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觀眾們為這樣驚豔的演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跳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後,音樂突然由輕快的三拍子變為了沉鬱而綿長的四拍子,與此同時,少年的滑行漸漸減速。
觀眾們怔了一瞬。
他們這時才想起這支自由滑的名字來。
“凋零”。
在經曆了最熱烈的盛夏後,哪怕是最鮮妍的玫瑰也面臨著花期將近的問題。
冰面上的少年感染力實在太強,他雖隻是做著一些基礎的滑行,也明顯讓人感覺到了玫瑰的迷惘。
是的,迷惘。
在即將迎來凋零的時刻,玫瑰陷入了迷惘。
祂從綻放到此刻,滿打滿算也不過半月的光景,祂還不曾見過秋日、冬日的風景,便要在最絢爛的夏日裡離開。
哪怕玫瑰一向淡泊名利,此刻也難以接受自己的含恨退場。
祂又怎麼能夠接受?
冰面上的少年從滑行進入了燕式旋轉,接著漸漸轉為了甜甜圈,又很快過渡到提刀燕式。
清瘦的少年抓住了鋒銳的冰刀,也好似抓住了觀眾的心臟。
他仍在旋轉,卻是和之前綻放時輕快的旋轉不同。
玫瑰在即將走向既定的黑暗的前路時,終於心生了膽怯之意。
祂在畏懼凋零,可祂又無時不刻地不在走向凋零。
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將觀眾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玫瑰的經曆,又未嘗不是他們自己的經曆呢?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哪怕再如何歡樂的時光也終將逝去,哪怕再如何璀璨的生命也敵不過自然的權威。
在注定的命運面前沒有強者。
紀和玉的演繹是那樣的直擊人心,甚至令壓抑的氛圍在場上漸漸彌漫。
甚至有觀眾忍不住彆過了眼睛。
鋼琴的琴鍵狠狠砸了三下,仿佛為玫瑰提前敲響的喪鐘。
在最後的關頭,玫瑰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玫瑰回憶著自己的一生。
祂誕生於微風和煦的早春,盛放於豔陽高照的盛夏,見過了世間最極致的溫暖與愛意。
祂擁有柔韌的枝條,瑰麗的花瓣,熾烈的花蕊以及永不低頭的花冠,是整個盛夏當之無愧的花中之王。
而最重要的是,祂在這世間留下過最豔麗的身姿、最馥鬱的芬芳和最響亮的名字。祂不是芸芸眾生中普通的一朵玫瑰,而是被所有人情不自禁地記住了名字的玫瑰。
哪怕即將逝去,祂的花瓣也將化入塵泥,恩澤大地;祂的香氣也將繞梁三日,經久不息;祂的名字也將被人久久傳唱,直至在這世間留下了無法抹去的一筆。
當所有人想到玫瑰的時候,一定會首先想到那一朵最豔麗的。
祂已經沒有了遺憾。
凋零不是終點,而是一段新的旅程的開端。
玫瑰終於想明白了這一點,因迷惘而低垂的花冠重新抬起——
在冰面上,少年再度進入了滑行。
玫瑰找回了盛放時熱烈和高傲,而冰上的少年,重新成為了說一不二的掌控者!
在音樂來到重拍的那一刹那,紀和玉雙腿交錯,從右後外刃快速起跳,轉體三周!
又是一個運用了延遲轉體技術的、滯空感十足的3Lo!
音樂到了此時其實隻剩最後一個高潮,紀和玉的體力也已經近乎枯竭。
但他今天難得地找回了從前在賽場上的狀態,所有的動作都前所未有的輕盈,哪怕身體正在大肆宣揚著自己的疲憊,也絲毫沒有影響他起跳的姿勢、方向和軸心。
完美落冰!
觀眾席上再次響起震耳欲聾的掌聲。
如果說紀和玉昨天短節目的表現堪稱不錯,今天的自由滑簡直是在昨天基礎上的脫胎換骨,不管難度、編排還是節目感染力都堪稱驚豔。
陳長興忍不住捶胸頓足,隻恨自己昨天在與同事們商討的時候,沒有再多堅持一下。
冷汗幾乎將紀和玉整件考斯滕打濕,被冰面上不斷蒸騰而起的寒氣一激,令紀和玉本就快要罷工的肌肉忍不住微微發顫。
曲目隻剩下還有最後的20秒,但這20秒內除了滑行外,尚有一個3T+1EU+3F的三連跳,和最後的貝爾曼旋轉。
玫瑰自知即將凋零,卻綻放得更加耀目。
玫瑰不會退縮,而他更不會退縮!
紀和玉恍惚地想起,自己在“上輩子”的最後一場自由滑中,跳出了4T+1EU+3F的三連跳,而“這輩子”的第一場自由滑中,將要跳3T+1EU+3F的三連跳,雖然於難度上差距不是一星半點,但又未嘗不是一種傳承?
玫瑰雖死,猶有餘香,大抵如此。
在突然由沉鬱變得激昂的拍子中,紀和玉右腳繼續滑行,左腳微微離地,在高潮來臨的一刹那,點冰起跳,轉體3周!
