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一天早晨,裴長律打電話過來,叫許知意過去玩。
許知意好不容易可以睡懶覺,早就醒了,卻躺在床上不想動,“我不要。你考完了,我可沒時間跟你玩。”
“來吧,”裴長律說,“我過幾天就要走了,見一面少一面。”
許知意:“說得你像要死了一樣。”
裴長律並不在意,笑道:“你就當是先來奔個喪?”
他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許知意痛苦地從床上爬起來,隨便攏了攏頭發,在腦後紮成馬尾。
許知意媽媽推開門,探頭進來,“一大早的,跟誰打電話呢?快出來吃飯,一會兒都涼了。”
許知意拉開衣櫃門,把腦袋紮進去找衣服,聲音悶聲悶氣:“裴長律找我過去。”
許知意媽媽立刻綻開滿臉笑容。
“長律啊?那快過去吧。正好,我剛買了點特彆甜的大櫻桃,你順便給你羅姨帶點過去。”
羅姨是裴長律的媽媽。
媽媽掃一眼許知意身上的T恤,“上禮拜不是剛買了一件新的嗎?我給你洗好收起來了。”
她過來和許知意一起翻衣櫃。
彆人家爸媽都不許孩子早戀,許知意爸媽大概巴不得她早戀。
僅限和裴長律。
裴長律家世清白,條件不錯,人長得帥,成績又優秀,輕鬆考上了名校,一副前途無量的樣子。
而且在許知意爸媽面前特彆會裝。
他每次過來,都斯斯文文地坐在沙發上,和許知意爸媽閒話家常,有時候裝得許知意很想揍他。
媽媽終於掏出一件疊好的T恤,一邊幫她換,一邊嘮叨。
“長律過幾天就走了,我跟你羅姨說了,哪天請他來咱家吃頓飯,他給了你那麼多複習資料,得好好謝謝人家……”
媽媽幫許知意拉好衣服,對著鏡子裡打量。
“我們知意,長得這麼好看,又乾乾淨淨的,一看就是好學生的樣子。”
許知意也打量了一遍鏡子裡的自己。
如果時間軸在此時向後拉,十年後的許知意會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清新到透亮,皮膚潤澤,連不太打理的發絲都在閃閃發光。
可是當時的許知意對著鏡子,隻覺得正在發育中的身體彆彆扭扭,從上到下,就連腳踝和手腕都細骨伶仃,和路上走來走去的漂亮的小姐姐們相比,像根正在抽長的小苗,哪裡都尷尬。
媽媽接著說:“知意啊,你也努努力,爭取和長律一樣,考上明大。”
許知意默了默,“媽,你女兒成績比裴長律還要好一點,考明大沒有那麼難。”
許知意媽媽一臉茫然,“啊?你能考上明大嗎?”
許知意無語地看著她媽。
姐姐許從心向來優秀,八項全能,各種競賽獎項拿到手軟,光環太強,身為不太被重視的老二,早就已經習慣了。
“去明大好,”媽媽回過神,繼續嘮叨,“以後有長律在那邊,還能照顧你,我和你爸也放心……”
許知意到裴長律家的時候,是裴長律媽媽開的門。
許知意乖乖叫:“羅姨。”遞上那袋櫻桃。
羅姨看見許知意,笑彎了眼睛,接過櫻桃。
“你媽媽跟我客氣什麼。長律和同學在裡面呢,不用換鞋了,人多,他們都沒換。”她回頭叫,“長律,快出來,知意來了。”
裴長律應了一聲,立刻從裡面出來了。
裴長律的外表,一眼清俊沉靜美少年,隻有許知意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知道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絕不是表面那個樣子。
客廳裡已經坐了一屋子人。
多數都是裴長律的同學,剛剛高考完,一個個東倒西歪,放鬆得如同大赦後的死刑犯,也有零星的高二的幾個,來湊熱鬨。
裴長律對大家說:“我老婆來了。”
一片起哄聲。
這人向來這樣不大著調,許知意反駁:“你胡說八道什麼呢?誰是你老婆??”
有人說:“長律,這真是你女朋友啊?”
