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門洞下的男人
孟硯青頷首。
當下兩個人過去那家店, 那家店就開在老胡同一處四合院裡,進去四合院便看到碼放整齊的大白菜, 還有簡易的乒乓球台子, 飯店隻掛了一個半新不舊的厚棉簾,台階旁邊燒著白爐子,爐子上坐著的大洋鐵壺冒著白汽, 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葉鳴弦帶了孟硯青進去餐館內,一個肩膀上搭了白手巾的夥計看到他們, 便招呼他們坐, 桌子是有些年月的,不過好在擦得還算乾淨。
葉鳴弦讓孟硯青點, 孟硯青點了肉丁饅頭,還點了時令涼拌,以及百合蓮子粥等。
飯菜很快上來了, 非常地道的味道。
孟硯青一口一口,吃得很慢, 也很認真,仔仔細細地品嘗著每一口的滋味。
十七歲那年, 葉鳴弦說要請她吃肉丁饅頭,不過她沒什麼興趣, 轉頭和陸緒章跑到香山去玩,兩個人玩得很瘋,那晚就乾脆住在香山腳下的院子了。
她和陸緒章骨子裡都有放浪形骸的一面, 碰在一起就是瞎鬨,但是葉鳴弦不一樣,他很認真。
年輕時候愛玩,追求者也多, 葉鳴弦對她來說是世交家的好哥哥,是非常重視的朋友,但好像也沒那麼重要,畢竟那個時候她身邊圍著的男人太多了。
在她和陸緒章把該嘗試的都嘗試過一遍時,他估計正規規矩矩地看他的英文資料。
就算要請她吃飯,也是她不太看得上的肉丁饅頭。
肉丁饅頭,有什麼意思呢,一點不浪漫,透著一股子土味兒。
隻是如今,到底經曆了許多,於是在這麼一個微涼的傍晚,她和這個男人來到這偏僻的小院,品嘗這十七歲時候未曾品嘗過的滋味,竟品出了上一世不曾有的恬淡和美好。
顯然,從她在地質博物館侃侃而談時,葉鳴弦徹底確認了她的身份,而她提起肉丁饅頭,幾乎等於向他坦誠了。
隻是兩個人默契地什麼都沒說。
吃過飯後,天已經暗了,葉鳴弦送她回去。
下了電車後,兩個人走在街道上,胡同裡木頭電線杆上的電燈泡亮了,把兩個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青石板路不平,偶爾也有小孩子騎著自行車經過,他們還不太會騎,就用腿從橫梁下掏進去騎,咯噔咯噔地在這狹窄的胡同飛馳而過。
葉鳴弦體貼地護著孟硯青,抬起手虛護著她。
孟硯青抿唇笑了:“謝謝你。”
葉鳴弦:“應該的。”
孟硯青:“其實今天我很高興,去了地質博物館,竟然認識了地質學院的院長,我正想考他們學校呢。”
葉鳴弦笑得格外溫和:“是你自己優秀,你這樣的,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孟硯青笑歎:“不是我優秀,我不過是說幾句現成話罷了。”
葉鳴弦聽這個,倒也明白。
民國時候孟家是珠寶世家,孟家主事人頗有遠見,送了家族子女留洋海外,學珠寶設計學西方理念,但也學地質學礦物分析學,這都是圖個將來。
當時地質學方面最優秀的一位是孟以劻,英國留學歸來的——後來地質博物館籌辦時,就請了他做顧問。
這位孟以劻按照輩分是孟硯青的叔祖爺爺,他是收藏大家,對礦物學也頗有研究,至於翡翠方面,他更是中國研究翡翠的先驅。
隻可惜,這位孟大學者許多開天下之先的研究成果如今幾乎被遺忘了。
顯然孟硯青對翡翠的了解源於這位祖輩了。
但是住在廣外的這個孟硯青是不可能獲取那些資源的,孟以劻的藏書和筆記應該都留給了以前的那個孟硯青。
所以孟硯青幾乎相當於向他坦誠了。
葉鳴弦這麼想著的時候,他聽到孟硯青問:“葉先生,你還沒結婚,是吧?”
葉鳴弦顯然沒想到她突然這麼問:“是。”
他頓了頓,又道:“也沒什麼在談的對象。”
這話說得有些太明顯了,孟硯青笑著道:“葉先生這麼優秀,怎麼一直單身,想必是眼光太高吧?”
葉鳴弦側首看了孟硯青一眼,才道:“是,眼光很高。”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異樣的情緒。
顯然他也想和她深入聊聊了。
於是孟硯青聽到他繼續道:“我年輕時候曾經喜歡過一個姑娘,隻可惜,我和她無緣無份。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在她之後,我對男女情愛並無興致,這些年埋首於學問。”
孟硯青靜默地聽著。
葉鳴弦道:“孟小姐,你一開始就知道,你和她長得確實很像,我看著你,就會想起她。”
孟硯青點頭:“是,我知道。”
葉鳴弦:“我給你送點心,送棗,送學習資料,我陪你來地質博物館。我做這些,你千萬不要過意不去。”
孟硯青靜默。
葉鳴弦:“因為我喜歡,比如你對我笑一下,我就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幾年前,就覺得自己看到了那個時候的她,這樣我心裡也很喜歡,所以我如果對你有一分的好,那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
孟硯青側首,看向葉鳴弦。
葉鳴弦抿唇,泛起一個溫柔的笑來。
孟硯青:“如果她泉下有知,知道你待她這番情誼,想必一定會很感動。”
葉鳴弦卻笑道:“我不想讓她感動。”
孟硯青:“為什麼?”
