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驚雷,打破冰雪的封鎖。
傅歸荑從夢中驚醒,她睜大眼睛直愣愣望向頭頂的幔帳,呼吸微滯,心不正常的跳動著。
窗外狂風大作,雨水傾瀉,劈裡啪啦打在窗框上,連同風吹過縫隙的呼呼聲組成陰森的冥曲。
她又夢見哥哥了。
傅歸宜消失的那日也下著大雨,她眼睜睜看著哥哥被北蠻人逼得跳入湍急的河水裡,瞬間消失。
他臨走前摸了摸她的腦袋:“阿荑躲好等哥哥回來找你,千萬不能發出聲音,知道嗎?”
傅歸荑記得當時自己還在生病,她用儘力氣扯住哥哥濕透的袖角,眼神乞求他不要離開。
傅歸宜溫柔地掰開她本就沒什麼力氣的五指,笑著說:“彆擔心,你知道哥哥水性很好,他們抓不到我的。”
傅歸宜扯下隨身的玉墜塞進傅歸荑的掌心,又從她手腕順走她最喜歡的手串。
“乖乖呆著,我回來就還給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把它扔了。”
傅歸荑死死握住玉墜,直到父親尋到昏迷的她也不曾放手。
她很聽話,但是深諳水性的哥哥再也沒回來。
這次夢裡,她也沒能抓住傅歸宜。
傅歸荑五指摩挲著玉墜,經年的把玩,她閉著眼睛都能描摹出它的每一處紋路。
眼角漸漸濕潤,她閉著眼睛將玉墜放在唇下,感受它冰涼的寒意。
再睜開眼時,雙眸中迸射出堅毅的光。
來南陵皇宮小半載,她終於找到機會查找哥哥的線索。
明日下午又是照例滿七日的休沐時間,這次太傅特地向太子請示,允許他們去皇宮藏書閣一樓挑選幾本南陵的通史雜記,拿回來學習。
傅歸荑聽見這個消息時內心一動。
自從上次中毒事件後裴璟僅傳召過她一次,問得問題都是與她提出的連弩構想有關,沒有其他逾矩行為。
裴璟如她所願似的,看她的眼神不再如從前那般晦暗不明,語氣也變得公事公辦。
兩人之間關於某種不可言說的交易就此心照不宣地消失,仿佛摘星宴那晚上的部分記憶不複存在。
裴璟大概對她就是一時心血來潮,這陣新鮮勁過了,哪裡比得上他的雄心壯誌重要。
傅歸荑也懶得深究裴璟的心思,她這些天一直在琢磨更重要的事情。
起因是那天離開東宮時,恰好撞上藏書閣的管事前來向裴璟回稟要事。
傅歸荑耳力極好,她聽到管事說今年京城內的戶籍登記副本按例已謄抄完畢,問裴璟是否要過目。
裴璟隨意吩咐他將東西直接放入藏書樓三樓即可。
傅歸荑暗忖,原來除了戶部有戶籍登記冊,藏書館三樓也有一份。若是能查閱曆年京城的登記冊子,就能抽絲剝繭,縮小找哥哥的範圍。
傅歸荑面如常色地走出東宮,心裡卻在盤算著如何潛入藏書閣。
那裡不僅存放著珍貴的典籍,還包括南陵曆任皇帝的起居注等極為私密之物,有重兵把守,很難從外部突破。
正當她絞儘腦汁時,沒過幾天太傅忽然宣布進入藏書閣挑書的消息。
感覺有些巧合,可傅歸荑顧不了那麼多,這是她目前唯一的機會。
翌日上午是個大晴天,春雨過後,厚厚的積雪開始融化,比嚴冬時更冷。
上書房內,烏拉爾裹緊自己的小棉襖,很沒男子氣概地小聲抱怨:“南陵的春天怎麼比冬天還冷,這風直往我骨頭縫裡鑽,穿多厚都沒用,夜裡涼得睡不著覺。”
他湊到傅歸荑旁邊,彆扭道:“阿宜,你晚上能睡得著嗎,要不咱們兩湊合一起睡。”
傅歸荑手中的筆差點掉下去,她用力攥住筆杆,淡淡道:“我還好,你冷可以找池秋鴻。”
烏拉爾被拒絕後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這點凍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但他怕這個早產的雙生子冷出毛病來,才主動提議。
瞧了眼少年的瘦小的臉,他入冬以來皮膚就是慘白慘白的,雙唇更是難有血色。尤其是摘星宴過後生了一場大病,眸子時常失神地盯著某處發呆,精神恍惚好像隨時都能倒下。
都怪南陵太子裴璟太小氣,這麼冷的天他們住的地方連地龍都沒用,就幾盆炭火,還規定用量。
烏拉爾越想越氣,他是來學習不是來受苦的,不由得對裴璟產生一絲怨念。
池秋鴻這時候湊上來聊了兩句有的沒的,最後將話題引到今天下午的休沐。
他眼神怯怯地看著傅歸荑,“我不想去藏書閣,想去射箭,傅世子一起嗎?”