一套節目中,除了連跳不能出現重複的跳躍,而紀和玉在開場已經上過3T,這個跳躍是個無效跳躍——
裁判經驗豐富的陳長興立刻就意識到了不對勁。編排師怎麼會犯這麼愚蠢的錯誤?還是說,少年的體力消耗殆儘,T跳畢竟是最簡單的跳躍,在不知道如何度過編排空窗期的情形下,下意識地用來替代?
但下一瞬,陳長興就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在紀和玉的右腳著冰的那一刹那,再度起跳並轉體半周。
這是一個曾被成為半周loop跳的EU。在比賽中,多用作夾心跳的中間一跳,但它的著冰與Lo跳不同,是以左後內刃著冰,用以連接以左後內刃起跳的S跳和需要左後內刃滑行的F跳。
這會是一個三連跳嗎?
出現在一個小小的分站賽上的三連跳?
一時間,陳長興聽見了自己心跳如鼓的聲音。
果然,在左後內刃著冰的那一瞬間,紀和玉順勢前滑,借前滑的姿勢將跳躍的殘餘衝力徹底化解,而後稍稍轉身,右刀齒飛快地點冰跳躍!
騰空!一周!兩周!三周!
這是一個3T+1EU+3F的三連跳!而且是在節目的後半段,技術分有著10%優勢的三連跳!
即便是到了節目的末尾,少年體力近乎枯竭的情況下,還是跳出了近乎教科書般的動作和明顯的滯空感!
不過陳長興也大致清楚紀和玉的極限在哪裡,少年的體能始終是難以克服的硬傷,他的跳躍雖然完美,但落冰時的軸心已有隱隱的偏離,雖然偏離極小,但勢必對落冰造成影響。要是以體力和爆發力為優勢的高大的花滑運動員,可以憑借強悍的體魄硬生生落穩,但也會對膝蓋和踝關節造成不小的損傷,像紀和玉這樣的,不扶冰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偏偏,冰上少年的動作讓陳長興知道了什麼叫做打臉。
而這樣的打臉,他今天已經經曆無數次了。
雖然隻是極其微小的偏離,紀和玉還是察覺到了這一跳存在的風險。
但他覺得自己雖然很累,但沒有到不能忍受的程度。
換句話來說,他還有拚一把的能力。
在落冰的那一刹那,紀和玉並未如陳長興所想地向一側偏斜而去,而是順勢彎了膝蓋,勉強控製著將落冰後的滑行縮到最短,而後硬生生接了個蹲踞旋轉。
雖然這一段滑行因為平衡的問題不太好看,但他沒有摔,沒有扶冰!
沒有摔就意味著勝利。
觀眾們不吝於為這驚險的一幕獻上熱烈的掌聲。
而紀和玉也沒想到自己狀態這麼好,竟然當真成功了。
裁判席上的陳長興滿臉驚愕。
他完全沒有想到,紀和玉在今天的自由滑上,不光技術難度和表現力都比昨天的短節目高出了一個層次,就連應變能力都這麼好,硬生生將一個在他看來必然要失誤的跳躍救了回來!
自由滑的編排不能超過三組旋轉,因此紀和玉需要從蹲踞旋轉直接過渡到貝爾曼而不能停下。
伴著音樂的節奏,冰面上的少年逐漸拔高身形,從蹲踞轉為半直立、直立,最後將腿高高地踢過頭頂,形成一個完美的水滴。
少年緊緊抓住了自己的冰刀。
玫瑰緊緊擁抱著自己的花瓣。
所剩不多的體力艱難地支撐著紀和玉轉足8周。
正如高傲倔強的玫瑰,在面臨凋零的前一刻仍不肯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
祂生來就是畫中的王者,也該以王者的姿態傲然離開。
玫瑰雖然凋零,但不會死亡,祂將以另一種姿態,活在世間的每一個角落,活在每一個生靈的心中。
到了這一刻,觀眾們才終於理解了“凋零”二字的含義。
這個直到最後20秒的高潮才出現的意象,卻是整支節目最震撼、最打動人心的片段,將整支節目的主旨拔高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程度。
有時候,凋零並不意味著失敗。
天空沒有飛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①
這是一段旅途的結束,可又是一段新的旅途的開始。
玫瑰過完了祂豔麗、高傲且明媚的一生,即將帶著祂的美麗和香氣,開啟嶄新的征程。
玫瑰生來就是為了綻放直至凋零。凋零從不會抹去盛放的意義,世界不會苛待每一個熱愛自我的生命,能令自己失敗的,從來都隻有自己。
這就是花滑和競技體育。沒有什麼能抹去一名運動員努力的痕跡,汗水和傷病,是他們永遠的勳章。
在這片冰場上,隻要自己不放棄自己,始終虔誠的熱愛這片冰面,就不用畏懼那遲早要來的凋零。
觀眾和冰場永遠不會忘記每一個熱愛這片冰面的運動員。
紀和玉在音樂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間停止了旋轉。
光影定格於少年仰面向上,雙手和浮腿組成一個漂亮水滴的模樣。
紀和玉的心跳已然紊亂,但他立在冰面上的腿卻沒有半點顫動。
觀眾的呐喊和歡呼刺激著他的耳膜,也告訴他:以這一場自由滑作為玫瑰新的開場,一點也不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