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三丈,光穿過層層綠蔭的間隙。
紅牆青瓦,高柳之下,三個妙齡女娘站在樹影下避日。
其中一女娘身著繡羅蘭裙,紗如遠山薄霧,勾勒出曼妙有致的身姿,日光下膚白若雪,亭亭玉立,眉眼清絕,同畫上的月宮之仙。
蘭溪手持圓扇為淮樂遮擋了擋越過葉間的光輝。
入宮帶的行頭並不多,二位侍女手中的錦盒是皇後賞賜的稀寶。
夏季燥熱,昨夜下的雨僅是涼了半個上午,等了近一刻鐘的時候,玲瓏面上出了薄汗,狐疑嘀咕道,“太子殿下怎的還沒來,這日頭要越發曬了。”
淮樂要出宮,正巧與太子同道,本說好了讓淮樂在蓮亭等候東宮的馬車一起出宮。
相約的時辰過了半刻鐘,也不見東宮的轎影。
皇帝的身子大不如前,朝中重擔大多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政務繁忙,淮樂可以理解他。
她本不該與太子再走得這般近,隻是昨夜之事,她應該道歉,也該說清楚。
世人眼中,楚子揭生來尊貴,是帝後之子,母家是三公世家的士族的程氏。在朝堂之上,太子有司徒外祖可倚,前路坦蕩無阻。加之楚子揭品性上佳,將來登上帝位絕無異議。
可淮樂懂他一路走來的不易。
她看楚子揭的眼裡,永遠會攜有一絲心疼。太子那般勤學,可聖上偏愛二皇子,不會多看他一眼。
帝有二子,同年同月同日降世。
長子楚子揭是中宮皇後所出,次子楚式微是皇帝與罪臣薑氏之女所生。皇後程氏儀貌出眾,既是貴女也是才女,即便如此,皇帝仍是寵愛薑氏。甚至不顧皇後顏面冊封薑氏為妃,容薑氏所受待遇與皇後相等。
皇後寬宥仁愛,對在後宮恃寵而驕的薑氏未曾有過苛責。在得知薑氏懷有身孕時,還將自己的補藥分與薑氏。
二位皇子自出生起便被眾星捧月地照料著,由德高望重的名師教導詩文禮法,君子六藝。
所得看來是平等的,可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最喜愛的還是次子。
興致大發時,皇帝會親自教次子學書騎射,陪伴薑妃母子用膳,毫不掩飾地偏愛著。
相較之下,皇帝與太子相處,說是嚴父,更似君臣。父子二人之間,相談最多的是公務。
對待太子,皇帝似乎永遠都不會滿意。
幼時淮樂見過,楚子揭與友人走得過近,被皇帝質疑身為太子營私舞弊。
肅穆的寶華殿玉階彤庭,金石碧玉。
皇帝神色深沉,身邊的宮人持戒尺上前,一下一下地打在太子手心。
殿內很靜,回蕩清脆的響聲。
是太子親友犯了錯,皇帝說太子交友不慎,雙目不夠清明。
楚子揭身姿挺拔,任此挨受,一聲不吭,自始至終沒有過一句辯解。
血肉模糊的掌心,和染了血的戒尺沒能讓皇帝神色動容,宮人們一個個跪在地上,無聲地垂首求情。
外頭早早來報過,說皇後在殿外。
皇帝沒有傳召入殿。
殿外也很靜,想來是可以聽到裡面戒尺落下的聲音。
烈日炎炎,宮人們垂首不敢言,皇後望著緊閉的門,麻木著眼眸不知在思忖什麼。
淮樂在殿內,她幾次想出聲,皆被教習嬤嬤掐緊了手臂上的肉提醒。皇帝性情不算寬仁,若是降罪下來,淮樂也難逃受罰,淮樂知道教習姑姑這是為了她好。
終是打得看不下去了,淮樂掙開教習嬤嬤的手,默默上前跪在楚子揭身側,紅了雙眸。
楚子揭緩緩看向身邊的小女娘。
她看起來比他要難過得多。
皇帝身邊親近的宮人見狀也順勢求饒道,“陛下,若是傷著筋骨了,太子殿下恐怕再也拿不了長筆了。”
他們都在為楚子揭討饒,唯有楚子揭,嘴硬到未言友人一句不是的話。
向來規行矩止的太子是在無怨地承受,也無悔地承受。
皇帝在等兒子一句認錯,可他的長子像極了的皇後,看起來對他是百依百順,骨子裡卻硬得很。
太子越是如此像他母親,越是不得皇帝歡心。
那一刻,淮樂心中覺著,皇帝和太子這對父子在偏執上有異曲同工之處。
回到東宮。
淮樂為楚子揭上藥時,眼尾紅潤,動作輕柔,細致地上藥。
“其實不疼的。”楚子揭安慰她,他說的溫柔,彷佛真的無關痛癢。
楚子揭坐在案邊,淮樂坐在他對面,窗外的風吹進來,淡淡的草藥味道清澀微苦。
忘了的痛再想起來時,感覺她才是一味藥。
淮樂看著楚子揭處理好的傷口,鮮紅的血又沁出紗布,不經鼻尖一酸,“皇兄為什麼不肯對父皇說一句好話?”
“淮樂,”楚子揭頓了頓,“我在想,若是式微和我做了一樣的事,父皇會不會像對我一樣這麼對他?”
