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謝欽其人(1 / 1)

世婚 希昀 8935 字 6個月前

那顆彈丸不偏不倚正朝為首的謝欽射來,沈黎東嚇出一身冷汗,待要側身去擋,卻見謝欽已先一步伸出手將那彈丸給夾個正著。

沈黎東險些靈魂出竅。

朝中太子與三皇子黨明爭暗鬥日趨激烈,首輔謝欽與太子似乎政見不合,而他昨日剛得太子禮遇,怕是已被視為太子黨,若叫謝欽在沈府出了一點事,今後他彆想枕個好眠了。

這位年輕首輔的手段....光想一想令人顫栗。

天啟年的狀元,任翰林編修不到半年,西洲衛所發生倒賣軍械的大案,連派三位禦史查案均身首異處,朝中聞風喪膽,這位年紀不到十八歲的少年主動請纓,提著一把尚方寶劍隻身前往,堂堂一介文臣將西洲衛所殺了個遍,震懾住那些牛鬼蛇神,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又兩年,江南水患,稅銀被盜,又是他風塵仆仆趕赴潭州,刀起刀落,揪出一夥官匪勾結的纛蟲,

猶然記得那一年立春,天光昳麗,奉天殿的台樨前覆著一層薄薄白雪,謝欽推門而入,將涉案四名高官人頭悉數扔在殿內,一身血衣,落拓無羈,至此名揚天下。

他所到之處,除汙吏,抓悍匪,屢辦大案,兵鋒所向披靡。

靠著這份無人可及的政績,皇帝一再提拔他,年僅二十五歲便高升至內閣首輔。

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悍官,哪怕沈黎東在朝中浸潤多年,面對這位年輕人也時刻小心翼翼,而今日,他的子侄卻大喇喇朝謝欽扔彈珠。

沈黎東恨不得當場宰了沈孚與沈瑤。

眼見沈瑤目光往上要窺視謝欽,他氣得沉喝一聲,“跪好。”

沈瑤連忙將面額壓低,再也不敢亂看。

沈黎東壓了壓怒火,擦了擦額尖的汗,側身朝謝欽與鄭閣老拱手一拜,

“都怪下官管束不周,驚了兩位閣老的駕。”

偷偷瞥了一眼謝欽,斜陽熱烈,殘雪交融化作春水淙淙,彙入牆角,謝欽挺拔的身影如山嶽般聳峙,那一身寒冽冷峻竟是壓得滿院的餘暉黯淡無光。

鄭閣老見謝欽無言,再看沈黎東已冷汗涔涔,笑著打圓場,“哪家沒幾個頑皮的兔崽子,想是無心之失。”

沈黎東乾巴巴道,“是是....待下官回頭嚴加管教,狠狠責他們一頓。”

畢竟是刑部侍郎,查案究底已是本能,

“這彈珠是何人所彈?”

“是我。”

“是我。”

沈孚與沈瑤異口同聲,沈孚看了妹妹一眼,咬著牙抬眸,朝謝欽拱手,

“請閣老恕罪,方才是小侄失手,衝撞了您,您要發落便發落小侄。”

沈瑤再無知,也曉得內閣是當庭位高權重之所在,哥哥將來還要科考,豈可輕易得罪貴人,她頓首在地,語氣清脆,

“大人,是民女無狀,不小心射錯了方向,與哥哥無關,您要怪就怪我吧。”

沈黎東知沈瑤是罪魁,臉色愈發難看。

院子裡突然安靜下來,誰也不敢吭聲,都在等謝欽的反應。

場面靜謐而詭異。

年輕的首輔,不言不語,越發給人無聲的壓迫。

半晌,他清冷的嗓音恍若從幽穀傳來,

“你準頭如何?”

這是在問誰?

沈孚試探地望了謝欽一眼,確信不是問自己,便牽了牽身側沈瑤的衣角。

沈瑤愣了愣,想是初生牛犢不懼虎,她心底並不慌,如實答道,“民女自幼生長在莊子裡,也曾騎馬狩獵,準頭極好,方才隻是不小心按錯了機括。”

沈黎東手心冒汗,摸不準謝欽是何意,氣得剜了沈瑤一眼,“好大的膽子,首輔面前,大言不慚!”

沈瑤沒理會他。

謝欽神色也沒有任何變化,誰也探不出那波瀾不驚的眸子裡翻騰著什麼。

沈瑤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稍稍抬起眼,卻見那人修長的手指往前,彈珠順著指腹滑落在他掌心,掌心往前一送。

這是要將彈珠還給她嗎?

