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9.
玹嬰被困在鎮魔塔裡這麼多年,想必是恨透了一眾宗門,此番逃出生天,他日必將卷土重來。
長老們說這是放虎歸山,讓師姐務必嚴懲我,以儆效尤。
我正替師姐為難,不曉得怎麼才算嚴懲,就被一股怪力擊飛出十步之遙,重重撞在大殿中央的石壁上,那石壁忒邪門,像長了一百隻手似的,將我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師姐罰我受天雷鞭刑,附贈十年幽閉。
這本是我該得的,可不知為何,師姐如此公正,半點不徇私,叫我心裡好難受。
我真沒想到,師姐厭我至此,絲毫不念我們一起長大的情分。
好吧,興許我這人天生惹嫌,凡是我愛的,都不會愛我,師姐是這樣,玹嬰也是這樣,還有……
不等我細想,一道天雷驟然降下來,晃眼的光芒令我不自覺的緊閉雙目,可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卻遲遲未至。
我稍稍定神,緩睜開眼,隻見原本掛在腰間的玉佩不知何時懸到了我身前,散發出似滿月般瑩潤潔白的光暈,像一面盾,生生替我擋下了這道天雷,然後,在我的注視下,光暈星星點點的散去,玉佩亦化為齏粉,隨風而逝。
我心口一顫,仿佛身體的哪一處被挖出個空蕩蕩的洞。
這玉佩是我幼時便有的。
依稀記得那兩年我體弱多病,總臥床,總喝藥,父親請遍了嶺南的名醫,都說我天生短壽,注定活不成。某次大病,將死,父親甚至為我準備好了小棺材,到底母親不信命,不曉得去哪個道觀裡三叩九拜,替我求來了這玉佩做護身符,有了這護身符之後,我的身體果真日漸好了,年過十歲則與常人無異,從此我便一直把玉佩戴在身上,念著母親的一腔慈愛之情,素日對這玉佩也寶貝得緊。
現如今這樣碎掉……
我想到母親,不禁落下兩行淚,抬眸望向師姐,模模糊糊的,仿佛看到一抹冷然的笑。
第二道天雷隨之而來,沒了玉佩的庇護,我終於嘗到抽筋剝骨的滋味。
痛不欲生。
10.
渾渾噩噩多日,徹底清醒時我已然身在北冥寒川。
世間生靈死後皆會化作魂魄前往冥界,而魂魄有善惡之分——善魂赴冥界,須渡忘憂川,以忘憂之水洗去前塵;惡魂赴冥界,須渡寒川,以極寒之水洗去罪孽。
不過惡魂大多是不甘入寒川的,總四處逃竄作亂,故而身為天下第一仙門的問心宗在寒川百裡之外設立了瞭望台。
我二十一歲曾在此地任職督長,那會還算年少,仍有些貪玩,瞭望台四周一望無際的荒涼曠野令我無比煩悶,隻堪堪忍受了三個月便向宗主請命回了小拂嶺。
世事難料,誰能想到我如今與那些惡魂一樣,成了寒川裡的囚徒。
11.
小小的木屋,並不能遮風擋雨,甚至搖搖欲墜,卻是要幽禁我十年的牢籠。
我穿著單
薄的綢衣,坐在屋簷上,百般聊賴的晃蕩著雙腳,遠遠看到有人過來,又急忙跳下去,裝作一副虛弱不堪的模樣。
來人是陸師姐,我有些意外。
陸師姐比我早入宗門,因在各個瞭望台輪值督長期間奉公守法,從無差錯,得到了宗主的賞識,破格進了戒律堂,待到我入宗門那年,她已是戒律堂夜守,肩負宗門內巡夜督查之重任。
而我在家時自由自在慣了,初來乍到,很受不得拘束,又有我師父鴻禧做靠山,並不將宗門戒律放在眼裡,可每每生事,必定被陸師姐逮個正著,難免受懲戒,要麼是關禁閉三日,要麼是罰跪幾個時辰,對我來說都是極為難熬的。
但我一向記吃不記打,關禁閉,罰跪,砍柴,掃地,任憑陸師姐怎麼罰我,怎麼規勸,肚子裡的饞蟲一招手,我就腦袋空空的撒丫子跑掉了。
就因為這饞蟲,陸師姐一看到我便蹙著眉頭長籲短歎,我一看到陸師姐便恨不得上天遁地逃個十萬八千裡。
我與陸師姐的關係實在不算好,怎能想到我被幽禁後是她第一個來探望我。
“潤青。”陸師姐一如往常那般微微蹙著眉,輕歎道:“天雷鞭刑非同小可,你應當好生休養一陣子。”她說完,將手中的木匣子打開來放在我面前,那是我最愛吃的栗子糕。
我看著栗子糕,羞愧不已。
我心裡非常清楚,陸師姐是極好極好的人,從來都是,我一直給她惹麻煩,她也不惱怒,隻希望我聽話一點,乖一點……我連這都做不到,又惹下大禍,壞透了,她還給我送栗子糕吃。
我沒有臉面對陸師姐了,低下頭,一言不發。
從前我若犯了宗門戒律,陸師姐準要苦口婆心的教誨我是大半日,可這次她隻字未提玹嬰。
“潤青。”陸師姐道:“寒川雖孤寂,卻是於你有益的清修之地,以你的天資,這十年若能潛心修行,想必會大有長進,這也是你師姐的一番苦心,你切莫辜負。”
師姐。
我鼻子一酸,不禁濕了眼眶:“師姐與魔族不共戴天,我……早已辜負她,她恐怕再也不會理我。”
陸師姐抬起手,用指腹替我拭去眼角的淚意:“潤青,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今日,玹嬰是蠱惑了仙門弟子,逃出鎮魔塔的魔修。
可當初……
我到底什麼也沒能說出口,隻喃喃地向陸師姐認了錯。
陸師姐說:“不怪你,怪我沒能好好管束你。”
我無地自容。
12.
