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靈姝/豹公主視角番外貳(1 / 1)

我開蒙極晚,不受教化,長到十歲也背不上來幾首詩,學不來裝腔作勢,一如繈褓中懵懂的稚子,或哭或笑,全憑本能。

好些人背地裡說我天生愚鈍,連偏愛我的父皇都不曾誇讚我聰明。父皇對我,是不抱有絲毫指望的,他一邊培養未來繼承大統的太子,一邊扶持為我母妃效力的將領,並早早賞賜我一處富饒的封地,這樣即便他萬年之後,新皇登基,我一有錢有權有地的長公主也斷然不會受了委屈,依舊與他在位時一樣尊貴體面。

可我當下完全不明白父皇的一番苦心。現在想來,大抵是因為我身體裡流淌著一半的獸血,骨子裡野性難馴,所以年幼時較比尋常人總顯得有些蠢笨。

其實,我自己也有所察覺,隻是不願意承認,那個時候的我,既驕傲自負又敏感自卑,非常矛盾,擰巴,以至於脾氣暴躁,喜怒無常,情緒爆發起來會像豹子一樣上躥下跳,在旁人眼裡同瘋子沒什麼區彆。

我知道,除了父皇母妃,根本沒人真正喜歡我。

因此當我遠離父皇母妃,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時,面對全然陌生的人,我心裡最多的是恐懼。

直到鬱潤青出現。

很難想象她隻比我大兩歲。十四歲的鬱潤青已然出落的很高挑,模樣也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束著高高的馬尾,穿著色彩明豔的衣裳,總有幾分雌雄莫辨的少年人獨有的俊俏。

我不僅開蒙晚,個子長得也晚,踩著粉底的小靴子,才堪堪到她胸口。

鬱潤青一度當我是剛會走路的小娃娃。她牽著我的手去姨母房裡用早膳,坐在我旁邊,在我喝粥前一定會低下頭來小聲說:“記得吹一吹哦,小心燙到。”倘若我將一碗粥吃乾淨,她便捏一捏我的臉,或者拍一拍我的額頭:“真乖,待會捉一隻小兔子給你玩。”

我從那時開始長大。

我睜圓雙目,義正言辭:“鬱潤青,我不是小孩子,彆把我當小孩子。”

我第一次叫她鬱潤青的時候,她驚訝了一瞬,然後笑著說:“我生下來到現在,還頭一次有人對我直呼其名呢。”在候府裡,她是“阿滿”“滿兒”“滿滿”“潤青”。

我不要和旁人一樣,我決定永遠直呼其名。

可她對我的稱呼總是沒個準。最早她當我是遠房小表妹,自覺為母分憂才整日哄著我玩,對我也算不上多親近,高興了就喊一聲“小妹”,不高興了就皺起眉頭盯著我,略有一點威脅意味說:“誒,那小孩兒,皮癢癢了是不是?”

後來我們兩個之間的關係越來越深厚,我的身份也隨著京州城裡局勢好轉而公之於眾,姨母囑咐她待我恭敬些,她便一會喚我“靈姝”,一會喚我“殿下”,一會稀裡糊塗的把這件事忘到九霄雲外,托我上馬的同時忍不住說:“小矮子,你吃那麼多怎麼不長個啊?”

再後來,我的獸耳和異瞳遮掩不住了,她稱呼的方式更稀奇古怪,什麼“小豹子”“豹豹”“豹公主”,完全是張口即來,逮到什麼喊什麼。

我原本很憎惡這對獸耳,也無法接受身體裡流淌著的獸血,總覺得,我的皮囊下藏著一個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凶殘又醜陋。可讓鬱潤青一聲聲“豹公主”喚著,我倒漸漸釋懷了。

她是要與我相守一生的人呀,她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

因為鬱潤青,我懵懵懂懂又陡經變故的那一年,在嶺南度過了一段漫長且快樂的日子。母妃複寵,派人接我回京,我還依依不舍,想要把鬱潤青也帶回去。

可惜鬱潤青不願隨我回去,她說正如我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家,舍不得父母。

騙子。

她欺負我年幼,欺負我愚鈍,根本沒有和我說實話。

我也真是笨到無可救藥。第二年,第三年,每每來嶺南,我都像個傻子似的追在她身後,做她的跟屁蟲,做姨母口中的小狗皮膏藥,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她待“阿檀”與旁的兄弟姐妹全然不同,還總跟著她一起去竹園找“阿檀”玩。

姨母知道後,免不得歎息,將我攏到懷裡說:“竹園那麼遠,今兒個又下雨,做什麼非要跑到那邊去呢?”

郡主娘娘,公侯夫人,整個嶺南再沒有比姨母更精明強乾的女人。姨母在暗示我,已經暗示的非常明顯了,隻要我動腦子想一想姨母的問題,怎麼也該警醒一點。

可我雖然長大了,但心性還是稚嫩天真。那時的我像一隻骨骼拔節,日益強壯的小豹子,身體裡裝滿了無處宣泄的精力,被姨母抱了一會便按捺不住的跑出去了。

轉眼來到第四年驚蟄,我如約趕赴嶺南。

鬱潤青特意在關口接我,一見到我便很驚喜的撲過來抱住我:“小豹!你怎麼突然長高啦!都快和我一樣高了!”

我開心的簡直說不出話,我覺得她想念我,一如我想念她那樣想念我。

“鬱潤青!”我很大聲的告訴她:“我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了!當然會長高!”