沈瑤短暫地懵了片刻,提起裙擺慢慢起身,她緩緩往前挪了兩步,伸出蔥白小手飛快地將彈珠拿了出來藏在袖下,旋即從容屈膝,

“多謝大人。”

話落,對上他的眼。

他雙目深靜,斜暉從錯落的樹枝探來,斑駁的光影灑在他玄色大氅,有如靜水流深。

些許是為他氣度所攝,沈瑤壓根不敢多看,連忙垂下眸,隨後扯起跪僵的沈孚,匆匆行了個禮往回走。

謝欽目光在沈瑤背影定了片刻,旋即挪開。

沈黎東等人幾乎不可置信,謝欽竟是輕而易舉放過了他女兒。

倒是鄭閣老看著沈瑤遠去的身影問,“這位便是沈大人所說的義女?”

她方才抬眸時,面容有著驚鴻一瞥的明豔。

沈黎東訕訕一笑,“是。”

太子禮遇沈家已不是秘密,鄭閣老方才議完正事,隨口一問,沈黎東便借著機會將沈瑤身份表明,隻道多年前收養的義女,原先在莊子上住著,近來到了年紀便入京來議親,哪知她命好一眼被太子給瞧上。

這一套說辭完美無缺,鄭閣老自然不會懷疑。

鄭閣老笑容滿面頷首,“沈大人真是好福氣。”

本以為話題就此揭過,卻見一直未做聲的謝欽忽然平靜開了口,

“養在嶽州莊子上?”

沈黎東心神一凜,連著脊背也滲出幾分寒意,支支吾吾道,“沒錯...”

難不成謝欽盯上了他,連這樁事都查清楚了?

惶惶之際,卻見謝欽扔下這話轉身離開了,其餘官吏皆踵跡而出,鄭閣老也客氣地與他告辭,沈黎東殷勤地將人送走,心下有如擂鼓,論理今日是兩個孩子胡鬨,謝欽若不錙銖必較,也算不得事。

隻是謝欽此人城府極深,誰也參不透他的心思。

心裡不得勁,自然歸結在沈瑤身上。

前日惹得太子垂涎,今日又得罪了謝欽。

這個女兒莫不是來討債的。

沈黎東氣勢洶洶回到後宅,斥責妻子,

“你再不喜歡她,也不能放任不管,從明日起到出閣之前,必須教導她規矩,莫要再讓她出錯。”

段氏一問,得知今日沈瑤差點射傷了謝欽,也是氣得變了臉。

“老爺放心,妾身明日便安排兩位嬤嬤嚴加管束。”

沈黎東嗯了一聲,循著東側三開花鳥座屏前的圈椅坐下,手中隨意捏起一青花瓷杯把玩,“我今日遇見了太子身邊的韓公公,韓公公問起了四丫頭,看樣子殿下想儘快讓她進宮,你安排一下,咱們近日在府上舉辦一場認親宴,請來京城貴胄觀禮,當眾認四丫頭為義女,賜名沈瑤,寫入族譜,也算全了她的體面。”

依照沈家規矩,孩子周歲便要取名記入族譜,沈瑤為沈黎東夫婦所厭,自然無人記得這樁事。

段氏默了片刻,應了下來,想起今日險些得罪謝欽,不由懸心,“謝首輔那邊,你打算怎麼辦?”

沈黎東闔目淡哼一聲,“明日以賠罪為由,將錢東賢老先生的晚年孤作奉上,此物難得,謝欽通透,當知我心意。”

沈黎東混跡官場多年,也算老奸巨猾,他之所以以義女稱沈瑤,也是想給自己留一條退路,若太子順利登基,他便是從龍之功,若太子傾頹,他也能快刀斬亂麻犧牲沈瑤,將自己給摘出去。

說白了,局勢明朗前,沈黎東不會輕易俯首。

*

沈瑤這廂回到沈孚書房後,被哥哥耳提面命一番。

“好妹妹,你方才膽子太大了些,當著謝欽的面敢說自己準頭好,你可知謝欽從官多年,所遇殺手數不可數,其中有一年他在茶樓與同僚議事,一彈琴的女子欲刺殺他,被他當眾捏斷喉骨生生折磨死。”

“後一回在宮宴上,亦有人行不軌之事,也被謝欽當場斬殺,你彆看他生得好,那雙手可是沾滿了鮮血。”

