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今安見她臉上笑著,眼裡卻隨時都能湧起淚來,知道自己這話傷人,心裡一陣慌。
他恨自己總是這樣,既狠心,又狠不下心。
從她手裡拿過棒棒糖,拆開透明糖衣,他將棒棒糖遞到她嘴邊。
江晚瑜咬下一小塊,將這一大塊缺了角的彩虹推給他。
“你也吃。”她笑了笑,眼睛亮亮的。
路今安不肯:“太甜了,你吃吧。”
她依偎著他撒嬌:“不嘛,一起吃。”
他還是不肯,可下一秒,她眨眼之間,淚掉落出來,他心忽然漏一拍,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難受得厲害。
“哎你,你彆哭,我吃還不行麼?”他咬一口棒棒糖,劣質糖精味在口中蔓延。
路今安眉頭皺得老深,差點嘔出來,對上江晚瑜的目光,又強忍著惡心,逼自己咽了下去。
“甜吧?”江晚瑜笑著問。
他吸一口氣,違心地點頭。
江晚瑜忽然哈哈大笑。
他懵了,問她笑什麼,她清澈的杏眼瞧著他,好一會兒不說話。
他等得著急,摟住她問到底。
“我覺得好難吃哦,甜得發膩,我都想吐了。你也是吧?”她笑得花枝亂顫,剛才的難過似乎已經完全被驅散。
路今安眉心忽地舒展,鬆一口氣,搖起頭來:“這玩意兒到底誰發明的啊,難吃死了。”
他從她手裡抽走棒棒糖,直接扔進垃圾桶。
“哎你彆扔呀!多浪費!”江晚瑜要去撿,被他攥著腕子拽回來。
沒等江晚瑜再說什麼,他便用吻堵住這雙唇。
吻完,看著她迷離的眸子,才淡笑開口:“這玩意兒哪有你甜。”
多年以後,路今安托女兒的“福”,再次吃到彩虹棒棒糖。
許多事情都已經變了,這玩意兒味道還是沒變。
江晚瑜也沒變。
還跟從前一樣甜。
比天底下所有的糖都甜。
“爸爸,你是不是還在回味棒棒糖的味道?哎,既然你這麼想吃,那我再給你吃一口好了。”笑笑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孩子的話將路今安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他不想讓孩子再吃這個,故意苦著一張臉,可憐巴巴求道:“全都給爸爸吃了行麼?”
笑笑嘴角抽了抽:“爸爸,你剛才是不是在嘴硬,說這個一般好吃?”
“……”哈?就當他是吧,路今安點點頭,“對,爸爸這人就是愛嘴硬。所以,都給爸爸了行麼?”
笑笑糾結得不行,既心疼自己吃不著剩下的棒棒糖,又心疼饞嘴的爸爸,好半天才做出決定。
她伸手,將棒棒糖遞到爸爸嘴邊。
“呐,拿去吃吧!真拿你沒辦法,像個小孩兒!”笑笑小大人似的歎著氣。
路今安忍俊不禁,從手機裡找出一段動畫片視頻。
“為了感謝你給爸爸剩下的棒棒糖,爸爸也給你看會兒動畫片吧。”他將手機遞過去,從孩子手裡接過棒棒糖。
笑笑滿臉驚喜,高高興興捧著手機看起來。
路今安這麼做,完全是為了轉移孩子注意力,趁她專心看動畫片的功夫,起身走去幾米開外的垃圾桶邊,將棒棒糖扔了。
三分鐘後,路今安將手機收回。
孩子提出抗議:“就看這麼一小會兒呀!也太短了吧,再給我看十分鐘好嗎?”
路今安面上嚴厲,語氣卻是軟的:“手機看多了害處很多,傷害眼睛,還容易變笨。”
笑笑撅著嘴,老不高興了,他將手機揣回兜裡,又將她從長椅上抱下來。
“走吧,去看看我和你媽媽初次相遇的地方。”
禮堂還是那個禮堂。
路今安站在禮堂前,沒有進去。
“爸爸,你跟媽媽在這裡遇見的嗎?”笑笑指著禮堂大門問。
路今安點頭:“第一次是在這裡。”
笑笑:“第一次見面,你就愛上媽媽啦?”
路今安:“怎麼說呢,沒有愛得很深,但確實被她深深吸引。”
孩子做了個“羞羞臉”的表情。
路今安樂了,刮刮她臉蛋兒:“你彆笑話我,等你長大了,說不定也會體驗這種滋味兒。”
笑笑:“一見鐘情的滋味兒?”