接下來是度日如年的三個月。
我每天都會在屋簷上坐幾個時辰,期盼著師姐能來看我,有時等的睡著了,夢見師姐,睜開眼卻是空歡喜一場。
好難過。
偏生還有幾個惡魂在我身邊遊蕩,貪婪這具能令他們重生的軀殼。
我對凡塵尚有牽掛,當然不能拱手相讓,於是結印將這些惡魂揉成一團丟進寒川。
施法的那一瞬間,忽然想到玹嬰。
這三個月以來我一直克製自己不去想玹嬰,並非不願想,而是不敢想。
我是如此的膽小怯懦,我怕玹嬰待我隻是徹頭徹尾的利用。
可終究無法避免想起她。
玹嬰是我平生見過最聰明的人,無論多複雜的術法,她隻看一次就能參悟,三次即運用自如,若說我術法領悟為世間一流,那麼她就是天才中的天才。
剛剛對付惡魂的術法,便是我和玹嬰一同鑽研出來的。
在術法之上,我大咧咧慣了,玹嬰則追求儘善儘美,我仍記得那一日玹嬰為著一丁點小細節同我爭執好久,最後成功說服我,我認輸,恭維她,她開心得不得了,眼裡的光彩如同熠熠生輝的太陽,滾熱的,灼傷了我的心臟。
13.
陸師姐每隔幾日便給我送些吃食,我漸漸習慣,掌握規律。
在陸師姐來之前,我會疊起被褥,換身乾淨的衣裳,修理好又被狂風吹歪的木門。我要讓陸師姐看到,我沒有自暴自棄,我沒有壞到無藥可救。
可這一日,有個許久未見的故人代替了陸師姐。
“鬱潤青。”靈姝身著一襲繁複的華服,面露驕矜之色,居高臨下的盯著我,好半晌才略有些嫌惡道:“修仙修到這份上,你可真有本事。”
如果說面對陸師姐,我會羞愧,那麼面對靈姝,我感到萬分羞恥。
14.
靈姝是晉朝的公主,帝王眾多兒女中最受寵愛的一個,這份寵愛源於靈姝的母妃,那位連皇後都不敢與之爭鋒的皇貴妃。
我家這種沒落的世族,本高攀不上公主,可在我十四歲那一年,皇貴妃不知因何惹惱了陛下,一朝失寵,被禁足在宮中,為了保全靈姝,皇貴妃設法將她送到了我家。
我當時並不知道母親與皇貴妃是舊相識,更不知道靈姝的身份,我隻曉得靈姝是我一個遠房表妹。
說老實話,名門世族,旁係眾多,我那些堂兄表姐什麼的,簡直是雨後春筍,一茬接著一茬的來我家打秋風,我與家中兄弟姊妹通常不大理會他們。
靈姝不一樣。
她是很不情願來的,進家門頭一日就哭鬨了大半宿,任憑我母親怎麼哄都無濟於事,到第二天更是活祖宗似的上躥下跳,將我父親的頭發都薅下來一把。
兄弟姊妹們聽聞此人,倍感新奇,非要去見識見識不可。
我那會和師姐還算親厚,便也拽著她一同去了。
見到靈姝時,靈姝正蹲在一棵參天大樹上鬨著要回家,我父母仰頭站在樹下,兩腿發軟,臉色發白,苦苦哀求靈姝趕緊下來。
我二姐和三哥見狀忍不住大笑,母親氣惱惱的轉頭,本欲斥責,可一看到我頓時露出喜色:“潤青,快,把她抱下來。”
二姐在一旁打趣我:“苦練多年的絕技終於有用武之地了,還不抓緊些。”
是了,我從小就愛爬高,單這棵樹我就爬了不下百遍,說如履
平地也不為過。
我露胳膊挽袖子的爬上去,摘果子似的把靈姝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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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爬那麼高,不怕嗎?”
“不怕!”
“膽子這麼大呀,那你敢不敢跟我去玩水秋千?”
“有什麼不敢!”
我不願母親傷神,哄了靈姝幾日,不承想靈姝與我很玩得來,我們一起打馬球,一起獵野兔,一起蕩水秋千……那段時間我和靈姝幾乎是形影不離。
後來皇貴妃複寵,靈姝還要帶我一同回京。
我雖然喜歡靈姝,但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師姐,便與靈姝相約明年驚蟄她再來嶺南。
於是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每到驚蟄那日,靈姝一定會如約而至。
15.
悶熱潮濕的盛夏夜。
偶爾有一陣微風掠過湖面,裹挾著荷花的香氣,輕輕送入水榭亭中。
靈姝穿著薄如蟬翼的素衣,渾身汗津津的蜷縮在躺椅裡,臉頰酡紅,眼神迷離,隻要看向我,便會笑,露出兩顆尖銳的小虎牙。
她喝醉了,我也喝醉了。
我的記憶是模糊的,碎片式的。
我想我大抵是被鬼附身,不然怎會將靈姝壓在身下親吻。
16.
我不清楚靈姝是否還記得,可我做出了這樣的事,哪裡敢再靠近她。
長達半月的避而不見後,父親便將我和師姐送去了問心宗。
經此數年,我與靈姝從最好的朋友成了今日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