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 裴長律就真的回來了。
他一回來,第一時間,先聽見各種風言風語。
整理行李時, 寢室同學過來搭住他肩膀。
“欸, 我聽人說,你不在的這段時間,總看見寒商跟你老婆在一起, 在食堂撞見好幾次了。”
裴長律怔了一下, 意識到他說的不是沈明希,是許知意。
他平時提到許知意時, 經常“我老婆”“我老婆”的,大家已經習慣了。
“哦, ”裴長律笑道, “寒商家裡出了點事, 知意人好,幫忙照顧他,也有一大半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同學“嘖”了一聲, “許知意長得那麼漂亮,寒商又帥, 當心照顧著照顧著,照顧出問題來嘍。”
“怎麼會。”裴長律答, “寒商也不是第一天見到知意,我們三個都認識多少年了。再者, 你看寒商什麼時候交過女朋友?他要是願意的話,想要什麼樣的女朋友沒有?他是真的不想。”
裴長律打開行李箱,“而且寒商的人品我很了解。他不會乾這種事,你會, 他都不會。”
他同學笑了,“你懂我。要是你讓許知意照顧我,我麻溜的當天就送花表白一條龍。”
外面有人敲門,是許知意,裴長律一回來就發消息讓她過來拿東西。
裴長律讓她進來,把帶回來的禮物一樣樣給她看。
“面霜眼霜什麼的,你媽一套我媽一套,這幾件襯衣是給你爸的,這幾件是給我爸的,我記得叔叔是穿42碼的對吧?這全都是我媽列了單子點名要的,你不用管,回頭我一起快遞回去就行了。”
裴長律把給爸媽的禮物裝進大袋子裡,又拎過旁邊的一個袋子,拿出一個方盒。
“你最近都在用這種香水,對不對?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去香水櫃台到處找,聞各種香味聞到崩潰,終於讓我給找出來了。糖果味。”
他找對了。
這香水很貴,他買了巨大的一瓶,今年還他禮物大概要還到破產。
還有各種零食。
“都是巧克力之類,”裴長律說,“我挑了國內買不到的零食,什麼奇怪買什麼,分一份給你。可惜海關不許帶奶酪進來,那邊奶酪的花樣多到爆,要是能帶回來,你一定喜歡,反正我是受不了那個味兒。”
他知道許知意從小就熱愛各種奶製品。
裴長律從大包裡一樣樣掏零食出來,帶出幾隻粉色的小袋子,火速藏到旁邊。
許知意已經看清了上面的黑字,是一個有名的內衣牌子,估計是給明希學姐買的。
他們寢室的同學過來摟住他肩膀,探頭探腦,撈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袋,“這是什麼。”
裴長律拿回袋子,“彆動,是給導師的。”
“這麼多東西,不是送導師的,就是送女孩的啊?”
裴長律順手遞給他一條巧克力,“放心,也有你們的。我背了兩個大包外加一個行李箱,入關的時候,跟個逃難的難民似的。”
他八面玲瓏,面面俱到,買禮物並不會漏下誰,人人都有份。
裴長律把東西分給大家,其他人嘻嘻哈哈地一起去食堂了,寢室裡隻剩裴長律和許知意兩個人。
許知意好奇,“你給寒商帶什麼了?”
“我們去NASA參觀的時候,給他買了一件帶標的飛行夾克,我自己也留了一件一模一樣的。”
現在沒彆人了,裴長律才問:“寒商到底怎麼了?”
許知意說了一遍,也順便把自己最近在包寒商的夥食的事告訴裴長律了。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裴長律說,“這群人也太沒眼光了,真把寒商當成那種富二代的紈絝子弟,離開他爸就什麼都不是?寒商這個人,再過個十年,一定是大家通訊錄裡最有價值的人,以後想找個幫他忙的機會,隻怕都難,還不趁現在趕緊。”
他說:“知意,你這些天大概花了多少錢?我還給你。”
許知意捫心自問,並不是因為裴長律才幫寒商,“沒關係,沒多少。當初蹭吃蹭喝蹭玩也有我一份,就當是還他了。”
正說著,寒商也過來了。
寒商的目光先在許知意身上頓了一秒,才轉向裴長律,手抄在褲子口袋裡,晃進裴長律寢室。
裴長律順手摟住他肩膀,“哥們,怎麼突然就弄成這樣了?”
