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節之際,皇後忙於籌備宮中迎新事宜,不慎踏空台階跌落留下了腿疾。
現下皇後腿疾複發,隻能臥榻靜養,在宮中本就無趣,如今還動彈不得,皇後便令人出宮喚來淮樂作伴。
淮樂得知此事後,費心思尋了個德高望重的老醫師,問來了用於腿傷的敷藥,很快攜帶入宮......
這一年來,宮中偶有傳召,淮樂皆會如期而至,每逢佳節也會寫信問候皇後。
皇後娘娘也會叫人出宮送些禮物給淮樂,會記得她的生辰。去年淮樂生辰,皇後送來了一對公主才可適用的金步搖,叫其他貴女好一陣羨慕,貴女間相傳淮樂實在命好。
不管外人口中怎麼說,似乎在皇後心中,淮樂還是公主,還是她的女兒。
旭日方升,翠鳥輕鳴。
雨後天色晴朗,空氣中夾雜著雨露新葉的清新,沁人心脾。
椒房殿。
淮樂在椒房殿長大,對椒房殿中的宮人很是熟悉,隻是宮人們見了淮樂,不再喚一聲公主。
一位年長的宮女上前,所著的宮裝要比尋常宮女高出一階,她笑道,“娘子來了?”
“琳琅姑姑。”淮樂頓下腳步,出宮一年,她的宮中禮儀依舊如故,宴然自若。
淮樂口中的琳琅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女,處事一絲不苟,在宮儀上對淮樂多有教誨。
“娘子今日怎的比尋常來晚了一刻?”琳琅問道,沒有怪罪的意思,倒有幾分關懷。琳琅是宮中的老人了,平日有嬪妃見了都得喚上一聲“琳琅姑姑。”
淮樂的臉色確實看起來不太好,眼下有淺淺的青,像是折騰了一夜沒睡好。
“昨日宴會,可是沒有休息好?”未等淮樂出聲,琳琅已經替她想出了回答。
淮樂應道,“昨夜是睡得晚了。”
“娘子本不必這麼早來請安的。”琳琅並未多疑,感慨道了句,“娘子有心了。”
在宮人們眼中,淮樂公主是安分乖巧的,從未有過一次大哭大鬨。
她與太子一樣,不論課業品性,二位主子都是讓皇後娘娘省心的。
不似宮裡的另一位主子,從不將宮規禮教放在眼裡,乖張專恣,在上京是個霸王,奈何皇上寵愛二皇子,其他人暗地裡都不敢多言一句不是......
皇後寢殿的門開著。
淮樂正欲入殿。
琳琅攔下提醒道,“今早程家娘子來了。”
當朝皇後姓程,琳琅口中的這位程娘子正是皇後的親侄女,出生時,皇後親自賜名語嫣。
程語嫣比淮樂年長一歲,小時便與她不對付。
程語嫣覺著淮樂是走了運當上了公主,左右不過是一個九品官之女,何德何能享有本該是公主的待遇,所受尊待還高出她這個皇後親侄。
程氏是齊朝第一望族,程語嫣有這番底氣不足為奇。一直以來,淮樂對程語嫣是能避則避,畢竟程語嫣是皇後的侄女,兩人鬨了不愉,定會讓皇後難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淮樂乾脆見其就繞道而行。
既然程語嫣在,淮樂知趣,“琳琅姑姑,我稍後再來。”
琳琅了然,點點頭,“昨日宮宴,前面小亭新換了芍藥,娘子不是喜歡花嗎?”