“任何一個靠近謝欽的女人,沒有一個好下場。”

沈瑤回想謝欽那雙眼,嚇得打了個寒顫,

“我再也不會了。”

沈孚見沈瑤脖子往後縮,怪可愛的,忍不住憐惜地揉了揉她發梢,

“沒事了,今日是個意外,往後你們也無相見的機會。”

“時辰不早,我送你回去。”

沈瑤路上猶在後怕,虧她還覺得謝欽的手骨好看呢,原來是一雙閻王手,到夜裡輾轉反側睡不安生,一閉上眼腦海便浮現謝欽那雙幽深的眼,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卻又沒有半點印象。

翌日天光一亮,沈瑤被段氏喚來惠和堂。

段氏記著道士的吩咐,不願與沈瑤打照面,當中隔了一蜀繡座屏隔絕視線,三兩婆子屏氣凝神侯在一側,沈瑤面無表情坐在錦杌聽她訓話,低頭把玩袖口裡的刀柄,壓根沒用心聽。

段氏先絮絮叨叨一陣,旋即將認親宴的事一說。

沈瑤怔愣著,思緒立即被揪住,

“認親宴?”

段氏以為她不高興,語氣沉下來,

“沒錯,你一直養在莊子上,至今不曾記入族譜,姑娘家的豈能做無根之萍?你乖乖配合,沈家自是你的後盾,太子是未來的天子,於你而言未嘗不是一個好歸宿,待將來...”段氏語氣頓了一下,“自有你的福氣。”

沈瑤聽出了段氏的言下之意,她若答應,便能入沈家族譜,否則便當個孤魂野鬼。

沈瑤冷笑一聲,這沈字若能摘去,她求之不得,隻是細細推敲,這認親宴何嘗不是她的機會?

若尋個契機,不慎當眾破了容,逼得太子舍棄她,亦能將自己摘乾淨。

主意一定,沈瑤語氣淡淡,“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

沈瑤自回府不曾喚段氏一聲母親,段氏心知肚明,也不在意。

她上頭還有三個女兒,除此之外,還有個金疙瘩兒子。

足夠了。

至於沈黎東所說那今後的榮華富貴,段氏連冷笑都欠奉,隻要沈瑤不沾染沈家名聲,她便阿彌陀佛。

“你可還有疑惑?”段氏語露不耐。

沈瑤聽出她在下逐客令,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塵,目光冷冷淡淡掠過屏風後那模糊的身影,

“我隻一個要求,認親宴那一日,煩請太太也備一面屏風。”

段氏先是一愣,旋即嚼出沈瑤意思來,氣得一口血湧上嗓眼。

欲斥她,門口光影一暗,那道倩影已姍姍遠去。

“她果然還是不服管教...罷了罷了,快些嫁出去,我也耳根清淨了...”段氏按著發脹的頭額在塌上躺了好一會兒方緩過勁來。

*

夤夜謝府。

東南苑的澄風堂點了一盞風燈。

燭火如豆,將書房一隅的夜色給撐開。

書案後靠著一道靜默的身影,謝欽闔著眼,頎長的身姿一半隱在暗處,一半瀑在光芒裡。

窗牖洞開,寒風灌了進來,月白長衫隨風獵動,若不睜眼,憑著這張絕色的容顏,亦是一朗月清風般的男子。

“你準頭如何?”

“民女準頭極好...”

當然好了,隔著那麼遠的位置,連發兩石相繼射瞎山賊的眼,虎口奪牙般救了他,準頭怎麼可能不好呢。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冷漠如謝欽,也不由生出幾分宿命般的感慨。

“查的如何了?”

他幽幽的嗓音在夜色裡回蕩。

一黑衣侍者從暗處走出來,躬身稟道,

“沈姑娘七歲那年被沈氏夫婦送去嶽州莊子,一待便是十年,直到六日前方回京。”

“沈家為了將沈姑娘嫁出去,借宣平侯府設宴,讓她與京兆府推官家的二公子相看,不小心被太子看上,太子意納她為妾。”

“今日屬下跟蹤了沈姑娘,發現沈姑娘袖下藏著一把匕首,而且...”

謝欽見侍衛語氣遲疑,猛地睜開眼,眼底銳光閃爍,示意他說下去。

侍衛學著沈瑤的姿勢,做了個由左上往右下劃的動作,“仿佛在試著抹脖子?”

謝欽喉結滾動,眸眼凝成一潭深不見底的幽水。

作者有話要說:  侍衛:我太機智了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