路今安:“嗯。”
笑笑:“爸爸,那是什麼滋味兒呀?”
路今安想了想,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形容。
說多了太複雜太繁瑣,說少了又不能完全表述內心感受。
沉思好一陣兒,他摸著自己心口,衝孩子淡淡笑道:“是一種,心跳加速的同時,吃到了甜甜的糖的感覺。”
笑笑垂眸思索,學著父親,小手放在自己心口,嘴裡咂巴咂巴,小聲嘀咕:“心跳加速,甜甜的糖……”
路今安忍不住笑出聲,拉著女兒向右轉:“走吧,去看看爸爸捐錢建的圖書館。”
笑笑誇張地瞪大眼睛:“爸爸!你還建過圖書館!”
路今安笑:“不是我親自建的,是用我捐的錢建的。”
笑笑:“那建一個圖書館,要花多少錢?”
路今安:“這個……還是得花挺多的。”
笑笑:“爸爸你也太有錢了吧!”
路今安:“我的錢都是你媽媽和你的。”
笑笑小腦袋左搖右晃,路今安瞧她這樣,倒是橡根不倒翁棒棒糖,越看越可愛,越瞧越喜歡。
“爸爸!”小家夥忽然仰頭望著他,“我和媽媽,還有奶奶,太奶奶,是不是你這輩子最愛的四個女人?”
路今安樂不可支:“江星黎小朋友,這事兒可不能這麼論。我對你和你媽媽的愛,跟對你奶奶,你太奶奶的愛是不一樣的。總之,你和你媽媽對我來說,是特彆的存在,我會給你們特彆的愛。”
笑笑年
紀雖小,腦子聰明,這話也不算難理解,聽一遍就懂,點點頭說:“那你可得記住自己對我和媽媽的承諾哦。”
路今安笑著伸出小指:“拉鉤。”
孩子自然而然勾上去:“‘上吊’不吉利,就不說了,一百年不許變!”
路今安咧嘴:“多少年都不會變。”
離開京師大,父女倆在學校附近吃完午飯,笑笑終於來到了期盼已久的兒童樂園。
在兒童樂園完了整整一下午,傍晚笑笑才舍得回家。
沒睡午覺,玩得太累,上車沒多久笑笑就睡著了,安安靜靜靠在父親懷裡,小臉紅撲撲的,細長的睫毛輕輕顫著。
路今安垂眸,凝視懷裡的女兒,心裡最強硬的角落,也軟了下來。
這孩子跟他小時候可真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這是他的女兒,他和江晚瑜的女兒。
她的存在,便是他們曾經相愛過的證據——他無法堅定不移深信他們相愛過,可他總是這樣勸慰自己。
車停在彆墅門口,路今安將笑笑抱下車時,笑笑醒了,睜開眼睛打著哈欠。
“還困麼?還困爸爸直接把你抱上樓,洗漱一下就睡吧。”路今安柔聲問。
笑笑搖頭:“先不睡啦,奶奶答應過我,今晚給我講一個特彆精彩的故事。”
路今安:“小家夥怎麼這麼喜歡聽故事呢?”
笑笑:“奶奶說,愛聽故事的小孩兒好奇心強,求知欲也強,是很聰明很愛學習的寶寶。”
路今安點頭讚許:“那是,咱們笑笑既聰明,又愛學習,長大肯定有出息。”
往裡走時,他親一口女兒臉頰,補了一句:“就算你沒出息,不聰明,不漂亮,什麼也不會,爸爸也永遠愛你。”
小家夥眨了眨眼:“為什麼呀?”
路今安笑:“還能為什麼?因為你是我閨女唄,是我和你媽媽的孩子。”
後半句話說出口時,路今安臉上浮現出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幸福笑意。
他倆一回來,沈莉便迎過來。
“吃了麼?你也真是,這麼晚才帶孩子回家。”沈莉數落道。
路今安無奈:“沒辦法啊,你孫女不肯回來。我倆在外邊兒吃完晚飯了。”
沈莉抱了抱孩子,笑著問她今天去了哪些地方,玩兒了什麼,孩子一一告訴她,她聽完,表情微微有些變化,仍笑著跟孩子聊了一會兒,才讓付阿姨帶孩子去洗澡。
笑笑跟著付阿姨上樓後,沈莉將路今安叫到茶室。
“你帶孩子去京師大做什麼?”沈莉關上茶室推拉門,看著他問。
路今安倒也沒遮掩,坦然道:“以前跟江晚瑜談戀愛那會兒,她總不讓我進去,說是避嫌,越不讓去吧,我還越想去,今天有時間,就帶著笑笑一起去看了看。”
沈莉坐下來,笑著點頭:“我就猜到是這樣。今安,這些天不好受吧?”