鬱潤青揉了揉我鬥篷下的獸耳,笑著說:“那你現在上馬不用我抱著了?快來!看看你十六歲生辰的賀禮!”

我十六歲生辰的賀禮是一匹小紅馬。其實也不該說小紅馬,它高大強健,毛色發亮,渾身布滿流暢漂亮的肌肉線條。隻是年紀小一點,才兩歲。

我真的真的喜歡極了,我給那匹小紅馬取名叫晚霞。

鬱潤青搖搖頭,不太滿意:“真俗氣。”

我捂住小紅馬的耳朵:“才不俗氣!”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日是驚蟄,嶺南已然春暖花開,我抵達關口正是黃昏日落時,關口之外盛開著漫山遍野的桃花,不知為何,我一下子想起鬱潤青曾經教我的一句詩——漫山高下武陵花,一片紅酣散晚霞。

鬱潤青說她讀過許多與落日晚霞相關的詩詞,天色將暗,淒涼時候,難免愁緒滿懷,唯獨這句好一些,叫人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快意。

她所說的快意,我不太能領悟。

我隻想永遠記住那一幕,記住那一日的晚霞。

而那一晚,我依舊和鬱潤青睡同塌而眠。她睡相很好,就是畏熱,被子隻蓋了一角,一手放在枕邊,右手搭在腹部,瓷白的臉泛著淡淡紅暈,呼吸綿長而輕柔。

我趴在一旁,雙手托著腮,盯著她看了很久。

在長達幾個月的想念中,十六歲的我逐漸明白“相守一生”的真正含義,也明白母妃和姨母心照不宣的打算。

可我卻不明白此刻睡在我身旁的鬱潤青了。

她怎麼可以睡得這樣熟?怎麼可以睡得這樣坦然?

我歪著腦袋,湊近她的心口,仔細竊聽著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真的和我不太一樣,我的心跳像行軍鼓。

親親她吧。

這個念頭莫名其妙的從我的腦海中冒出來,仿佛蠱惑人心的海妖坐在礁石上唱歌,我一點沒抵抗,直接束手就擒,挪過去親了親她的眉眼。

她毫無反應,眼皮底下的眼珠都沒動,我愈發大膽,輕輕觸碰她殷紅的唇瓣。這感覺很奇怪,明明隻是碰一下而已,為什麼會酥酥麻麻的?

我心跳更快了,渾身滾燙,骨頭縫裡癢得厲害,好像要一夜之間從小豹子長成大豹子。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終於吵醒了鬱潤青。

她睡眼惺忪,看著我笑:“怎麼還沒睡?”

我神采奕奕,如實回答:“不困。”

鬱潤青深吸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使勁揉搓我亂糟糟的頭發和蓬起來的獸耳:“天都快亮了豹公主,你是不是日夜顛倒啊。”她說:“既然睡不著就不要睡了,走吧,我帶你去山上看日出。”

看完日出回來,我想睡,她也不讓我睡,又硬拽著我去竹園玩。

竹園是“阿檀”的住處。

說老實話,這我來過無數次竹園,卻根本不知道鬱潤青口中的“阿檀”到底叫什麼名字。

她一貫是不理我的,也不怎麼理鬱潤青,絕大多數時間就在書房裡靜靜地坐著,看自己的書,寫自己的字,偶爾會讓人忘記她的存在。鬱潤青說是帶我過去玩,其實沒什麼可玩,就在那下下棋,練練字,畫一會畫,又安靜又無聊。

我從來都不願意去竹園,可也不排斥,在我看來竹園是候府最清淨的地方,最適合讀書習字,剛巧,我父皇喜歡博學的人,更喜歡精於書畫的人。

我想等他見到鬱潤青,一定一定會很喜歡的。

可是……

我捧著一本厚厚的啟蒙書,忍不住問鬱潤青:“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同我回京州啊?”

鬱潤青正琢磨棋譜,隨口道:“過兩年的。”

我很生氣:“去年你就這樣說。”

鬱潤青翻了一頁棋譜,忽然抬起頭看向坐在書案前的少女:“阿檀,你想不想去京州,小豹說京州可好玩了。”

沒有回應。

鬱潤青歎了口氣。

我那一瞬間終於意識到,鬱潤青不願意和我回京州,不是因為她舍不得家,也不是因為她舍不得父母。

我握緊手掌,忍耐住了在胸腔中熊熊燃燒的怒火,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鬱潤青。”

“嗯?”

“我真的長大了。”

“豹豹,這話要彆人說才行。”

我用不著彆人說,我想沒人比我更清楚。

悶熱潮濕的盛夏夜。

偶爾有一陣微風掠過湖面,裹挾著荷花的香氣,輕輕送入水榭亭中。

我要離開嶺南,回京州去。過幾日就要啟程了,我拉著鬱潤青喝了好多酒。她脫掉了鞋襪,坐在亭邊的美人靠上,為我唱了一首歌。

我喝醉了,她也喝醉了。

“鬱潤青。”我笑著說:“你想親親我嗎?”

一如初見那一年,她哄小孩子似的,俯身親了親我的臉。可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抓住她的衣領,貼近她的唇。

有很濃的橘子味,她剛吃了兩顆橘子。我也仿佛吃了幾個汁水豐盈的橘子瓣。

過了好一會,她坐起身,繼續為我唱歌:“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