鬆開安全帶,推開門下車。
三人繞過軍/車,剛走到一處轉角,前方就冒出一顆圓溜溜的腦袋。
許默最先看到,他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許代山看許默突然不動了,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瞥見那顆腦袋,突然笑出聲,朝角落喊:“湯圓兒,大熱天的你蹲這兒乾嘛?”
許默抿著唇,一言不發地望向牆角。
隻見那顆腦袋慢慢探出來,露出一張可愛白皙的小圓臉,女孩滿臉驚恐地拍拍腿上的灰,不情不願地站出來。
直到女孩徹底走出來,許默才發現她長得很漂亮,身上穿著一條粉色公主裙,梳著公主頭,頭頂夾著兩隻蝴蝶發夾,露出精致的五官,可愛得令人心動。
那雙杏眼濕漉漉的、透著兩分被揭穿的忐忑,像森林裡迷路的小鹿。
女孩嘴裡咬著一根棒棒糖,皺著眉,奶聲奶氣地搖頭:“許叔你能彆叫我小名兒嗎,我都上小班了!”
許代山被逗笑,連連說好。
小夏竹驕傲地聳聳肩,嘟囔著嘴,視線落在許默臉上,好奇地問:“還有,他是誰,他怎麼進來的啊?警衛員叔叔不是說陌生人不能進來嗎?”
見夏竹直勾勾盯著許默看,許代山蹲下身替她介紹:“噢,他是你許三叔的孩子,之前一直住在蘇州,今天剛把他接過來。比你大幾歲,你叫他許默哥哥就行了啊。許默哥哥剛回北京什麼都不熟悉,以後湯圓兒記得帶著哥哥一起玩啊。”
小夏竹抱著手臂,費勁兒地消化完許代山的話,抬著小短腿走到許默面前,聞到他身上的香味,抓著他的衣擺,仰起腦袋,看著許默,滿臉燦爛地誇讚:“哥哥,你好漂亮啊。”
說著,小夏竹伸出沾了灰的、粉嫩嫩的小手:“我能摸一下你嗎?”
許默低頭對上她那雙潔淨、漂亮的杏眼,仿佛見到了真公主。
明明他想的是可以摸。
可餘光瞧見文琴擔憂的眼神,許默驟然回神,不自覺地後退兩步。
小夏竹被拒絕,神色受傷地望向許默,臉上寫滿不解。
許默難受地避開她的目光,頭一次覺得,他肯定是個大壞蛋。
不然為什麼要拒絕這麼可愛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