寒商拎起桌上袋子裡的零食看了看,又扔回去了,隨口答:“我願意。”
裴長律切了一聲,“你願意什麼啊你願意,我又沒跟你求婚。”
寒商沒理他,在袋子裡挑挑揀揀,看見了那一大盒香水。
他的手頓了頓,拿起盒子,湊近鼻端,隨便聞了一下,然後抬眼看向許知意。
裴長律自顧自繼續說:“我母上大人這兩天把今年的生活費全都打給我了,咱倆見面分一半,一會兒轉給你。”
寒商拒絕:“不用。我現在已經夠了。”
裴長律瞥一眼許知意,大概覺得是因為她在,寒商才不好意思開口。
他對許知意笑道:“寒商就交給我了,中午我倆要出去吃一頓,就不帶你了噢。”
許知意明白他的意思。
寒商要請律師,估計後續的花費不會少,她的那區區幾萬塊未必夠,說不定真的需要再跟裴長律借錢,隻要他開口,無論多少,裴長律一定會想儘辦法幫他弄到。
為了他倆說話方便,許知意拎起書包,“正好我中午有事,那我先走了。”
身後仿佛有目光在跟著她。
許知意回了下頭,撞進寒商那雙黑沉沉的眼眸裡。
他斂目垂睫,避開許知意的眼睛,把手裡的香水盒“嗒”地一聲放回桌上,也沒有開口留她。
這輕輕的一響倒是提醒了裴長律。
裴長律抄起香水放進袋子裡,追出門,把袋子遞給許知意,“你的東西,彆忘了。”
這天之後,寒商再也沒有單獨找許知意吃過飯。
有人說在食堂看見他了,大概是終於給飯卡充了錢。
一切恢複如初。
就像過去這些日子,她真的隻是幫忙照顧了一段時間好朋友的好朋友而已。
許知意時不時就把列表裡的寒商拉出來看看。
她在消息欄一行行敲字。
【你最近怎麼樣?】
【對面三樓陽台的杜鵑花終於開了,我拍了照片。】
【隔壁那隻小貓又過來曬太陽了,就是你上回用火腿腸逗的那隻,還是一看見人就跑。】
似乎每一句話都毫無意義。
隻不過是平白打擾彆人的生活,也讓世界上多了幾條垃圾短信而已。
許知意打幾個字又刪掉,再打幾個字再刪掉,到底也沒有發出去。
裴長律說得非常對,寒商隻是暫時虎落平陽,低空掠過她的世界,仿佛輕易可以觸及,其實隻是假象。
歸根結底,他和她並不是同一階層的人。
無論是中學還是大學,同學關係總讓人有種錯覺,大家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仿佛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區彆不大,其實許知意很知道,根本不是。
一畢業,真正的差異就會立刻顯形。
她和寒商,和裴長律,背景完全不同。
裴長律有家裡的各種關係鋪路,寒商有爸媽甚至外公外婆的財產墊底,她什麼都沒有,有的隻有她自己。
許知意繼續悶頭畫畫,一筆又一筆,多浮躁的心都會漸漸沉靜下去。
倒是裴長律,時不時會發消息過來。
【知意,你要去出租房那邊嗎?如果回來得太晚就叫我,我去接你。】
許知意知道,他晚上要忙著跟明希學姐約會,不方便打擾,都是回:【不用,我很早就回來了。】
她也確實不再像當初寒商在的時候那樣,肆無忌憚地畫到大半夜,才騎車回明大。
如果待得實在太晚,經常就在出租房那邊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再趕回來上課。
好在天氣也一天天暖和起來,寒商買來的電暖氣被挪到牆角,不太用得上了。
這天早晨回寢室,許知意立刻感覺到,氣氛異常詭異。
常年在床上攤平,就算睜著眼睛也不肯起床的沈晚一大早竟然不在,沒事就往家裡跑的蘇禾居然在,倒是向來習慣早起的謝雨青,床簾嚴密地遮著,裡面悄無聲息。
“沈晚呢?”許知意問。
蘇禾對許知意比了個噓,輕聲說:“給大家買早飯去了。”
許知意一頭問號。
沈晚這種為了賴床寧願逃課的人,竟然出去買早飯了。晨跑回來順便給大家帶個早飯,這不是謝雨青經常乾的事麼?
