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意沒去廚房做飯,怕“人類的痕跡”留得太多,不好清潔。
可以先觀望兩天再開火。她隻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牛奶。
冰牛奶奶香濃鬱,入口清涼,許知意趴在對著後院的窗口,一口氣灌了半杯。
天已經黑了,這地方一馬平川,沒有高樓,能看到遠處的天際,最後一抹亮白襯得後院的大樹隻有樹枝猙獰的剪影,出去覓食了一天的鳥兒們都回來了,站在樹枝上呱噪。
割草的草腥氣淡了,空氣中隱隱的燒木柴的味道,就像小時候路邊燒樹葉的氣味,估計是誰家在用壁爐,不然就是什麼地方又著起了山火。
許知意喝完牛奶,接好手繪板,開始乾活。
許知意從大學時起,就在接稿畫畫,畫了這麼多年,現在收入很可觀,比出去打工賺得還多。
要畫的是一個金主大佬約的私稿,報酬非常好,就是要求很細,有點磨人。
隔壁房間裡偶爾傳來聲音,隱隱約約,好像是房東在和人打電話。
這人天天貓在房間裡,不知以什麼為生。
有時候他也會開門去洗手間,但是速去速回,絕不在外面停留太長的時間。
許知意非常煎熬。
一起住了兩天了,都還沒有見過房東的真面目。
心裡抓心撓肝,很想悄悄看一眼。
可是偷看這件事,自古至今,在所有故事裡都不是好事。
希臘神話中,賽吉有個不肯露臉的丈夫,她受人慫恿,半夜點上油燈偷看了丈夫的臉,結果好好的一個美少年丘比特就像煮熟的鴨子一樣,拍拍翅膀飛走了。
還有聖經裡,上帝要毀滅所多瑪城,給羅得一家人開了個後門,讓他們先跑,羅得的妻子回頭偷瞄了一眼,不幸變成了鹽柱。
不過慘王之王當屬盤瓠。
說好了金鐘裡扣七天,就能由五色小狗變成人,最後被人偷看,變身的進度條沒能走完,單單留下一顆狗頭。
許知意倒是不太介意房東長出狗頭,隻是很怕住得好好的一百八十刀一周的房子沒了。
合租條例裡說過:避免碰面。
黑體字。
看著很嚴肅,很認真。
等牛奶全部喝完時,正門那邊傳來動靜,是敲門聲。
“許知意?”有男聲在叫她的名字。
許知意喜出望外:
房東大人什麼時候出去了?
他這是忘了帶鑰匙?
竟然有這種一窺廬山真面目的天賜良機。
“來了。”
許知意穩住聲音,好讓自己不顯得那麼著急,鎮定地打開房門,穩步穿過走廊。
扭開把手,拉開前門,門外站著的竟然是樂燃。
許知意大失所望。
“怎麼看見我就一臉不高興?”
樂燃今天的衣服又稀奇古怪,層層疊疊地套著,胸口長長的銀鏈子綴著一塊石頭——真石頭,坑坑窪窪灰突突的,工地上就能撿到的那種。
他把兩個大紙箱子摞在門口,又回到路邊,從一個漆著小件搬運廣告的面包車上往下搬行李。
許知意驚奇,“你這是要搬過來嗎?”
“當然了。”樂燃說,“那天看完房子,我就加了房東微信,說我也是傑瑞的同學,問他這邊還有沒有空房。這房子那麼便宜,不租白不租,省點生活費,我今年要換台新遊戲本,大概要四千刀。”
許知意納悶:“你不是剛換過一台遊戲本嗎?換了能有半年?”
樂燃歎了口氣,“所以我爸不給我報銷,讓我自己吃泡面省錢。他跟我說:‘一天省二十刀,十天省二百刀,六七個月就省出來了,加油。’”
樂燃把箱子挪進來,“所以我想在房租上省點。房東一直都沒回我,結果今天早晨,他突然打我電話,說還沒招滿,我就馬上搬過來了。”
樓下沒有空房間了,樂燃在樓上挑了一間朝陽的房間。
“這邊采光好,好畫畫。”樂燃把他的畫架支起來。
他忽然感慨:“真像做夢一樣,我竟然要和Trivisa大佬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了。”
許知意尷尬,“彆這麼叫,我也不是什麼大佬。”
Trivisa是她接畫稿時用的ID,在三次元聽見,感覺十分奇怪。
樂燃說:“微博有七位數的粉,還不算是大佬?大佬,你的‘無底線事務所’要什麼時候才能更新啊?”