“我去看看。”聽到有花,淮樂一笑,眼眸柔和。
淮樂對宮道熟悉,知道椒房殿前有一方蓮花池,回廊巧妙設於池中,在回廊上可近看蓮花,繞過回廊有一座小亭。
這座蓮亭是皇帝十年前招募舉國能工巧匠所建,說是可供皇室賞蓮,其實是為討薑妃娘娘一笑。
皇宮無人不知,後宮的妃嬪裡,最受寵的女人是薑妃娘娘。
薑妃娘娘生有傾城之姿,百媚千嬌,冠有齊朝第一美人之名。
與旁的妃嬪相比,薑妃朝中無母家可依。
本以為薑妃沒有靠山,入了後宮不過曇花一現。
誰知,承寵短短一年,薑妃就為皇帝誕下龍嗣,取名式微。
如今已過二十載,薑妃娘娘非但恩寵不減,容顏依舊,還有了兒子和皇帝的寵愛為靠山。
在宮內,殷勤薑妃的,比皇後還多。
蓮池小亭,水池清澈見底。
夏日蓮開正盛,葉瓣啼珠墜落,驚得幾尾紅鯉如流動的火四處竄逃。
小亭之中,芍藥棽儷。
幾名宮女在悉心照料,修枝裁葉,噴灑清水,很是小心。
看見來人,宮女們擋著芍藥,警惕打量,“娘子,這花碰不得,嬌貴著。”
“這花放在蓮亭,不就是供人觀賞的?再不濟我們娘子是椒房殿裡出來的,怎的出了宮難道連你們這些宮女也比不得了?你們都能看,我們娘子看不得?”玲瓏冷笑一聲,嗤之以鼻,“還需擋著嚴實。”
往日是公主的大侍女,宮女們見了玲瓏都是一個勁地巴結著,如今這般被人看低,玲瓏哪裡見得了?
這些小宮女所著宮裝還是初階,怪不得如此沒有眼力見。
“玲瓏。”淮樂出聲打斷玲瓏,對幾個宮女道,“我們本就是來蓮亭坐坐,並不是要打這芍藥花的主意。”
方才淮樂看過一眼,這芍藥與她殿中的那朵是同一品種。
相較之下,殿中那朵是開得最好的。
宮女們聽到淮樂這話才鬆了口氣,淮樂沒有架子,其中一人為難地解釋道,“這花是我們二殿下南歸帶回來的,昨日宴會陛下命人放在蓮池供賓客觀賞。今早薑妃娘娘提了一句,皇上便說送到薑妃娘娘宮中,若是有什麼閃失,奴婢幾個擔責不起,還請娘子多擔待。”
玲瓏是椒房殿出來的,聽到這幾人是薑妃宮中的,瞬時沒了好臉色。“原是薑妃娘娘宮中的人,說怎麼看賊似的看我們,真是顯得小家子氣了。”
“你!”另一宮女作勢要發作,不知怎麼又腦袋蔫了下去。
淮樂剛要出聲要玲瓏謹言慎行,身後便響起一道冷冽的男聲,“皇後宮中出來的,都這般仗勢欺人?都是奴才,還分出個高低來了。”
“二殿下安。”薑妃宮裡的幾名宮女紛紛行禮,見主子來了,其中一人狠狠瞪了玲瓏一眼。
玲瓏聞言頓時僵在原地,還是蘭溪拉了拉她的袖子提醒作禮。
淮樂轉過身,對上男子的鳳眸,與楚子揭生得極為相像的臉,卻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淮樂微身行禮,低下頭,解釋道,“玲瓏她在宮外心直口快慣了,是民女管教不當,還請殿下免罰。”
看似不慌不忙,實則淮樂的心高懸著。
在淮樂還是公主時,她對這位皇兄接觸甚少。
二皇兄常年在塞外軍營,隻有年關之際才會回來幾日,每次楚式微回京都會鬨出不小的動靜。
在淮樂印象中,二皇兄脾性不好,若是哪個王公貴族的子弟不長眼惹了他,定會引火上身。士族的郎君個個都是嬌生慣養的,哪裡受過氣,不過在二皇子面前,族中長輩提醒他們受不了也得受著。
皇後與薑妃娘娘在後宮中不相對,淮樂又是皇後膝下長大的,自幼耳濡椒房殿中宮人對薑妃娘娘的責備。他們說薑妃娘娘是禍國的妖妃,憑著好皮囊,慣會惑君的手段。
而皇上對薑妃所生的兒子很是寵愛,慣的沒邊,二皇子遠不及太子有皇室風度。
久而久之,淮樂心生抵觸,對薑妃娘娘和二皇兄避而遠之。
淮樂十四歲那年。
皇帝不知怎麼想的,竟讓二皇子帶著淮樂公主出宮看花燈會。
那是淮樂記憶中與二皇兄接觸過最近的一次。
入宮後,淮樂出宮的機會少之又少。出了宮,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楚式微身後,好奇地觀望各式各樣的小攤,不敢多言,生怕引這位皇兄不快。
當夜,燈火如曜。
光亮輝映在精致的小臉上,淮樂目光落在燈謎攤的一盞琉璃花燈上。
花燈栩栩如生,被不少人看中,燈謎攤被圍得水泄不通。
攤主是個熱心腸,察覺到淮樂的目光,笑著告訴她規矩,“小娘子,可是看中這花燈了?這是要答對燈謎才可以拿的哦,要不要試試?”