裴長律笑,“不是,我說著玩的。這個是知意,從小跟我一起長大,就像我妹妹一樣,你們誰也不許欺負她。”
“我就說嘛,你不是正在追七中那個校花?”
旁邊的人搭茬:“啊?不是跳舞的那個了?換了?”
裴長律笑而不答,從他手裡一把奪過遊戲手柄,塞給許知意,“你玩半天了,給知意玩一會兒。”
他們正開著大屏幕的投影,玩一個組隊打喪屍的遊戲。
許知意在沙發的貴妃榻上坐下,隨手接過遊戲手柄。
她忽然看見寒商了。
裴長律家是一整層通透的大平層,四面的窗全開著,通風透氣,窗外樹蔭下的涼風透進來,帶著不知什麼花的香味,一絲暑氣也沒有。
寒商正站在臥室門口那邊,絲絲涼風中,遙遙地看著這邊,手抄在褲子口袋裡,隨便倚著牆。
他今天沒穿校服,穿了件黑T和寬鬆的淺色褲子,還有雙造型猙獰黑紅配色的球鞋,好像腳下踏著那天的血一樣。
他這種應該叫做濃顏係,建模臉,輪廓很深,鼻梁端直,一雙漂亮的眼睛藏在眉骨和眼窩的陰影裡,還神奇地長著明顯的臥蠶。
這人的樣子,既有種強烈的侵略性,又有種渾不在意的疏離感,彼此矛盾,又和諧共存。
這會兒疏離感占了上風。
他遠遠地站著,像是與這邊熱鬨的人群格格不入。
許知意的鼻端仿佛又冒出血腥氣,心想:他竟然也在。
完蛋。今天晚上又要做噩夢。
第二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卻緊跟著冒出來:剛才隨手一紮,都沒有好好梳過頭發。
許知意很想抬手順順頭發,但是又覺得寒商明顯正在看著這邊,隻能死死忍住。
裴長律在許知意身後坐下,用胳膊肘懟了懟旁邊的人,“坐過去一點,彆擠知意。”
他從背後伸過來兩條胳膊,和她一起握住手柄,隨手幫她按上面的按鍵。
“我教你。”裴長律說,越過她的肩,低頭和她一起看手柄上的按鍵,“下面這個是射擊,左上是特殊技能,你靠近隊友的時候按這個,就會出來一道光,給隊友加血……”
許知意低頭從他的胳膊裡鑽出來,“不用。我會。”
餘光中,有人過來了,是寒商。
他在側邊坐下,和她隻有幾十公分的距離。
有彆人立刻狗腿地遞手柄,“寒商,要玩嗎?長律家這個大屏幕,打著就是爽。”
“不用。”寒商拒絕了,淡淡說,“這有什麼爽,要是有一天,遊戲變成自己在這種環境裡真開槍,才是真的爽。”
裴長律轉頭笑道:“等著你以後做出來噢。”
許知意攥著遊戲手柄,盯著屏幕,莫名地有點走神。
各式喪屍尖叫著往上撲,許知意按住按鍵不鬆,瘋狂掃射。
視野的餘光裡,隻有寒商的兩條長而直的腿,還有他隨便搭在旁邊的手。
膚色偏白,手指極其修長,手背上淡青色的脈絡略微隆起。
許知意沒留神看屏幕,開著槍,一頭紮進喪屍堆裡。
角色被喪屍啃了,她轉身把遊戲手柄給彆人,故意轉的是寒商那邊,手在遞著手柄,眼睛下意識地瞥向寒商。
沒想到,他也剛好在看她。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他那雙眼睛比記憶中那天在走廊上見到時還黑。
裴長律順手接過她的手柄,也注意到寒商在看許知意,笑道:“知意,這是寒商。寒商,這就是我跟你說的知意,你們還沒見過吧?”
寒商沒有回答,目光滑落,落在許知意左邊肩窩。
許知意今天又是穿白。
是件潔白柔軟的T恤,肩膀乾乾淨淨,沒有血留下的印子。
被他這麼看著,許知意肩膀上仿佛又冒出那天的感覺,衣服被水洇濕一大片,貼在肩膀上,涼颼颼的。
寒商微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
“沒見過。”他說。
他不提那天在樓梯轉角的事,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許知意就也沒吭聲。
隊友衝過來,把人複活了,裴長律順手開始接著打,“知意,看我給你報仇。”
其他人都在亂哄哄地聊天,搶手柄,熱鬨到不行。
寒商還在不錯眼珠地盯著她瞧,也不說話。
許知意乾脆主動開口:“你叫寒商?商人的商?是因為家裡做生意嗎?”