蘇禾指指謝雨青的帳子,用氣聲輕輕說:“分手了。”
謝雨青的床簾掀開,她披頭散發,紅腫著眼睛探身出來,對許知意伸出兩條胳膊,“知意——”
許知意扔下包,踩著床梯爬上去把她抱住,拍她的背,“不哭不哭。”
半天才弄明白,謝雨青男朋友昨晚忽然提分手了。
蘇禾插嘴:“隻有女生才會因為不喜歡了提分手,男生一般都是先吊著,這樣沒來由地突然要分手,絕對是劈腿了。”
許知意給謝雨青順毛,“這種男生,咱們不要了啊。留著乾嘛,炒菜都嫌肉柴。”
謝雨青噗地笑了一聲,然後繼續抽抽搭搭。
她一直難過到中午。
這是全寢室第一次有人正式失戀。
對今後二十九歲的她們,這種事半杯奶茶還沒喝完,就已經算是過去了,可是對十九歲的幾個人,卻是件天大地大的大事。
全寢室所有人難得地集體出動,陪謝雨青一起去食堂吃午飯。
她倒是不哭了,就是眼睛還腫著,情緒低落。
四個人抱著餐盤坐在一起,圍成一團,像一窩彼此取暖的小耗子。
大家搜腸刮肚地想詞安慰謝雨青。
“男人這種東西,就像衣服,”沈晚說,“穿得好看你就穿著,要是不好的話,咱就換。外面那麼多衣服呢,各型各款,你還缺他這一件?”
謝雨青撥著飯,歎了口氣。
“可是他長得還是挺帥的,毛病是不少,真要分手又有點舍不得,畢竟談了好久了。”
四個人悶頭繼續吃飯。
她們湊在一起認認真真說話,誰都沒有回頭。
沒看到身後那桌,寒商走過來,放下餐盤。
許知意想了想,“其實這樣的男生,就像逛街的時候,偶然看見的一件小禮服裙,不穿吧,實在太漂亮了,受不了誘惑,買吧,又不太可能。就當是租著穿幾天,高興一下,其實也不錯。”
沈晚轉頭看她一眼,幽幽地說:“知意,你該不會是在說寒商吧?”
許知意怔了好幾秒,終於歎了口氣,“吃你的飯吧。”
她沒有直接否認,停頓的那幾秒,以寒商的敏銳,已經足夠了。
他就是一件她根本不打算買,卻受不了色相的誘惑,隻想穿幾天的衣服。
寒商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拿起餐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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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悉市。
寒商安頓好喝醉的許知意,幫她關好門,回到自己房間。
椅子剛剛吃火鍋時拉到外面去了,寒商心不在焉,不想出去拿,也沒開燈,乾脆摸黑在床上坐下。
許知意沒有把床挪走。
她一直都是有點喜歡他的,寒商當然知道。
當年在那間簡陋的出租房裡,她會用發燒做借口,偷偷湊上來吻他。
現在也是一樣。
上次他熱血衝頭,就那麼親下去了,她最後也沒跟他太計較,而且明知他特意設圈套讓她住進老宅,也絲毫沒有搬走的意思。
可這種喜歡,也隻是淺淺的一點喜歡而已。
那天她在電話裡說得很清楚,看樣子,畢業之後還是打算去美國,去找裴長律。
也許就像當初她說的話一樣,隻是把他當成一件漂亮的衣服,明知不會真的買,還是想穿上試試。
寒商坐了很久,拿起手機,點開裴長律的頭像。
【最近怎麼樣?】
要弄清楚,她和裴長律之間到底是什麼狀態。
加州此時是清晨,裴長律遲遲不回消息,大概還沒起床。
寒商索性拉過枕頭,合衣倒在床上。
許知意就在離他幾十公分遠的地方,雖然隔著一堵牆,她的存在感仍然強烈,仿佛能感覺到她酒醉後歡蹦亂跳的心跳,還有呼吸的灼熱。
外面一陣碗碟碰撞的聲響,是樂燃回來了,正在收拾東西,吃完火鍋的餐桌戰況慘烈,那一大攤夠他忙一陣了。
不知過了多久,連樂燃都洗好碗上樓了,手機才終於震了,屏幕亮起來。
是裴長律。
“怎麼突然想起我來了?對我思念成狂?”
寒商答:“扯什麼淡。”
裴長律問:“說真的,年底,大概是聖誕假期的時候,你還在澳洲嗎?說不定咱們還真能見一面。有好幾年沒見了。”
寒商怔了一下:“你要來澳洲?”
