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試探(1 / 1)

北蠻被滅的第一年,南陵京都的雪從入冬以來就沒停過,格外寒冷。

入宮為質的世子們突然蒙獲太子殿下的恩典,特賜享用皇宮的湯泉宮一日。

十幾個大漢們浩浩蕩蕩地湧入冒著熱氣的水裡,一下子占滿大半個湯池。

一群光著上半身的大漢們眉眼舒展,繁重的課業讓人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有個能放鬆的下午,個個重拾笑容。

他們身材魁梧,舉止豪邁,與南陵人的內斂含蓄截然不同。

“傅世子快來泡,下面真舒服。”其中一個最高的壯漢推了推旁邊人,示意挪個位給岸上負手而立的青衣少年。

傅歸荑後退一步,微微搖頭婉拒。

“你彆害羞,我們不會嘲笑你的。”幾雙眼睛齊刷刷看向傅歸荑臍下三寸,誠懇道:“長得矮也不代表什麼。”

聽說傅世子是雙生子,生下來便先天不足,略微羸弱。他長了一張清麗至極的臉,肌膚瓷白賽雪,雙眸如一泓清泉,淡櫻色的唇微微抿著,給人不好接近的錯覺。

傅歸荑默了默,淺淺一笑:“溫泉配美酒,豈不是更妙。”

他們很少看見傅世子笑,一下恍了神,反應過來後紛紛紅著臉讚同。

傅歸荑趁機提出:“不如我去尋一壺好酒,諸位稍等。”

說完頷首示意,施施然走出院門,瞬間就消失在大家眼前。

成功出逃的傅歸荑暗道好險,若不是太子下令,她說什麼也不會走一趟。

她可不是真男人,她是鎮南王嫡女,真正的世子是她的同胞哥哥。

此番冒險女扮男裝入宮為質實屬不得已。她哥哥傅歸宜在幼年時走丟,傅家找了許多年,終於在前些時日得到一條他曾經出現在南陵皇宮的線索。

奈何皇宮守衛森嚴,難以查探。恰巧太子傳召他們這群新晉世子入宮學習南陵禮法經史,傅歸荑三思後決定入宮尋親。

他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南陵人,是三年前歸順的遊牧部族,在太子滅北蠻一役中立下汗馬功勞,安定天下後得以封侯拜相。

傅歸荑人還沒走出大門口,被甬道的小太監攔住去路,二話不說強製帶她到湯泉宮另一頭。

瞥了眼他肩頭蒙上的一層白白落雪,傅歸荑心裡打了個突。

看樣子他在這裡等了很久,感覺像是專門在等她似的。

傅歸荑想套他的話,誰料一路上小太監神神秘秘的,問他隻有一句:“貴人有請”。

想半天也沒想到是貴人哪位要見她,自從她入宮以來一直老實本分,從未做過出格之事,生怕引人注意。

他們這群人身份敏感,一般人也不會主動招惹。

她一路眉頭微蹙著,直到看見小太監口中的“貴人”後呼吸微滯,登時僵在原地。

空無一人的溫泉池上白茫茫的熱氣肆意升騰,霧氣藹藹繚繞在半空,還有不少順著四周的石壁向上攀。

臨泉邊的水榭裡端坐一白氅華服男子,他頭戴金冠,尊貴非凡,正閉目養神。

傅歸荑萬萬沒想到是太子要見她,一刹那她腦袋空空如也,有幾分不知所措。

那個三年肅朝堂,三年滅北蠻,結束六百餘年南北對峙,一統天下的太子裴璟。

她第一次見裴璟是在上書房,他臨時來考校眾人功課,點到的人裡面正好有她。當時自己答得應該不錯,他還賞了東西。

然而沒答出來的世子足足被打了三十大板,躺了十餘天才好轉。

傅歸荑初見便對裴璟有種莫名的畏懼,後來每次他進上書房總會有人受罰,久而久之她對他更加敬而遠之。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被他單獨召見,心裡沒由來地惴惴不安,他找她能有什麼事?

小太監笑眯眯推了一下呆愣的傅歸荑,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世子彆緊張,太子殿下見您平日讀書勤勉,邀您一同享用熱湯泉放鬆放鬆。”

傅歸荑眼眶微張,像是沒聽懂他的話似的。

小太監以為她是高興壞了,笑道:“這可是天大的榮耀。”

傅歸荑聽在耳朵裡不斥於一道驚雷,把她劈得肝膽俱裂。

和、和裴璟一起泡溫泉?

驚嚇之餘傅歸荑心底生出古怪,為何就單獨找她一個人?

她和裴璟似乎唯一的交集就是在上書房,難道是因為她在一眾連南陵話都說不好的世子們中間脫穎而出,所以引起了裴璟的注意?