葉鳴弦:“她彆有所愛,我知道,她喜歡的人不是我。”
孟硯青略默了下,才道:“既然她不喜歡你,那為什麼不忘了呢?”
葉鳴弦卻輕聲反問:“為什麼要忘呢?”
他低聲道:“她既然有她心儀的人,那我喜歡她就是我一個人的事,與她無關。她結婚了,生子了,她去世了,她不在這個人世間了,我依然會喜歡她。”
孟硯青胸口便泛起酸澀,她仰臉看著葉鳴弦。
視線相觸間,彼此好像都看到了對方心裡。
卻在這時,葉鳴弦挪開了視線,低聲道:“走吧,孟小姐,天已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孟硯青輕聲道:“嗯。”
當下兩個人沒再說什麼,一路沉默地回去了首都飯店,繞到首都飯店後面胡同口時,孟硯青說:“我就住在這個胡同裡,葉先生,就不麻煩你再裡送了。”
葉鳴弦頷首:“好,那我走了。”
他是有分寸的人,她不讓他往裡走,甚至不告訴他具體是哪個門,他也就不問。
他果然轉身準備離開。
孟硯青便站在那裡,看著他的背影,路燈昏暗,秋葉的風微涼,他的身影頎長而落寞。
她動了動唇,到底開口:“鳴弦。”
她這麼一聲,在這寂靜微涼的夜晚格外突兀,葉鳴弦身形僵住。
之後,他緩慢地回首,望向孟硯青。
稀薄的夜色中,他看著她,看著她和往日並不完全相同的容顏,也看著她穿過漫長歲月再次望向他的眼神。
葉鳴弦的眼睛突然泛起濕潤來。
他喉頭哽咽:“硯青,我就知道是你,真的是你。”
孟硯青笑望著他:“謝謝你,一直都記得我。”
在她飄著的那些年,她並沒有關注過彆人,她的心思總是在陸緒章和陸亭笈身上。
她看了陸緒章十年,但是眼前這個男人卻記掛了她十幾年。
葉鳴弦一步步地走回來,走到了她面前。
他垂首望著她:“為什麼突然和我承認了?”
其實隻要她不說,他便是再疑心,再覺得相似,也不會多說什麼了。
畢竟這件事實在是太過詭異。
可是從地質博物館她說出翡翠來曆,他便知道了,她就是。
廣外大雜院長大的孟硯青不可能有這一番閱曆,也說不出這些話。
孟硯青笑了笑:“鳴弦,可能因為你是君子,所以我不忍心瞞你。”
葉鳴弦看著她的眼睛,苦澀一笑:“可是你並不喜歡君子吧,你一直都不喜歡。”
孟硯青:“可能我自己不是吧,我這個人你也知道,其實壞得很,以前就說不上多循規蹈矩,現在重活一輩子,更是想得明白,我可不能害你。”
葉鳴弦:“硯青,不要這麼說,我一直覺得你很好,最好了。”
孟硯青笑道:“你忘了嗎,以前我偶爾會對你友好起來,但其實我就是故意的,故意讓陸緒章吃醋,我以前很會這種小心機。”
葉鳴弦望著她的眼睛:“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他笑得格外溫柔:“你從很小的時候就很吸引人,你身邊總是圍繞著很多異性朋友,你能多和我說一句話我就很高興,其實你要和誰多說一句話,太簡單了,有那麼多男人排隊等著,但你找我,我心裡就很高興,至少在你眼裡,我比他們更親近更值得信任,也更能激起陸緒章的危機感,不是嗎?”
孟硯青苦笑:“鳴弦,你太好了,真得太好了。”
就是因為太好了,她並不敢承他的盛情,她沒有他想得那麼完美。
所以在感情方面,她可以和陸緒章同流合汙放浪形骸,卻永遠沒辦法和葉鳴弦比翼雙飛。
她會自慚形穢,也會擔心傷了他的心。
葉鳴弦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其實是極聰明的人。
他垂眸看著她,低聲道:“可是硯青,我們很小就認識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是什麼性子,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孟硯青抿唇苦笑:“那你更應該敬而遠之,我們做朋友的話,能長久,做戀人,隻怕是連友情都沒了。”
葉鳴弦便也笑了,他望著遠處稀薄的月光,道:“很多年前,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想,你對我來說到底是什麼。”
孟硯青沉默地看著他。
葉鳴弦:“那時候我就想明白了,你如果是刀,那我願意在刀刃上起舞,你如果是火,我就甘心化成飛蛾。”
孟硯青沒想到他竟然這麼說。
她自是覺得這些話實在是觸動人心。
特彆是在那十年漂泊後,聽到葉鳴弦說這些話,她怎麼能不感動?