“無底線事務所”是許知意自己更著玩的漫畫,情節全是各種借故事瘋狂吐槽。
許知意:“最近太忙,估計得下周。”
樂燃繼續說:“我最近要做一個獨立遊戲,打算做好放到Steam上,我知道肯定雇不起你,要不要一起做,收益對半分?”
許知意算了算時間,“現在太忙,起碼得假期才能有空,你要是能等得了就等。”
樂燃邊聊天,邊仔細研究許知意,納悶:“你丸子頭怎麼綁那麼緊?頭皮不疼嗎?”
許知意摸了摸頭頂上的揪揪,再看一眼樂燃的頭發,鄭重地說:“我感覺,你以後會特彆遺憾你頭發短,綁不了丸子頭。”
樂燃:“啊?”
許知意問他:“你還沒收到房東的合租條例?”
樂燃一臉茫然。
許知意拿出手機,把房東發過來的電子版合租條例給樂燃看。
樂燃瀏覽一遍,恍然大悟:“怪不得房租這麼便宜。”
英雄所見略同。
他把手機還給許知意,從箱子裡翻出一個鍋和滿滿一塑料袋泡面,在裡面挑挑揀揀。
“我還沒吃飯,餓死了,我去樓下煮個泡面啊,你要不要一起吃?”
許知意默了默,“煮了泡面,不好收拾吧?”
畢竟房東的標準是“不能留下人類的痕跡”。
樂燃:“沒事,煮個泡面而已,就兩三分鐘,煮完擦一擦唄。”
許知意建議:“你乾脆燒壺開水泡一泡算了。”
樂燃嚴正拒絕:“我的人生可以淪落到吃泡面,但是決不能淪落到吃不煮的泡面。”
他拎著他的鍋下樓了。
煮面很快,泡面香辣濃鬱的香味如同有形的手,勾著許知意的鼻子。
許知意晚上隻喝了一杯牛奶,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一聲。
樂燃的耳朵超靈,轉過頭指揮,“有條例也不能餓著自己。你快去拿個碗,我再下一包,咱倆一起吃。”
“這多不好意思。”許知意嘴裡說著,腳卻誠實地往房間走,取來了她的碗。
順便從冰箱裡拿出幾個她剛買的雞蛋,讓樂燃臥進去。
樂燃先撈出面條,等雞蛋煮得半熟了,才把雞蛋和面湯一起倒進碗裡。
兩個人湊在廚房的台面上,一起彎腰吃面喝湯。
湯又辣又熱,荷包蛋有完美的溏心,煮過的面條半透明,筋鬥有彈性,和隻用熱水泡出來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樂燃還不滿足,“過兩天買點蔥,再鹵點牛肉加進去,味道才絕。”
面吃完,兩個人一起動手收拾廚房。
“吃了一身汗。”樂燃邊洗鍋邊說。
“是啊,暖和多了。晚上還是挺冷的,昨天晚上凍死我了。”許知意隨口答。
樂燃說:“我倒是覺得還行,快春天了。”
許知意一邊擦灶台,一邊說:“我末梢循環不太好,手腳特彆容易冷。”
洗碗的時候,許知意仿佛用餘光看見,主臥的門輕輕動了一下。
許知意轉過頭。
隻見房東那扇門關得好好的,嚴絲合縫。
廚房的垃圾桶裡有外賣的打包盒,估計他已經吃過了。
悉市晝夜溫差大,就算白天再怎麼豔陽高照,冬末的夜裡還是很冷。
許知意鋪好兩層被子,把被角掖好,鑽進去,剛躺下,就聽到外面有聲音。
應該是有人開了車庫門,接著是車子開出去的聲音。
這房子有個車庫,就在側面,車庫門一直關著,估計房東把車停在裡面了。
房東大人不愧是社恐,晝伏夜出。
第二天一大早,許知意差不多是被凍醒的。不過冷也有冷的好處,可以早起,不會賴床。
許知意在房間裡梳頭發,把頭發紮成丸子,再把掉下來的頭發仔細收集起來,用紙巾包好,扔進垃圾桶,聽著外面沒有任何動靜,才出去洗漱。
結果一開門,就看見門口擋著個東西——
是好大的電熱油汀,不隻一個,而是兩個。
明顯是嶄新的,貼著貼紙,掛著吊牌。
油汀上放著張紙條,上面打印著簡單的一行字:【過幾天有人來裝地暖,先用油汀】
怪不得昨晚聽見他開車出去。
這裡的店營業時間通常很短,一般五六點鐘就打烊了,不知他開車去哪才買到的油汀。
而且包水電的房東,一般都會各種限製房客用取暖設備,比如規定不許用多少瓦以上,或者一天隻能開幾個小時,像這位房東,居然主動給房客買電熱油汀,一買就買倆,許知意倒是頭一回聽說。
許知意把油汀挪進房間,看見樂燃也正下樓。
他看見許知意正在挪油汀,感慨:“呦,你拿到了兩個,我也拿到了一個——大概覺得女孩子更怕冷吧。怎麼會有這麼神仙的房東。”
他探頭對主臥那邊說:“謝謝啊!”