傅歸荑暗罵自己大意,早知道不如讓他打自己一頓板子也比今日走這一遭強。

裴璟那廂聽見動靜睜眼看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不期然相撞,他寒涼的黑眸像錐子似的刺得傅歸荑頭皮一緊,她微垂眼簾避開他的目光。

傅歸荑斂了情緒走到裴璟面前行禮,短短十幾丈路她已經想了千百個推拒的理由。

絕不能讓裴璟發現她是女人,否則滅族之禍近在眼前。

她心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面上極力保持著鎮定。

裴璟淡淡掃了她一眼,“來了。”

他沒給她開口的機會,轉頭就吩咐:“替世子更衣。”

“等等!”傅歸荑嚇得倒退幾步,一手摁在胸前,一手揮退走上前的小太監。

察覺自己反應過度,她立即噤聲,手悄悄垂落在衣袖兩側。

裴璟目光沉沉盯視她,眼底透著攝人的冷意。

傅歸荑連忙跪下,急切道:“我,臣懼水。”

她聽出自己聲音生硬,旋即低聲解釋:“臣幼時落水,從那後便十分畏水,恐怕要辜負殿下美意,請您恕罪。”

裴璟不鹹不淡哦了一聲,說了句原來如此。

傅歸荑不知道他信沒信,一顆心提了起來。

裴璟雙眸微沉,似乎在思索什麼。

空氣陷入一種難耐的沉寂,傅歸荑聽見自己壓抑的呼吸聲,還有裴璟身上若有似無的檀香。

她偷偷用餘光瞄了一眼,裴璟面無表情望著前方水池,眉眼冷峻,威嚴矜貴。久居上位,大權在握讓他周身無意識散發的窒息的壓迫感,往往忽略掉那張俊美如儔的臉。

一個人如果有太多外在的光環,大家很容易忽略光環下的陰影。往往光環越盛,陰影愈深。

譬如裴璟,天下人皆知他的豐功偉業,隻有近身的人才知道他是個獨斷專行的人,容不得彆人說半個不字。

傅歸荑面上的從容冷靜幾近崩塌,心中驚懼無措,生怕他強行要求她入水。

寒冷的冬日,她鬢角生出一層細汗,風一吹透心涼。

她忐忑不安地等著裴璟的宣判,一道探究的視線順著她的頭頂往下蔓延,好像將她全身剝了個乾淨。

傅歸荑刹那間升起一個荒誕的念頭,難道她露餡了?

不等她多想,裴璟終於肯發話。

“既如此,傅世子便陪孤在這裡走一走,順便考校你近日的功課。”

聽到不用下水,傅歸荑先是不敢相信,而後如蒙大赦將心吞回肚子裡,緊繃的皮肉慢慢放鬆,呼吸也變得平緩:“是,殿下。”

逃過一劫,她聲音都輕快不少,暗歎自己也太過草木皆兵。

考她功課倒是不打緊,她母親是南陵人,學習南陵禮法經史堪稱輕鬆,至少她從未因此受過責罰。

兩人站起身,一前一後圍著熱湯池邊走,裴璟在前頭問,傅歸荑跟在後面小心答著。

繞了一圈又回水榭,裴璟問了最簡單的《南陵律》:“第三卷第一條所犯何罪?”

傅歸荑知道這是結束的信號,不由鬆了口氣,脫口而出:“此乃欺君之罪。”

她聽見一聲若有似無地輕笑,抬眼望去裴璟唇角微抿,神色淡漠,或許那聲笑是她的錯覺。

傅歸荑指尖微蜷,總覺得裴璟找她來不是為了考校功課。若是單單為這,沒必要給眾人一日休沐,在上書房一樣可以問,這些問題也並不是什麼機密之事。

兩人並肩臨水而立,水榭邊沒有圍欄,稍不注意一腳就能踩進熱池裡,氤氳霧氣看不清深度,她默默後退一步。

裴璟淡漠道:“傅世子都答對了,孤一下竟不知道還能賞你什麼?”

