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過後,傅歸荑再沒有見過裴璟,一切看似又恢複之前的平靜。
她心裡沒底,不知道裴璟是否已打消疑慮,又叫素霜進屋伺候了兩次。
然而某日放堂回來,鄧意告知她素霜的家人重病已離宮,素雪染疾不能近身。
鄧意眉眼中的憂慮與驚懼藏都藏不住。
傅歸荑嘴上安慰他沒事,肯定是裴璟收到消息,確認她的身份無礙才將探子收回。
鄧意這才神色稍霽,叮囑她以後要更小心。
傅歸荑笑著點頭,實際上她很不安,頭頂宛如有把利劍高懸著,隨時可能落下斬首。
傅歸荑甚至想把鄧意送出宮,以防萬一,但這需要裴璟點頭。
進宮數月,她看明白這南陵朝堂已經成了裴璟的一言堂,皇帝就像個隱形人般一直在病中。
宮中隻遵太子禦令,他早已成為無冕之王。
黑寂的屋內,寒風透過窗縫吹亂紗簾。
“不要。”傅歸荑驟然睜眼,眉頭緊皺 ,胸膛劇烈起伏著。
她又做噩夢了。
自從素霜素雪被送走,她就頻繁夢見裴璟用一柄尖刀抵住她的喉嚨,冷冷質問她為什麼撒謊。
刀鋒的寒芒真實得令她分不清到底是夢見還是現實,她甚至覺得下一刻就要被割喉而亡。
夢裡對上裴璟寒涼的雙眸時,傅歸荑不受控製地屏住呼吸,生生被憋醒。
她神色驚恐不安,手指本能地撫上喉結,放開時手心蒙上一層細汗。
回想起那日裴璟刺探的視線,如烈火焚燒,又如寒冰透骨,直叫她五臟顫抖,頭皮發麻。
傅歸荑歎了口氣,睜著眼睛到天亮。
上書房內,結束上午的課業,傅歸荑慢悠悠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同為世子烏拉爾走到她旁邊,大大咧咧按住她的書冊:“下午難得有閒暇,他們說去馬場跑兩圈,阿宜一起去。”
烏拉爾身形彪悍,力大無窮,站在傅歸荑身邊跟座小肉山似的,愈發襯得她略顯單薄。
他長得凶神惡煞的,實則是個沒心眼的直性子,也是那日招呼傅歸荑下去泡溫泉的人。
傅歸荑本想拒絕,可最近實在憋得慌,裴璟的試探不上不下地吊著她。在沒有確鑿的結論前,心裡總不踏實,想著發泄一番也好,於是便點頭同意。
裴璟為了讓遊牧部族儘快融入南陵,布置的課業極其繁重,學習主要內容為《南陵律》和《南陵六記》,每隔七日才有半天時間喘口氣。
他深知要打一棒給一顆棗,這半日在規定區域內世子們可以隨意走動。
回長定宮用過午膳後,一行人來到宮內跑馬場。
傅歸荑騎在棗紅色的駿馬上,一手持長弓,一手握韁繩,身姿挺拔,神色冷淡,頭發隨風飛揚,劃出一個流暢的弧度。
少年的肆意瀟灑和不可褻玩的出塵高雅奇妙地融合在她身上,令人移不開眼。
忽地傅歸荑鬆開韁繩,彎腰從箭筒裡隨手抽出三支羽箭,拉弓弦,搭長箭,眸子一沉,唇角輕抿。
咻——
三支箭同時射中三個靶心。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英姿颯爽,她神情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嫻熟輕鬆,令人賞心悅目。
圍觀的世子們看得直了眼,連連稱讚不已,拍手叫絕。
“傅世子看著瘦瘦小小的,這騎射的功夫我真是……真是望塵莫及。”
“是啊,早聽說他是蒼雲九州第一神射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烏拉爾與有榮焉:“這你們就不知道了,他喝酒更爽快,是我們草原的好漢子。”
“烏拉爾你還跟他喝過酒!”有人羨慕地看著烏拉爾,“傅世子平日不愛說話,冷冰冰的,我都不敢接近他。”
當年南北雙方開戰後,傅歸荑的父親是第一個歸順南陵,向裴璟稱臣的遊牧部落首領,更是在交戰期間為他立下汗馬功勞。
滅北蠻後論功行賞,她父親獲封鎮南王,封地蒼雲九州,是所有受封爵位裡最高的,傅歸荑地位自然水漲船高。
烏拉爾笑著搖搖頭:“他啊,隻是面上冷,性子是極好的。你們總借我的書去抄筆記,實際上我都是從阿宜那抄來的。”
“長得好看,騎射又絕,讀書也厲害,傅世子真是我輩楷模。”
“怪不得你南陵字不識幾個,卻每次都能通過考核,原來是有高人指點。”
場下的討論聲傅歸荑充耳不聞,鎮靜從容地迅速又抽出三支箭羽,如同剛剛那般再一次射中三個靶子。這一次箭頭生生將原本插在靶子上的箭羽劈開兩半,直指紅心。
很快,箭筒裡的箭被傅歸荑射空。釘在靶心的箭卻始終隻有三支,正中央的點被射出一個洞,尖銳的箭頭有大半穿透過去。