寒商半天才回答,仿佛心不甘情不願一樣,簡潔地說:“五音宮商角徵羽,其中商音肅殺,屬秋,寒商是秋風的意思。”
許知意頓時覺得自己是個文盲,恨不得咬掉自己瞎說話的舌頭。
她轉頭看向屏幕。
耳邊卻忽然聽見寒商悠悠問:“那你呢?你為什麼叫‘知意’?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許知意回過頭,發現他還在看她。
許知意答:“不是。我有個姐姐,我媽給她起名叫許從心,希望她萬事都遂自己的心,結果她生下來以後,每天晚上都又哭又鬨不睡覺,特彆任性,所以生我的時候,我媽就給我起名叫知意,大概是希望我善解人意,讓她能睡個好覺吧。”
寒商問:“所以你讓她好好睡覺了?”
許知意搖頭:“沒有。我小時候比我姐還能鬨騰。我媽說,我姐那會兒隻能算是模擬演習,到我這兒才是正規戰場。”
寒商忍不住笑了。
這人的笑一閃即逝。但是在那一瞬間,會露出一點牙,牙齒雪白,
許知意接著說:“所以我媽說,我和我姐就是她這輩子命裡的災星,為了我們兩個,她操心得人都老了。”
許知意頓了頓,“我就跟她說,這不能怪我。如果可以讓我自己選的話,其實我也並沒有那麼想被生出來。”
寒商望著她,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著,下頜抬著,勾出一個棱角。
好半天,他慢悠悠說:“那我們一樣。我也不想。”
一晃已經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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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大洋彼岸,距離熙市八千公裡外,異國的靜夜裡,寒商把行李箱挪進老宅的主臥,關好門。
行李箱的輪子沒有沾地,腳步聲在厚重的地毯裡隱沒。
他動作很輕,像個闖空門的賊。
已經是半夜兩點,又是昨晚在路邊遇見許知意的時間。
隔壁房間的門關著,門縫漆黑,沒有透出燈光,許知意折騰了兩天,應該已經睡了。
寒商昨晚從裴長律那裡拿到她的手機號,對著那串號碼糾結了一夜,等到早晨,才打了她的電話。
結果一句話沒說,就被她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
她罵的當然是彆人。
她說“不住你的房子”、“占便宜”什麼的,聽起來像是在罵昨晚帶她回家的那個大她一截的男人。
寒商也冷靜下來了。
他特地囑咐裴長律,不用告訴許知意他在澳洲,也不用說他會幫忙找房的事,隻是幫一點小忙而已,完全沒必要。然後不再直接找她,彎彎繞繞地挖出一個和她同專業的遠房親戚。
今天白天找到清潔公司,把老宅清掃乾淨,買了基本的家具電器,最後總算把許知意成功引到這幢老宅裡。
寒商原本打算,這件事就算了了。
幫她找到住的地方,已經仁至義儘。
以後每周按時收她房租,她愛住到什麼時候就住到什麼時候,住到畢業離開澳洲時也沒關係。
兩個人連面都不必見,她也根本不需要知道房東是誰。
可是就在今天,一切都談妥時,她最後忽然問了一句:
【請問你也要住在這邊嗎?】
寒商盯著這行字,盯了很久。
最終,就如同有鬼捉著他的手一樣,回了三個字:【有可能】
回完就想剁了自己的手:有可能什麼有可能?
