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
雕欄玉砌的宮殿丹楹刻桷。
椒房殿內傳出少女的盈盈笑聲。
淮樂聽出是皇後和程家娘子的聲音,程家娘子正說著趣事。
“娘子。”蘭溪喚住淮樂,小心道,“要不我們還是稍後再來吧。”
蘭溪知道淮樂是不想與程家娘子碰面的,那位程家娘子幼時沒少為難淮樂,淮樂懂事,每次受了捉弄從不說與皇後,怕皇後擔心為難,這才叫程家娘子那股子氣焰愈發起勁。
“無事,有皇後娘娘在,還怕了她不成?”淮樂一笑,方才在蓮池與楚式微周旋,她是真怕耽誤了給皇後娘娘送藥的時辰。
皇後娘娘的腿疾要緊,老醫師說過,這藥需早晚各一帖
蘭溪頷首,“娘子心誠,想必皇後娘娘都是看在眼裡的。”
老醫師給的藥方,都是淮樂親自將藥材研磨成粉狀縫製成藥包。從稱藥,研磨,製作,一絲不苟。
椒房殿的宮人見是淮樂來了,早早進去通報。
淮樂沒什麼公主架子,自幼受教,擁書華之氣,性子又平和討人歡心,連面貌也讓人覺得溫善純良。
皇後身邊的大宮女璿璣笑著出來迎。“娘子請進吧,皇後娘娘正念叨著娘子呢。”
“多謝璿璣姑姑。”淮樂回笑,她笑起來眉眼彎彎,明媚無攻擊性。
殿內。
宮女規矩地在一旁候著。
皇後坐在榻上,唇角含笑聽程語嫣說宮外的離奇事。
皇後不愧一國之母,鳳儀萬方,素容嫻雅。
見淮樂走了進來。
程語嫣未說完的趣事戛然而止,她唇角的笑沒有放下,目光由下而上打量著淮樂。
“姑姑偏心,這麼好的錦緞料子為什麼隻給淮樂妹妹?”程語嫣轉頭與皇後嬌嗔著。
淮樂所著的衣裙,一看便是宮裡貴人才有的料子。
皇後由著程語嫣,面上淺笑,“等你出宮,本宮叫人給你拿幾匹便是了。”
程語嫣這才露出笑顏。“就知道姑姑疼嫣兒。”
“淮樂,過來。”皇後喚道。
“娘娘。”淮樂上前,示意身後的蘭溪拿出敷藥,“這是今日的敷藥。”
“璿璣。”皇後讓宮女收下。
程語嫣狐疑道。“宮外的赤腳醫師,真能有宮裡的醫師好麼?”
“是專治腿傷的醫師,對不少人頗有成效。”淮樂解釋道。
“入宮探望,你們二人都有心。”皇後打斷,“對了,你們可想吃冰酥酪?本宮已經命人備下了,待會等子揭下朝來了一起品用吧。”
“好,姑姑還記得我最愛吃冰酥酪。”程語嫣說罷,瞥了淮樂一眼,頗有得勝之色。
淮樂本沒有想要多逗留,聽到楚子揭要來,到嘴邊要婉絕的話咽了回去,乖巧應下,“是。”
太子仁孝,日日都會前來椒房殿請安陪伴皇後,宮裡人人皆知。全是皇後娘娘養育的好,皇後養出的太子與淮樂公主皆是這般知理懂事,被朝臣視為後輩之模。
殊不知,淮樂與太子在一年前早已有了肌膚之親,有辱斯文。
太子及冠,本該早到了要娶妻成家的年歲,三年來帝後有意為其物色品德兼備的貴女。可太子心寄國本,以政務推辭了立妃一事。
蠻族已平,皇帝心頭刺已拔,對太子的婚事愈發上心。
太子妃一位,關乎國事,朝中家中有適齡女兒的眾臣有意毛遂自薦,皇後尚在觀望。
若是以淮樂父親的官職,家中女兒是攀不上太子妃這個位置的。
淮樂心思簡單,從未覬覦過太子妃這個位置。
她與太子曾為兄妹。淮樂知道,為了皇家的顏面,她是最不可能成為太子妃的,到底傳出去不好聽。何況一年前,淮樂見到太子與司空嫡女相談甚好,聽宮人們說,太子是喜歡那位貴女的。淮樂是做了有違之事,可心裡最不能接受和已經有心悅之人的男人做此事。
與太子不再有親密之舉後,淮樂也不再關注太子,不過至今有聽聞他與司空之女的事跡。
當時荒唐之舉,也是她一時隨著心跳衝動......