傅歸荑小心應對:“謝殿下抬愛,宮內一應物品俱全,考慮周到,臣不缺什麼。”

她忽然想到,近一個月裴璟去上書房的次數變得格外頻繁,每次都必會點她回話,若是答對了他會賞賜,前幾日還賞了她兩個面容姣好的宮女。

傅歸荑陷入沉思,想到那兩個整日在她面前搔首弄姿的美人,還有今日突如其來的湯泉恩賜,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忽然她脖頸一涼,裴璟看了過來。

他的目光很奇怪,看得傅歸荑毛骨悚然,就好像黑暗中蟄伏的獵手,冷眼看著獵物自投羅網。

傅歸荑聳然一驚,下意識往最恐懼的方向去想,甚至覺得裴璟已經看穿她的秘密。

氣氛陡然陷入一種奇異的僵硬。

她指尖捏住衣角,微微垂下眼睫,心虛看向彆處。

倏地,裴璟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孤看你還缺個妹夫。”

傅歸荑愣了一下,訥訥道:“小妹自幼體弱多病,常年纏綿於病榻,還是彆禍害人了。”

原來裴璟真正目的原來是聯姻。

傅歸荑心裡稍安,這倒是好解決,用病拖個一兩年不是問題。哪怕裴璟派人去查驗也不會出錯,畢竟她的“妹妹”從未出現在人前,誰也不知道長什麼樣。

忽地一道陰影投下,裴璟上前一步,語氣聽不出情緒:“你這也不缺,那也不要,這如何是好?”

他身形高大一點也不輸他們遊牧部族的男兒,走近時胸口的繡的祥雲如意紋清晰地印在傅歸荑眼前,刺目的明黃色讓她有種天然的畏懼。

傅歸荑本能地想往後退,可再退就是溫泉池,她退無可退。

頂著巨大的壓迫感,傅歸荑抬頭婉拒,不經意間瞟間裴璟嘴角的冷笑。

她在落水前聽到的最後一句是:“那孤就幫你治治恐水症,可好?”

傅歸荑還沒反應他話中之意,腰部驟然受力,一隻大掌猛地將她往前推,緊接著失重感席卷全身。

傅歸荑的手在空中亂抓,下意識想抓住個什麼東西,摸到一片衣角時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用力一扯。

“噗通”兩聲,傅歸荑和裴璟一前一後落水。

身體急速下墜,耳邊是空洞的水聲,胸口被什麼東西壓住悶得慌,腦子暈暈乎乎一片。

纏在胸口的束胸布吸了水後勒得她喘不過氣來,下意識想探入衣襟扯開,又在碰到脖子時生生縮了回去。

忽然,水裡有個重物壓下來,陌生的手臂碰到她的胸口時,傅歸荑本能地用腳踢開。

不能被碰到。

她迷迷糊糊地往下沉,那隻手不死心地跟過來,這一次它抓的是她的腰,五指有力,無法掙脫。

“嘩——”

水裡冒出兩個頭。

傅歸荑被裴璟半摟著腰帶到池壁邊緣,鼻腔裡灌了水,她不停地咳嗽著。

在水底的時候她很想暈過去,但她知道不可以,愣是強撐住一口氣保持清醒。

直到腳碰到池底,她才緩過神,用手抹了一把臉才艱難地睜開眼,入目是裴璟放大的臉。

他的頭發全濕了,水珠順著長睫落在棱角分明的臉頰上,又經流暢的下頜線沒入熱氣中。

他身上的大氅早已不翼而飛,濕透的圓領長衫緊密貼裹住他,勾勒出矯健有力的身形。

兩人貼得極近,裴璟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幾乎快要貼到她的胸口。

傅歸荑嗆過水的喉嚨仿佛獵刀在刺,她不敢學裴璟大口呼吸,害怕吸滿水的束胸布無法遮擋胸前的綿軟,若是他再進一步……

傅歸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幾乎不敢往下想。

反倒是裴璟先開口:“看來傅世子當真怕水,嚇得臉都白了。”

傅歸荑撇開臉顫聲道:“是臣連累殿下了,請您恕罪。”

她根本不信裴璟推她入池是為了治她的“恐水症”,心頭一緊,猝然冒出不安的預感。

傅歸荑想掙脫裴璟箍在腰間的鐵臂,他身上的檀木香實在太濃,熱氣和香氣混雜在一起讓她幾乎窒息。

誰料她一動作,腰間的手緊了緊。

“傅世子,你的腰倒是比尋常女子的還細。”裴璟另一隻手撐在池壁上,整個人順勢壓過來,將她困於方寸之地,避無可避。

他微微低頭,炙熱的氣息落在她露出水面上的脖頸處,激得皮膚一陣顫栗。

傅歸荑腹部和胸口極致收縮,這種時候決不能露怯,腰細並不能說明什麼,更何況她還有個殺手鐧。

她仰頭直面迎上裴璟審視的目光:“我是早產的雙生子,自然比不得常人健碩。”

說完,稍微側過臉,露出些許落寞的神色,叫誰看了都不忍心再戳人傷疤。

裴璟凝視她,意味深長道:“孤很好奇,你與你的胞妹,是不是長得很像?”

傅歸荑腦子嗡地炸開了花,脖頸觸到裴璟鼻息的那片肌膚驟然凍成冰,冷得她五臟六腑僵成一團。

電光火石之間,想通了所有關竅。

裴璟對她的身份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