“何止這些天。”路今安苦笑,自
嘲,“嗐,我活該。”
沈莉心平氣和看向兒子:“媽看出來了,晚瑜回臨川後,你一直有些鬱鬱寡歡,一方面是很想她,另一方面,也是在為過去的事情自責吧?”
路今安不作聲,淡著臉默認。
沈莉抿一口剛泡的茉莉花茶,目光慈愛而溫和。
“你跟晚瑜之間,想必很多事情旁人是不清楚的,我們罵你歸罵你,卻都希望你倆能夠好好過,也希望你倆開心快樂。你是我親生兒子,你過得不開心,作為母親,我也會替你感到難過。
“你心裡頭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跟媽說說吧,媽這回不責怪你,隻安慰你。媽安慰人還是有一手的。”
路今安唇角噙著笑,眼底閃過寂落。
“沈老師,您兒子沒您想得那麼脆弱。”
沈莉搖頭:“不是脆弱不脆弱的事兒,人都會有情緒,你既不是聖人,也不是完人,你有情緒了,難受了,我希望你能坦蕩說出來,彆讓壞情緒影響生活。”
沈莉停下來,默默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歎氣:“今安,媽好些日子沒看見你發自內心笑過了。晚瑜在這兒時還好,晚瑜走後,你眼角眉梢總有憂愁,說實話,媽媽看著兒子這樣,心裡很不好受。”
這話讓路今安陷入愧疚,覺得自己丈夫當得不儘人意,作為兒子,這麼大了,還讓母親為自己擔心。
沉思一會兒,路今安坦然開口:“這些日子,確實有很多負面情緒——後悔,失落,傷感……總之的確不怎麼開心。經常想起跟晚瑜的過去,總覺得以前不珍惜她,總想著,要是以前不那樣,我們之間,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
“有些事,還真得親自經曆一番,才知道回頭路不好走,又或者,根本沒有回頭路。我心裡一直有晚瑜,晚瑜心裡有沒有我,有我多久,以後還會不會一直有我——這些問題纏繞著我,困擾著我,使我心神不寧。
“我自認為是個聰明人,可愛情這回事,無論如何也看不透。媽,您說,晚瑜早晚都會徹底原諒我,我跟她,會一起走完這輩子嗎?”
默默聽完兒子這番話,沈莉臉上浮起笑容。
“是覺得,她沒給你一個準確的答複,你心裡沒底,對嗎?”沈莉問。
路今安點頭:“是。”
沈莉:“可她願意嫁給你,這個選擇,不就是一種答複嗎?”
路今安沉默片刻,神情低落:“她說過不止一遍,願意跟我結婚,是因為你們給了她家的溫暖。”
沈莉:“而你是不是也說過不止一遍,會用一輩子來守護她,疼愛她,彌補她?”
路今安:“是。”
沈莉:“一輩子很長,現在就等不及了?”
路今安:“不是等不及,是陷入了懷疑。當然會一輩子疼她愛她守護她,可就是忍不住自我懷疑,忍不住——”
沈莉打斷:“那如果,她今天忽然告訴你,她很愛很愛你,會一輩子和你好好走下去,你是不是又要陷入另一種懷疑——懷疑她騙你,懷疑她碰上什麼事兒不得不說這話哄你?畢竟這轉變也太大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對麼?”
路今安無法反駁。
沈莉收起臉上笑容,歎息:“今安,媽媽說句不好聽,但很現實的一句話:你如今經曆的一切,一切痛苦,一切迷茫,一切懷疑,都是你曾經在晚瑜那裡欠下的債,所謂彌補,不僅僅是對她好,還是你要為曾經犯下的錯誤受苦。”
路今安啞然,久久不作聲。
所謂彌補,不僅僅是對她好,還是你要為曾經犯下的錯誤受苦。
他徹夜失眠,腦海裡,反複回響這句母親說的話。
漫長的一夜過去,天光破曉,他起床,拉開窗簾,望向遠方。
新的一天來到。
他拿起手機,毫不猶豫,毫無怨言地給江晚瑜發送了一條消息。
【早安。】
他將手機放下,眼裡有著一往無前的勇敢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