烏拉爾不屑地白他一眼,“你是想叫阿宜教你吧。”
池秋鴻不好意思低下頭。
傅歸荑適時以手掩唇打了個哈欠,“不了,我最近有點累,還是留在屋裡休息。”
池秋鴻見她眼底微微泛著青黑,眉宇間透出疲憊,雖然失望卻不再提射箭之事,臨走時又留下一瓶補氣的藥丸和幾句關心的話。
傅歸荑神情凝重地拿起藥瓶,內心感歎池家真是有錢,小小的瓶子精致非凡,上面燒製了龜鶴齊齡的青花紋。恐怕裴璟也如同覬覦傅家的騎兵一樣,對池家的家產虎視眈眈。
她望了眼池秋鴻傻二愣的樣子,但願這個池家的嫡子是大智若愚,千萬不要跟裴璟硬碰硬。
傅歸荑整個上午心不在焉的,內心焦急地等著放堂。
太傅一說結束,她便避開人群匆匆回長定宮換了件暗色衣服,又把袖箭捆在手臂上。
準備好一切後讓鄧意在外面守著,誰也不許進來。
接著馬不停蹄地趕到藏書閣,此時一路上還沒什麼人,隻有兩個氣息綿長的太監守在門口。
傅歸荑亮出世子腰牌,很順利進入一樓。
甫一進入,撲面而來的墨香彌漫在她周圍。一眼望不到頭的書架整整齊齊排列成四行,每個書架上又分了十二層,傅歸荑的頭剛好卡在第七層和第八層中間。
偌大的藏書閣十分安靜,偶爾聽見零星的翻書聲,這裡還有幾個看不見全貌的人,或穿梭尋找書籍,或倚靠著翻閱。
傅歸荑佯裝找書,實則是悄悄接近二樓入口,看見門上掛了一把閉合的銅鎖。
她小心謹慎地環視四周,發現無人注意後從袖子裡掏出一枚細長的鐵絲,撥動兩下後順利打開鎖,進入二樓。
二樓與一樓布局相似,隻不過空無一人,安靜得有些陰森恐怖。
傅歸荑沒有多做停留,直奔三樓入口,用同樣的方法進入三樓。
三樓的架子比一樓二樓更多,密密麻麻連一片,一堵堵書牆完全遮擋住後面的視線,昏暗逼仄,窗口投射的日光在地上拉出長長的陰影。
三樓人少,平日也沒什麼打理,空氣中彌漫著腐朽的書黴味,令傅歸荑無端聯係起與那晚摘星宴後醒來後的廢宮。
她被塵土衝得輕咳幾聲,食指微蜷堵在鼻尖。
傅歸荑一路皺著眉找過去,終於在倒數第二排的右側架子上看見“京城戶籍存放記錄”的字樣。
她一目十行,發現這裡果真有曆年登記冊,壓抑住雀躍的心認真仔細地逐一翻找過去十三年的記錄。
她的哥哥五歲走丟,無論是何時到的京城必定都會登記在冊。
整整三層,粗略估計有一百來冊。傅歸荑有些頭痛地想,是從最近一年往前翻,還是從十三年前開始找。
她時間不多,藏書閣並不是時時刻刻對外開放的,這次闖入三樓已是冒險之舉。既然哥哥的消息是最近傳回來的,那就從今年開始往前找。
決定後傅歸荑便拿起最前端的書冊開始翻閱,她的目標很明確,比照哥哥的年齡找入京的男子,譬如今年的冊子就找十八歲的男子,去年的找十七歲的男子……以此類推,單獨行動的優先於拖家帶口的,但也不排除哥哥被其他人救了帶入京城。
因此外來人口優先於的本地人口。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傅歸荑看完一卷後脖子有些酸脹,她將書冊原封不動地放回去,錘了捶右肩又拿起旁邊的繼續翻閱。
一無所獲。
傅歸荑漸漸覺得周圍的空氣有些窒息般的沉悶,壓得她胸口悶悶的疼,蹙著眉翻完最後幾頁,還是沒有。
看得入神,她根本沒察覺有人在悄悄接近她。
那人身形高大,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步子又快又輕,如同鬼魅般穿梭在更高的書架間,極難被察覺。
他目光幽深,直勾勾盯著前方專心致誌看書的人,就像看一隻掉進陷進仍懵懂無知的獵物。
為了節約時間,傅歸荑目光尚停留在最後幾行字,她的手已經去尋旁邊的第三本。
剛一碰到個什麼東西就察覺不對勁,怎麼是熱的?
傅歸荑愣了下,仰頭看去,微褐的手背膚色看得她心驚膽顫,她的指尖像觸電一般猛然縮了回去。
背脊被熱氣侵蝕,炙熱的呼吸打在她的耳背,她整個人卻冷得發僵。
她愣在原地,一時間竟不敢回頭確認來人身份。
然而壓抑沉悶的檀木香已經明確彰顯了此人的身份。
傅歸荑渾身僵硬,全身的血液倒流回心臟,一時間冷得發顫。心臟像是被一隻手攥緊,呼吸不暢。
“傅世子,若是孤沒記錯,三樓應是不對外開放的?”
裴璟的沉厲的聲音在傅歸荑頭頂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