隻是她終究道:“鳴弦,對不起。”
她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夠更精彩,更加隨心所欲。
也許會談一場戀愛,也許不會談,這都沒什麼,但是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受任何拘束。
她之前想過和葉鳴弦嘗試,那是在兩個人沒說開的情況下,淺淺嘗試下兩個人的可能。
現在既然說到這個地步,那是萬萬不可能了。
葉鳴弦實在是太優秀,也太過深情。
兩個人一旦往前一步,他用情至深,她若要回撤,那他必受重傷,這是她不願意看到的,也不忍心去做的。
她回退一步,愧疚地道:“我也試著想過我們之間的可能,但是現在我很清楚,你很好,真的很好,但是我們之間永遠不可能。”
她看著他的眼睛,不給他留下一絲希望:“我們就完全不適合□□人,我隻能把你看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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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硯青告彆了葉鳴弦,沿著胡同往裡走,她知道葉鳴弦沒走,他正看著自己。
他那樣細致體貼的人,怎麼會在她沒進門的時候就這麼離開呢,他是一定會看著自己邁進家門的。
不過她沒回頭,就這麼往前走,走到自己門洞前,略頓了下腳步,之後才進去家門。
她想著,這樣葉鳴弦就放心了,他就會離開。
誰知道一轉首,冷不丁就看到一個人。
陸緒章。
他神情冷漠,就那麼站在邱門旁看著她。
昏暗路燈的光暈灑過來,孟硯青看到,濃烈滾燙的情緒幾乎自他眸中噴射而出,與那過於冷清鋒利的線條形成鮮明對比。
孟硯青微詫,她下意識側首看了眼,胡同口處,那道頎長的身影依然靜默地立在那裡。
這個時候如果發出聲音,葉鳴弦和陸緒章就必須見面了,尷尬不說,還得好一番解釋。
她便想著乾脆不要聲張好了,也免得兩個人見面又起來什麼事端。
於是她故作無事地邁進家門,隱到了門簷下,進入葉鳴弦的視線死角後,才用眼神疑惑地質詢陸緒章。
陸緒章眸光冷沉沉地看著她。
孟硯青挑眉。
——你怎麼在這裡?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你嚇我一跳!
那是因為你心虛!
——我又沒殺人放火,我乾嘛心虛?
幾個眼神交鋒,陸緒章臉色更難看了,他微抿唇,就要張口說話。
孟硯青忙抬起手來,捂住他的嘴唇,壓低聲音威脅:“不許出聲!”
她知道葉鳴弦還沒走,人家送她回家,雖說她沒意,但也得尊重,哪能讓他看到自己家大門洞下藏著個男人!
陸緒章抬起手,輕握住她的手,之後微俯首下來,貼著她耳蝸,聲音沙而輕:“怎麼,怕他聽到?怕他知道了傷心?這麼在乎他的感受?”
孟硯青:“你想讓他知道?也行,反正你們也是老朋友了,走,我們一起出去,大家見個面握握手。”
陸緒章扯唇:“丟不丟人?”
孟硯青冷笑:“你不覺得丟人我就不覺得丟人,若論起臉皮厚,我自認為更勝你一籌。”
陸緒章耷拉著眼,漆黑如墨的眸子就那麼直直地盯著她。
距離很近,他的氣息噴灑在孟硯青臉頰旁。
孟硯青不為所動,神態自若。
陸緒章微側了下臉,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高挺的鼻子便輕刮過她的臉頰。
猝不及防,酥麻猶如觸電,孟硯青心漏跳一拍。
她臉紅耳赤,磨牙,低聲道:“滾,離我遠點。”
陸緒章深吸口氣:“你現在——”
他剛說到這裡,就聽到腳步聲傳來。
空寂無人的胡同,秋夜沁涼,這腳步聲就格外清晰。
孟硯青擰眉。
陸緒章瞬間閉嘴,微側首細聽。
他和葉鳴弦認識多年,亦敵亦友,也算是熟悉得很。
隻有葉鳴弦那種性子,才會走出這麼四平八穩的步子。
孟硯青和陸緒章的視線在夜色中交彙,顯然彼此都意識到,葉鳴弦沒離開,又回來了。
門簷下,夜色中,兩個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孟硯青覺得這事不好辦。
其實剛才她回來後,看到陸緒章,大方出聲招呼,那邊葉鳴弦知道了,於是三人見面,互相聊聊,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她也沒什麼好遮掩的。
但最開始她下意識遮掩了,現在葉鳴弦回來,她再突然把陸緒章拎出來,那感覺就很不對了,倒好像她和陸緒章有什麼貓膩,故意瞞著葉鳴弦一樣。
現在如果著急開門讓陸緒章進院子,打開門的時候,那老舊木門的聲音很響,太惹眼了,必然瞞不過。
耳邊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明明也沒做什麼大虧心事,不過孟硯青的心卻提起來了。
這怎麼辦?
這事辦得有點不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