騎射了半天,傅歸荑重新找到了掌控的感覺,多日以來悶在心口的鬱股氣隨著疾馳的駿馬一掃而空。心弦微鬆,繃直的唇也微微彎了彎。
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若裴璟再出什麼招,她見招拆招便是。隻是以後要更加收斂鋒芒,決不可再引起裴璟注意。
傅歸荑一個利落的下馬,牽著馬往回走。
“怎麼,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傅歸荑見他們一個個呆呆看著她,皺起眉用眼神詢問站在中間洋洋得意的烏拉爾。
“沒事,他們被你的技藝所折服,”烏拉爾爽朗一笑,推搡旁邊一群人吼道:“回神了!”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不過看向傅歸荑的眼神中閃動著難以掩藏的崇拜。
傅歸荑被看得有點不自然,假咳一聲將手中的東西扔給烏拉爾:“你去吧。”
烏拉爾笑著接過,飛奔上馬。
傅歸荑對其他人微微頷首示意,側身走到一旁站定,風吹開她的衣擺,衣袂飛揚,宛如禦風而行的仙人。
世子們漸漸散開,有人去跑馬,有人去射箭,還有人緊張地接近傅歸荑。
“傅世子,你剛剛的那一箭真絕,”來人顯然不擅長搭訕,眼神躲閃不敢直視她,結結巴巴道:“我、我可以請世子賜教一二嗎,我射箭總是會飛靶……”
池秋鴻憋得臉都紅了,看了傅歸荑一眼馬上垂下眸子,聲音越來越小:“你要是、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傅歸荑頓了頓,淡聲道:“可以。”
池秋鴻耷拉地腦袋瞬間抬起,驚喜地望向她。
傅世子當真答應了他。
遠處高樓上,裴璟憑欄而立,視線有意無意落在遠處校場那道略微瘦小的身影上。
半個月不見,傅歸宜看著瘦了一圈,寬大的衣袍掛在他身上顯得空蕩蕩的,憑白惹人升起三分憐意。
他今日穿著打扮與初見那日一樣,暗綠色長衫配色同色腰帶,顯得腰肢更細長,盈盈一握。
這樣老氣的顏色也掩蓋不住他身上的朝氣,紅綢為繩高高束起馬尾,張揚的射箭英姿與他清麗淡然的臉形成極大的對比,讓人挪不開眼。
他騎在馬上射箭自信的模樣,猛地擊中裴璟心弦,久久無法平複。
裴璟雙眸微暗,眼底掠過一絲不喜。
他似乎天生有一種吸引人的天賦,隻是站在那裡就不自覺讓人想靠近。
有個身材粗短的胖子不知死活地靠上去,裴璟本以為傅歸宜會嗬退他,沒想到居然親自上手教他射箭,雖然隻是站在旁邊指點一兩句,並未有親密之舉。
但,他們的距離太近了。
裴璟半眯著眼,眉頭輕擰,心底無端生出不快。
趙清躬身候在一旁不敢說話,這些時他給太子殿下尋來不少與傅世子長得相似的宮婢隨身伺候,其中有一個叫盼瑩的長得有五分像。
太子看見後破天荒地晚上召見她,趙清本以為會成好事,誰料盼瑩哭著跑出來,翌日太子陰沉著臉將這些長得像的宮女統統趕出去,還將他狠狠責罰一番。
趙清明白贗品終究是贗品,太子殿下想要的一直都是傅世子。
素霜和素雪被調離,並不是太子殿下打消了對傅世子的懷疑,他隻是單純無法容忍傅世子與其他人親近,殿下對傅世子有種不知從何而起的占有.欲。
趙清餘光偷偷看了眼站在前方的裴璟,他五指扣住紅漆雕花圍欄,手背青筋暴起,像在極力克製什麼,看樣子怕是快要到極限了。
“啟稟太子殿下,蒼雲九州的探子發回最新情報,請您過目。”侍衛單膝跪在裴璟後方,雙手呈上一封密信。
裴璟聞言精光一閃,接過信後迅速瀏覽,看到末尾時手頓了頓,指尖因太用力而微微發白。
忽地他發出一聲冷笑:“好,極好,她很好。”
一字一頓,像用刀刮在石壁上,又硬又冷,聽得趙清呼吸一窒。
裴璟將信慢慢揉成一團,握住掌心,他目光陰鷙望向不遠處的青衣少年。
她真是,好大的膽子。
信上說,鎮南王有一對龍鳳胎,哥哥名為傅歸宜,妹妹叫傅歸荑。
傅歸宜十歲便能百步穿楊,駕馭烈馬,是蒼雲九州響當當的人物,無數閨閣女子的夢中情郎。
傅歸荑小時候落過水,救起後生了場大病,還落下病根,還沒好透就將人送走,再沒有現於人前。
信上還說,傅歸荑養病的院子裡根本沒有住人。
信上還打聽到一樁幾乎沒人記得的小事,傅歸宜小時候曾在水下潛行百餘丈抓魚吃。
裴璟垂下眼眸,平複著急促的呼吸,胸口無數情緒翻湧而過,最後化作明晃晃的勢在必得。
在校場的傅歸荑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後背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