許知意問的那句話,就像一隻小小的魚鉤,銀色的,亮閃閃的,埋在他心裡面。
而且埋得很淺。
這一整天,它都在那裡,隻露出一個帶著倒刺的小小的尖兒,隨著他走的每一步路,說的每一句話,一下一下地撩撥。
撩撥得他心煩意亂,什麼都做不下去。
到了晚上,去衣帽間拿衣服時,寒商忽然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把行李箱拎出來了。
就像被行李箱的提手燙到一樣,他把它甩到旁邊,在床邊坐下來。
這不就是犯賤。
就像當初一樣。
她隻要放出釣鉤,滿臉無辜地輕輕扯一扯線,他就會像條魚一樣,一口咬上去。
還死不鬆口。
寒商逼著自己洗澡,上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
盯到了半夜,最終還是起來了。
他打開行李箱,把常用的東西往裡收。
心臟在狂跳,跳得根本沒法集中精神琢磨需要帶什麼,寒商乾脆直接拉上拉鏈,把行李箱扔進後備箱,在夜色中開車到了老宅。
老宅的次臥房門緊閉,主臥空著,擺著簡單的新家具。
新床墊的塑料膜一蹭就發出滋滋的怪響,寒商三兩下把它扯掉,合衣倒在床上,忽然覺得,一切就像做夢一樣。
這些年,本以為和她之間遙遙地隔著九千公裡,橫跨整個大西洋,昨晚卻忽然發現,竟然和她同在一座城市的天空下。
而現在,她就睡在隔壁,隻有一牆之隔,幾米的距離。
如果靜下心,甚至都會聽見她那邊翻身時床的輕響。
好像阻隔在中間的那些歲月全都隱去了,消失不見。
隻有心底的抽痛還在,一下又一下。
冬末的晚上仍然很冷,寒商根本忘了帶枕頭過來,也沒有帶被子,他把外套的拉鏈一拉到頂。
來就來了。算了。
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跟她見面。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知道,他就住在和她一牆之隔的地方。
絕不能讓她知道,他就像一條扔石頭都趕不走的野狗一樣,使勁往她身邊湊。
好在早晨給她打電話時,她錯把他當成彆人了,並沒有意識到電話是他打過去的。
寒商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今天她租房時,大概他的租金說得太便宜了,她猶猶豫豫的,仿佛不太想租。
為了讓她放心,他隨口說了個合租條例。
他當時的措辭是,“我在維護環境衛生和保持個人空間上有一些比較細節,甚至可能有點苛刻的要求,會擬一個合租條例,希望你能遵守”。
反正睡不著,寒商翻身起來,打開筆記本電腦,敲下“合租條例”四個字,順手搜索:
【嚴重潔癖患者的表現】
【與有強迫症的室友合租的體驗】
翻著網頁,寒商忽然想起另一巨大的問題——
許知意認識他的筆跡。
就算擬好條例,也隻能打印出來。
他倒是有打印機,可是還留在市中心的公寓裡。
寒商把筆記本丟在旁邊,抓起桌上的車鑰匙往外走。
邊走邊想,大半夜的,真是瘋了。
第二天一大早,許知意是被鳥叫聲吵醒的。
後院裡有棵大樹,一群大白鸚鵡,足足幾十隻,如同一個個白色的大果子一樣,肥美地站在樹上,吵吵鬨鬨地開著晨會。
許知意開門去衛生間洗漱,路過隔壁主臥,忽然發現主臥的門嚴絲合縫地關著。
她停下腳步,覺得自己沒記錯,昨晚這扇門好像沒關。
許知意隨手扭了一下門把手。
竟然從裡面反鎖著。
她火速縮回手,心中尷尬無比:裡面有人住進來了,差點就貿然開了人家的房門。
這麼早就在,應該是昨晚搬進來的,可是許知意完全沒聽見。
起居室和像昨晚一樣,沒有任何私人物品,就連門口的鞋架上也隻放著許知意一個人的鞋子。
隻有廚房的台面上多了一套嶄新的廚房用品,包括煎鍋炒鍋菜板菜刀等等,還有一疊打印出來的紙。
最上面是房租的轉賬方式,寫明了不用交押金,房租每周一付。
看來昨晚悄悄搬進主臥的就是房東。
房租的收款人叫Oskar Qin。
原來房東姓秦,叫奧斯卡,聽起來演技很好的樣子,不知道他中文名字是什麼。
下面的一張紙上,印著合租條例。
許知意瀏覽了一遍條例,沉默了。
這房東是不是多多少少有點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