許知意對他比了個噓,“人家說不定還在睡覺。”
前天晚上半夜搬進來,昨晚又出去找油汀,估計房東大人現在正在補覺。
樂燃把手機給她看。
“房東把那份合租條例也發給我了。”
許知意就知道他早晚得收到,那麼苛刻的合租條例總不能隻對她一個人生效。
不過樂燃住在樓上,自己用二樓的洗手間,不跟房東合用,比她爽多了。
樂燃翻手機,“哎,把你這學期選的課和tutorial的時間給我看看,咱倆儘量選一樣的吧?方便結組。”
Tutorial是正式課程後的小班輔導,現在剛開學,還在試聽的時候,時間都還能改。
樂燃做事也很認真,能跟他結組,許知意求之不得。
許知意立刻找出課程表,和他一門一門地往下對。
樂燃:“這個我改成和你一樣的,這個你改成下午吧?我們正好一起上課,晚上還能一起回家……”
許知意沒有意見。
今早隻收到了油汀,沒收到房東大人彆的紙條,可見昨晚的廚房清潔是過關的,許知意和樂燃這回一起煎了蛋烤了吐司,說說笑笑地吃了,一起換鞋出門去學校。
兩人都沒留意到,主臥的門微微開了一點,又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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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熙市。
那年暑假過後,裴長律就要離開熙市去明大了。
眾所周知,全國的大學除了TOP2,TOP3起碼有五六七八所,明大就是其中之一。
裴長律報明大的原因,許知意心知肚明,因為明大離熙市特彆遠,他爸媽鞭長莫及,管不了他。
臨出發前那兩天,裴長律愉快得像馬上就要放歸野外的狼一樣,一圈圈地在籠子裡轉悠。
他對許知意說:“我走以後,你要是有什麼弄不明白的題,可以直接去找寒商,我也讓他有時間就去看看你,看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許知意鼻端下意識地聞到一股血腥味,“哦。”
裴長律並不是說說而已。
有天中午下課,許知意收好東西,拿出鑰匙,準備回家。
她家離三中很近,向來回家吃午飯,許知意媽媽在單位不回來,但是會做好飯菜放在冰箱裡,自己熱一下就行了。
教室裡忽然一陣騷動。
許知意抬起頭時,大半個教室都在興奮。
“那不是寒商嗎?”
“真的是寒商!”
“寒商到高二這邊來乾什麼?”
寒商就靠在門口,正在看她這個方向。
他長得帥,成績超好,前些天又鬨出那麼大的亂子,人人都認識他,站在那裡,異常惹眼。
寒商對正在進門的兩個同學低聲說了句什麼。
那兩個立時滿眼放著八卦的光,吆喝:“許知意!寒商找你!!”
許知意火速出去,把寒商帶到旁邊沒人的走廊拐角,才問:“有什麼事?”
寒商悠悠道:“裴長律讓我經常過來看看你,他不太放心。”
許知意默了默,“沒什麼好看的,我什麼事都沒有。”
寒商卻繼續說,“我還得問一下,最近有什麼不懂的題目要我幫你看看嗎?”