須臾。
宮人來報,說是太子殿下來了。
皇後喚琳琅端來了三碗冰酥酪,分與三個孩子吃。
自楚子揭入殿起,淮樂的目光便淺淺落在他身上。
楚子揭生得俊美,高潔脫俗,玄雲紋的錦衣華服襯得他矜貴清高,不染世塵,像畫中謫仙。
淮樂看著他整潔無暇的朝服,淮樂腦中卻揮之不去肌理分明的身段,寬肩窄腰,和噴灑頸間的滾燙喘息。
昨夜篾倫悖理的行徑,光是憶起,淮樂就已臉頰發燙,不自覺移開目光,低頭吃冰酥酪掩飾。冰涼清甜的酥酪入口,散了一點悶熱。
羞恥填斥心間,心跳跟著變快,耳邊慢慢模糊,直至皇後喚她,她才漸漸重新聽清周圍的聲音。
窗外有翠鳥聲鳴,乾淨明亮。
淮樂聽見皇後說到,“淮樂長大了,該是尋個好夫婿的時候,本宮留意了幾位不錯的世家公子。”
此話一出,淮樂茫然抬首,秀眸微睜,正巧對上楚子揭清澄的眼眸。
入殿便寡言的楚子揭問道,“在上京,有淮樂欣賞的郎君嗎?”
“有一位還算心儀的,尚不知他的心意。”淮樂搪塞了去。
若說沒有,皇後定會推舉哪家郎君。
“淮樂妹妹喜歡,說與姑姑便是,姑姑問一聲,還怕那位郎君不同意嗎?”程語嫣以絹掩面,笑著望向楚子揭,“是吧?太子表哥。”
楚子揭沒有理程語嫣,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淮樂身上,沉靜如潭,不起波瀾。“婚姻大事,還是要思慮清楚。”
淮樂聞言望向他。“我知道了,謝皇兄善言。”
“罷了,你若真有喜歡的,本宮定不會叫他虧待了你。”皇後道。
用完冰酥酪,見皇後與程語嫣還有話說,程語嫣則是瞧著她欲言又止。淮樂識趣,尋了個說辭先退下。
臨走前,她不動聲色地看了楚子揭一眼。
楚子揭也看向她。
太子向來持重端方,心緒不顯於色。
這讓淮樂一直看不清他對她的心思。
一年前,皇後誕辰,淮樂入宮赴宴。
不慎中了藥,與自幼一同長大的前皇兄有了一夜之錯。
藥醒後,淮樂驚慌失措,想要悄然逃離,卻被醒來的楚子揭從身後環住腰身。
宴會上,楚子揭飲了酒,淮樂以為他是醉了,才同她一起錯了。
夜深燈滅,淮樂心中祈望,皇兄是沒有認出她。
淮樂被他抱著,身子僵住,不敢妄動,楚子揭的胸膛貼著淮樂的肩,在她耳邊輕喚,“淮樂,彆走。”
那一刻,淮樂心跳一滯,不敢動彈,楚子揭側首細吻她的臉頰,他閉著眼,一下又一下,淮樂半推半就。
她在世上,最親近、景仰的,便是皇兄。
宮中規矩繁多,是她吃過多少苦頭、受了禮教嬤嬤多少戒尺,才養成今日這般明理知分寸。
在整個皇宮裡,唯有在皇兄身邊,淮樂才得一絲喘歇。每次受罰都是楚子揭在為她說話,還有女師布置的作業,也是楚子揭在幫她抄寫。
記憶中,皇兄在仿著她的字跡寫課業,淮樂趴在他身邊睡覺休息。
一直以來,淮樂隻當楚子揭是兄長,沒有逾越的心思。這夜後知後覺,皇兄看她的眼神,似乎並不單純。
黑夜中的鳳眸,沉寂多年的深潭,暗湧著她看不懂的漩渦。如旁人說的,大抵是因為她生得好看,男人們才會那樣看她。
太子,也是男人了。
次日在皇後跟前請安,淮樂不敢看楚子揭一眼,她想不明白,皇兄怎麼還是那般淡然如平常與她寒暄。
宮中皆道,皇後出自士族,教出的子女自然懂事知分寸,太子與公主都沉著聰慧。皇後怕是想都不敢想,自己培育出的孩子,竟會在眼皮子底下做出了違背宗禮之事。
自幼耳濡目染皇家之儀,淮樂心中覺著對不住皇後的教誨,終是有一夜推開了楚子揭。
“皇兄,”淮樂垂下眼簾,睫羽濕濡,“不合規矩......”