“是啊,想過來看看知意。我爸媽和她爸媽最近一直都在商量我們訂婚的事……”
他說,“訂婚”。
“訂婚”兩個字,裴長律說得很隨意,卻如同錘子一樣,在寒商的心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裴長律毫無察覺,還在繼續。
“……他們是想今年年尾。我媽已經提前忙著給知意挑什麼三金五金七金八金的,我也搞不太懂。不過我自己買了個鑽戒,打算求婚。”
裴長律發過來一張照片。
照片上,他的手托著一隻藏藍色的絲絨盒子,盒蓋蝴蝶雙翼般張開,裡面嵌著一枚祖母綠切割的長方形鑽戒,主鑽兩邊的戒臂也嵌著兩顆鑽石。
“我記得以前知意說過,喜歡這種切割的鑽戒,像顆冰糖。我知道你肯定看不上,可我已經出了血本,”裴長律說,“給知意買了個我能買得起的最大的。她要天天戴著,不能讓她在彆人面前丟臉。”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兀自亮著。
這種切割的鑽石沒那麼閃耀,卻低調優雅,剔透得像顆冰糖。
寒商的喉嚨有點乾。
寒商終於問:“你以前不是說過,這輩子都不打算結婚麼?”
裴長律仿佛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
“我也想了很久。說實話,我爸媽馬上要退休了,今後能幫我的有限,我也馬上要奔三了,接下來應該是全力以赴拚事業的時候,我是真不想再折騰了,有點想安定下來。”
寒商整理了一下混亂的思緒,思忖片刻,“我這些天見過許知意,沒聽見她提你們訂婚的事。”
“知意知道啊。我媽說,她媽早就跟她說過了。我年底過來,就是想跟她面對面討論訂婚的事,順便正式求婚。等她畢業後就來美國,她想出去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我就養著,沒關係。”
裴長律隨口問寒商:“你呢?還是不打算結婚?也不交女朋友?”
寒商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不想。”
“行,那你繼續堅持。”裴長律說,“你今天找我是有事?還是純閒聊?我得出發去實驗室了,一大堆活兒等著。”
寒商答:“沒事,純閒聊。你走吧。”
電話掛斷了。
手機的亮光消失,房間重新黑下來。
外面的月光順著百葉窗沒關牢的縫隙透進來,映在牆壁上,一道一道的,像小時候在作業本上打的格子,卻一行行的全都空著,不知該在上面寫點什麼。
他們最後還是要訂婚了。
她和裴長律。
從很多年以前,寒商就料到早晚會有這天。隻是沒想到,陰錯陽差的,這件事最終會發生在他眼前。
隔壁傳來輕微的動靜,好像是許知意在翻身,不知是床鋪還是胳膊,輕輕碰了一下牆,咚地一聲,在靜夜裡清晰無比。
她沒睡安穩,莫名其妙地給自己灌了那麼多酒,一定不太舒服。
寒商凝視著牆壁,忽然伸出手,把手掌貼在牆上月光畫出的一道道空白格子裡。
牆壁平坦,硬而涼。
一個瘋狂的想法湧進腦中,完全不受控製。
他不甘心。
管她是誰的老婆,誰的未婚妻。
就算她真的快要訂婚了,又怎樣?
就算她真的把他當成一件不想買,卻又受不了誘惑,隻想穿幾天的漂亮衣服,又怎樣?
手掌漸漸和牆壁一樣冰涼。
寒商很清楚,他現在滿腦子想要做的,其實和寒翎媽媽曾經做過的如出一轍,也許有點區彆,但是區彆不大。
徹骨的涼意從手心透進來,一點點滲入全身,讓血液凝結,凍出冰碴。
他的一部分對自己全是徹底的鄙夷,另一部分卻瘋狂地叫囂著,毫不妥協,背水一戰,一步不退。
許知意那邊又傳來床鋪的一聲輕響。
響聲驚動了寒商近乎凍結的身體,他動了動,手背上映著的月光也跟著一晃。
他盯著自己的手。
這隻手手指修長,骨節線條乾淨利落,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分寸適宜,就連指甲的形狀都完美無缺,再往上,就是微突的漂亮的腕骨,然後是肌肉分明的小臂。
這副皮相有多蠱惑人心,寒商自己當然知道。
他的外貌和年輕時的寒啟陽幾乎一模一樣,每個見過寒啟陽年輕時代的人都會驚歎於父子兩個有多麼像,寒商也看過他爸以前的照片,不考慮衣服和環境,隻看臉,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照片上是他還是寒啟陽。
這是一張他所痛恨的臉,但是非常有用——
在許知意身上。
她說過,他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承認受不了誘惑。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這些年,他總是想得太多,顧忌太多,做得太少。
離她訂婚,隻剩短短的兩個月。
那他就當她的一件隻肯穿兩個月的衣服好了。
也許。
寒商心中還存著一點自己都不敢正視的念頭。
也許,經過這兩個月,她覺得他這件衣服特彆好,特彆合身,真的願意改變主意,把他這件衣服買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