許知意想都不想,“暫時沒有。”
教室門口有人在往這邊探頭探腦,許知意隻想快點把這尊大神送走。
寒商接著問:“那有人欺負你麼?霸淩什麼的。”
許知意:“當然沒有。”
都高二了,大家全都忙得像鬼一樣,有時間巴不得多睡一會兒,誰還有那個閒情逸致。
寒商點了下頭,“行。那我走了。”
他的任務成功完成,轉身就走。
許知意大大地鬆了口氣。
不過許知意很快就明白,寒商說的“每隔一段時間過來看看你”,這個“一段時間”到底是多久。
一周。
寒商像打卡一樣,每隔一個禮拜整,周二的中午,就會定時定點地出現在許知意的教室門口。
比機械鐘裡冒出來報時的布穀鳥還準。
幾次之後,大家都被他報時報出了條件反射,一看見他出現,一群人就立時一起拉著長聲唱:“許知意——寒商找你來了——”
許知意每次都以最快的速度出去,去背人的地方,悄悄跟他接頭。
寒商都例行問:“有什麼題要幫你看看嗎?”
許知意搖頭。
寒商再問:“有人欺負你嗎?”
許知意再搖頭。
兩個問題問過,就算流程走完。
反複好幾次後,這天寒商來找她,許知意忍不住說:“其實你不用過來,我要是真有問題,自己上樓找你就行了。”
他這樣打卡,真的太招眼,班裡的謠言已經傳上了天。
寒商隨口答:“沒關係,不麻煩。”
許知意沒辦法,隻得坦率地說:“你不麻煩,我麻煩。”
寒商奇道:“是我過來,你有什麼麻煩的?”
許知意無奈,“我怕彆人誤會。”
寒商俯低一點,用那雙極黑的眼睛盯著她,問:“誤會什麼啊?”
這就純屬明知故問了。
許知意:你說一個高三的男生,快高考了,不抓緊時間用功,時不時就往高二教室跑,來找一個女生,彆人能誤會什麼?
他故意這麼問,好像是存心想讓她尷尬。
她偏不尷尬。
許知意直視著他的眼睛,語氣誠懇,吐字緩慢而清晰,“誤會你在追我吧。”
她回答得這麼直白,有點出乎寒商的意料。
他的眼睛裡冒出一點笑意,好像覺得她的反應很好玩。
他直起身,“那倒不用讓他們操心。我這輩子都不會追哪個女生。”
許知意在心中嗬了一聲。
還挺拽。
大概是他覺得自己銷路太好,就算不做推廣,不拉客戶,也不會積壓在倉庫裡賣不出去的意思。
不過寒商接著說:“你去問裴長律,認識我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根本不會追誰,也不打算談戀愛,以後更不會結婚。”
他的眼眸裡多了點陰沉的顏色,語調卻仍然很輕鬆自在,“像我這種基因,就應該斷子絕孫。”
許知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寒商卻隻看著她,又說:“真的沒人找你的麻煩?你脾氣那麼直,又莽,該管的不該管的事都敢管,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大膽子。”
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那天在樓道,看見我抄起鐵管,還不趕緊跑,還敢出聲。你就不怕我殺紅了眼?
“反正殺一個是殺,殺十個也是殺,離得那麼近,隻要一兩秒,我就能過去抓住你,用鐵管對準你的腦袋也來一下。
“後來還敢去教務處給我作證。你知道寒翎和他媽是什麼人?不怕報複?”
許知意望著他,不出聲。
寒商也不說話,眼眸定在她臉上。
好半天,他才接著說,“……裴長律……”
他用舌尖抿了一下嘴唇,“……裴長律的意思是,寒翎是個虛張聲勢的廢物,我經常過來看看,他未必就敢欺負你。”
都說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畢竟寒商上次就差點把人弄死,下次再有這種事,未必能中途停下來。
許知意心想:他撒謊。
裴長律根本不知道她幫他作證的事。
這並不是什麼裴長律的意思,是他自己的主意。
寒商仿佛輕輕籲了口氣,平靜地接著問:“所以最近有什麼題目要幫你看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