楚子揭抿唇不語,良久,起身輕輕道,“淮樂,皇兄會負責的。”
他說的這句話,淮樂沒有放在心上,她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難。
友人告訴過淮樂,男人說的話裡,極不可信的其一便是“負責”。
那夜是他們一起將錯就錯,她對楚子揭沒有抗拒,對他亦沒有怪罪。
她六藝出眾,最重要的東西不是貞潔。
哪怕終身不嫁,即便不是公主了,皇族也會庇護她一輩子,一生會安然度過。
她唯一對不住的,就是賦予自己一切榮華的皇後,在皇宮的日子很累,可如果沒有皇後,淮樂乃至族人都沒有現在的榮光。同樣是要去和親,皇後心善,彌補了她許多。
族人將所幸歸於淮樂,淮樂將所幸歸於皇後。她不能毀了皇家士族聲名,不能毀了皇後畢生心血培育的太子。
淮樂握住楚子揭的手,又鬆開,柔聲勸誡,“以後都不能再錯了。”
是告訴她自己,也是告訴楚子揭。
楚子揭沉默許久,應了。
淮樂當此是一場錯的幻夢,埋在心底,各自遺忘。
此後再相見,二人儀禮有度,無綻可察,甚至比之前還要有分寸......
^
出了椒房殿。
淮樂輕歎一聲,她食言了,日後要避著太子才行。
蘭溪在淮樂耳邊小聲道,“娘子,今日出宮吧?昨夜的事,可要用避子湯才行。時間越長,藥效越微。”
“好,”淮樂點了點頭,“程家娘子入宮陪伴娘娘,想來娘娘不會覺得乏味。我在這,總會掃了她們的興致。”
今日淮樂也看到了,皇後娘娘與程家娘子姑侄二人有說有笑,她在那,像個外人。
士族雖嚴教於子,但也難比皇宮之嚴厲,程語嫣性子討喜,要比淮樂有趣些。
回殿後,玲瓏又去了椒房殿說明離宮一事,皇後準允了,蘭溪與玲瓏便開始一番收拾。
玲瓏繪聲繪色地說著她在椒房殿的來龍去脈,仿照著程語嫣的模樣如何假惺惺,“程家娘子說‘妹妹來了宮裡也不與姑姑多伴幾日,就想家了?我還本想與妹妹多說幾句體幾話呢,若是得空,叫她來程家玩上一玩吧。’”
正在飲茶的淮樂見玲瓏說得有模有樣,那副神態與程語嫣相差無二,不禁一笑,而後道,“這裡是皇宮,莫要再說了,小心叫人聽了去。”
蘭溪無奈搖搖頭,戳了戳玲瓏的額角,“她是在宮外待慣了,越發不像話了。今日在二殿下那吃的苦頭全給忘了,是嗎?”
玲瓏則是笑著對蘭溪做了個閉上嘴的動作,以示自己不會再說話了。
皇後待淮樂確實不差,要出宮了,還令大宮女琳琅送些香珠禮物來。
琳琅與淮樂說了幾句關懷的話。
淮樂也讓琳琅姑姑帶些要皇後娘娘關心身體的話。
“太子殿下今日正巧要出宮去司徒府拿些史籍,皇後娘娘說不妨讓太子殿下與娘子一道出宮。”琳琅道。
淮樂一愣,“會不會太麻煩太子殿下了?要不還是作罷吧。”
“怎會?太子殿下可一直拿娘子當妹妹的。娘子不在宮中不知,皇後娘娘與陛下聊起過娘子的婚事,太子殿下也關切上了幾句。”
她的婚事嗎?
淮樂目光落在玉瓶上的芍藥花上。
“那多謝太子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