說罷,攤主又看向一旁身姿挺拔的少年,打趣道,“這是你小情郎吧?”
未想到宮外的人會如此直白揶揄,淮樂聞言嚇得小臉蒼白,唯恐二皇兄一怒之下掀攤子,於是急忙解釋道,“不是不是,這是我兄長。”
淮樂偷偷瞄了楚式微一眼,他如同沒有聽到攤主的那句話,還是一貫冷若冰霜的神態,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許是周遭嘈雜,二皇兄真的沒有聽見。
燈謎出的難也不難,宮中有女師教導淮樂文史,所出之題都在淮樂能答出的範疇之內,連淮樂都沒料到題出的如此簡單。
一番猜謎後,觀者紛紛望向這位蒙著面紗的小娘子。“這位小娘子真是博覽群書啊。”
淮樂蒙著面紗,露出一雙流光美目,面紗下的面容叫人心生向往。
唯有一人不滿,一位錦衣少年走出,“這位娘子,這花燈可否讓給我?”
“為什麼?”淮樂不解。
她不懂宮外的規矩,也不懂宮外的人心,看不懂少年的用意。
“家父禦史中丞,如果娘子願意,重金酬謝。”少年不多解釋道。
邊上有好心人點撥,“小娘子讓給他吧,他就是李宣,姑姑可是宮裡的李美人,你可不要得罪他。”
淮樂不知李宣是誰,那位李美人倒是見過幾面,是前幾月新入宮的,跳得一支拿手的驚鴻舞。
李宣見淮樂遲遲不語,作勢挽起袖子,威嚇道,“本公子可是見你生得弱不禁風才不動手,你可彆怪本公子不客氣了。”
淮樂欲說什麼,李宣不多和她廢話,舉拳怒瞪著她。
“不想被血濺到,就退後。”身後一道冰冷的聲音傳來。
還沒等淮樂反應過來,逐步靠近的少年便被一拳打倒在地。
零星飛血濺到了淮樂的面紗上,嚇得她緊閉雙目。
一聲輕響,花燈落地,碎片飛散,燈火下折出斑斕的光。
驚叫聲接二連三,周圍瞬時亂作一團,楚式微轉過身,嫌臟地扯下淮樂沾了幾點血跡的面紗,“不知道後退?”
事發突然,淮樂方才根本來不及有動作。
淮樂在宮中被人擁護得像是一朵嬌貴的花,連人口角都沒真正見過,哪裡見過這陣仗,如今更是腿軟的要跌倒,好在一隻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淮樂看出楚式微眼裡的鄙夷,他吐出兩個字,“沒用。”
“我......”還沒等淮樂開口,空中煙火一躍而上,光耀上京。
絢爛光火映照在兩張年輕的臉上,淮樂第一次這麼近直視著他,發覺當真與太子生得相像。
時隔三年,面前的人早就褪去了當時的少年之氣,暴戾煩躁也被隱藏,可淮樂還是可以感受到他不顯於色的威懾。
現在,淮樂不敢抬頭,不敢像三年前那樣直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