淮樂默然,她說不出騙他的話,也知道安撫的話隻會顯得無力。皇兄已經夠可憐了,她不能再騙他。
連她都看得出來,皇帝偏愛二皇兄,於二皇兄更是從未有過責罰,皇兄心裡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你為我上了藥,已經不疼了。”楚子揭拇指點去她眼尾的濕潤,聲線溫和,“下次不必為我與父皇求情,其中你我都知道,父皇眼中隻有式微。我與做錯事的宮人們一樣,犯了錯要受罰,甚至相較旁人,父皇對我更加嚴厲。”
楚子揭自幼好學,智周萬物。
淮樂想不明白,若是叫任何人來評,都會看出是楚子揭比楚式微好,為何唯有皇帝覺得楚式微比楚子揭好。
二皇子楚式微,驕縱慣了,目中無人,幼時便與王公士族的子弟打成一片,上奏訴苦的大臣日日都有,個個都在控訴自家兒子被二皇子打得是何悲慘地步。
可是,為何聖上不罰二皇子。
他人總是說二皇子楚式微下手如何沒有輕重,形同瘋狗,光是言語描述便覺著誇大其詞到害怕,若非親眼所見楚子揭與楚式微兩個親兄弟打得恍如仇敵,淮樂是斷不相信的。
起初是蘭溪聽宮人傳兩位皇子打起來了,未用武器,二人都傷的不輕,可皇帝僅是罰了太子一人。
當時是冬日,大雪紛飛。
太子在宗祠跪了一天一夜,那是皇後第一次與皇帝求情,往日皇帝怎麼罰太子她都無言。
可雪天,小孩子受了傷還沒來得及處理,好歹叫太醫去瞧瞧。
皇帝冷哼一聲,“既然是太子,就該有太子的樣子,他應該知道,他和式微是不同的。”
當日,太子的兩位舅舅拿著先皇賜予的程氏通令入宮,並非是為了求情,二人而是去了椒房殿,說是為妹妹送來了父親的家書。
次日,朝堂之上,眾臣尋著各方原由逼迫皇帝送二皇子去塞北磨礪性情。
彼時朝中勢強,眾壓之下,未完全攏權的皇帝不得不依。
那是淮樂第一次看到向來嬌豔恣傲的薑妃娘娘在椒房殿低首示弱,“式微年幼,衝撞了太子殿下與皇後娘娘,還請皇後娘娘與程家開恩,不要送走他,臣妾日後定會嚴加管教!”
“薑妃這是哪裡的話?皇後娘娘與程家哪來的這番能耐?這可是陛下的意思,大抵是覺得式微殿下真的囂張慣了。”琳琅笑道。
皇後面上平淡如初,抿了一口程家昨夜送入宮的上好新茶,“後宮不涉政,你我都不該去管前朝的事。”
知曉了椒房殿的意思,薑妃起身,明明紅了眼,面上卻倔強得很,甩了袖離開。
二皇子此去便是十來載,上京少了許多風波,宮裡也變得風平浪靜。薑妃娘娘收斂了許多,若是衝撞了皇後,一段時間後便會傳來式微殿下在塞北受了小傷的消息。
塞北軍營有程家的人,淮樂偶爾無意聽到宮外程家的人來椒房殿傳信。他們說楚式微性子差,打了哪家將軍的公子,又說他如何殘忍地對待不肯降伏的敵將。
可即便楚式微不在皇宮,皇帝還是不曾多看太子一眼。
楚子揭雖對此無所怨念,但淮樂仍能察覺到皇兄是在乎皇帝的看法,在楚子揭心中,對聖上很是崇敬。
不被父皇寵愛的兒子,隻能更加努力,做到不被父皇討厭。
淮樂能理解楚子揭的境遇,某種程度上,他們很相像。
淮樂也在努力學著宮裡的規矩,爭取不被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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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清風吹得綠葉抖擻,光的斑影來回晃動,照得淮樂微微眯眼。
一輛馬車行駛而來,杏色的宮轎繁貴富麗,簾前墜著一隻玉佩,隨馬車動靜輕輕舞動。
宮轎停在淮樂面前。
所懸玉佩明示,是宮裡貴人的轎子。
驅車的是一位啞婢,身形高出一般宮女,動作乾練,身姿一看便是有些身手的。
啞婢打著手勢,取出小凳子示意淮樂上轎。
“多謝。”日光刺得眼睛發酸,淮樂沒多想,掀簾入轎。
轎內縹緲著冷冽的檀香,擺設清貴。
真是古怪,太子不屑珠光寶氣,平日裡謙遜不喜顯貴。
淮樂心中生疑,對上轎中人的寒眸,這才反應過來,“二皇兄?”
脫口而出後她才發覺不妥,如今她的身份不再是公主,怎麼能和當朝皇子攀親。
光是上京那些傳聞,就聽得淮樂對楚式微生懼,在皇宮唯恐避之不及,楚式微鮮少回上京,淮樂哪有什麼機會能和他說上什麼話。
何況這麼多年來,她喚楚式微二皇兄的次數屈指可數,怎的就口快喊出來了。
往時在淮樂不得不喚楚式微一句“二皇兄”時,楚式微更是如同未聽見一般,讓她當眾下不來台,當真惡劣。
因此,貴女中私下都在傳,說淮樂本就不是什麼公主,二皇子不認她算是正常不過的事。
聽程語嫣說,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室血脈,瞧不上她這撿了便宜的假公主。
青年金冠玄衣,面如朗玉,他的眼睛,就像玄衣上的暗紋金蟒。
黑暗裡隱匿的毒蛇,蓄勢待發。
淮樂被他看得不免一驚,下意識後退一小步,準備下轎時,馬車卻不合時宜地動了。
車轎很穩,但過於突然,淮樂身子不穩,當即向前跌去,不覺嚇得美目一瞠。
一瞬間,淮樂的心跳彷佛靜止,腦中已經料到了楚式微接下來會如何大發雷霆。
楚式微也不避,淮樂就這樣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