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工人們來說, 每天都會得到的小木牌或許隻是一種換取食物的憑證。
所以他們並不知道,食堂每天收上來的木牌都是要重新清點再分發給記分員的。
也正是因為這樣,在木牌數量出現差錯的第一時間, 大家就發現了不對勁。
祁白將單獨放在桌子上的木牌拿起來, 用手指細細摩挲著上面刻著的紋路, 然後又放在鼻尖聞了聞。
是梗樹獨有的果香。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為了能夠獲得更多可以當做食物的梗樹樹皮, 最近部落中砍伐的樹木幾乎都是梗樹。
不過是偷偷藏下這麼一小塊木頭,並不是一件難事。
祁白又將這一塊木牌, 和他手中原本就攢著的一塊, 一起舉到眼前。
這一批木牌, 都是新做出來的, 所以所有木牌的成色都很新,而這兩塊木牌的正面, 都刻著數字“112”。
可以說, 隻憑肉眼, 根本無法區分出兩者的差彆。
祁白將兩塊木牌遞給了狐火:“這是你們做的,你能看出區彆嗎?”
狐火將兩塊木牌放在火光下,和馬菽兩個人仔仔細細地研究了半天, 搖頭說道:“看不出來。”
因為這是可以換取食物的珍貴木牌,所有牌子打磨好之後,最後都是由狐火和馬菽兩個人單獨刻的字。
隻不過, 就算是他們兩個, 都有些記不清這一塊木牌是誰刻的了,更彆說分辨出真假。
貂蘭問道:“豹白,刻下這個數字的人,是你曾經的族人嗎?”
祁白教給大家的是阿拉伯數字, 這樣的文字,從前根本沒有人見過,他們當時為了學習書寫這些數字,花費了很長的時間。
因此,對於這個突然出現的,可以將數字複刻出來的人,貂蘭下意識覺得那個人應該曾經就學習過。
祁白卻不這麼認為,且不說這一套數字,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產物。
即便真的有人學習過,那麼他隻要將數字寫出來就可以了。
但是這一塊木牌顯然不是這樣的,它是完完全全照搬過來的,就連數字“1”旁邊的一道不經意的劃痕,都重現了出來。
所以祁白猜測,製作這一塊木牌的人,應該隻是將木牌上的數字當成一個圖騰,不過是將這個圖騰,重現在了一塊新得木牌上。
犬南氣憤地說道:“在食物這麼稀少的冬天,我們還給工人們提供食物,今天晚上更是分給了他們一人一塊肉,這些人不感謝黑山部落的慷慨也就算了,竟然還做出這樣的事情。”
虎雪道:“或許正是因為這一塊肉。”
見眾人望向她,虎雪解釋道:“這麼多天過去,我們收上來的木牌都沒有問題,今天才在食物中加了肉,就多出一塊木牌,我不覺得這是沒有聯係的。”
鼠林問道:“那現在該怎麼辦啊?”
今天多出來一塊木牌,明天會不會多出來好幾塊,黑山部落浪費了食物還是小事,讓這些工人把他們當成傻子才更加讓人生氣。
猞栗提議道:“那就不用這些牌子,從明天開始,繼續讓小隊長領著大家吃飯吧。”
把牌子分給工人們,本來是為了讓他們能夠自由地吃飯,既然他們不喜歡自由,那就繼續看管起來好了。
羊羅抄著手,聞言挑了挑眉頭說道:“那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猞栗當然不想不管,隻是工人有一千多人,這一塊木牌又太小,他們隨便塞在一個犄角旮旯,就能逃過族人們的眼睛,想要找到那個人,實在是太難了。
既然找不到,還不如及時止損。
羊羅轉頭看向祁白:“你怎麼看?”
祁白其實早就料到了用木頭做的飯牌可能不太保險,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讓狐火在木牌上刻上了數字,這樣一來,負責打飯的族人隻要看到木牌上有數字,再將食物發放下去就可以了。
隻是祁白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人竟然能將數字都模仿得一模一樣。
祁白揚了揚嘴角:“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種才能,隻不過他的這種才能,現在沒有用在正途上,將他找出來,把這些臭毛病改一改,說不定能有大作用。”
“他?”羊羅察覺到了祁白意有所指,“你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祁白搖搖頭:“還不確定,但有一些猜想。”
大部分獸人其實都是比較單純的,都不用說仿製出如此相似的木牌,隻說造假這個念頭,就根本不會出現在他們的腦海中。
能乾出這種事的,祁白覺得也不會是彆人了。
祁白用手撥動了一下堆起來的木牌:“我有一個想法,明天可以試驗一下,如果還找不出那個人,我們再放棄使用木牌吧。”
眾人湊近祁白,聽著祁白一點點安排,所有人的眼睛都越來越亮,不一會兒,部落廚房內就發出了叫好聲。
灰狼直起身來,在月光下抖了抖毛毛,然後顛顛往馬菱家跑去,可太有意思了,他要讓馬菱把他安排在明天的巡邏隊中。
第二天清早,羊靈在打飯的時候,狀似不經意地說道:“今天你們可要好好乾活,一定要拿到木牌,昨天拿出來的熏肉沒有吃完,今天晚飯大家還能分到一塊肉。”
羊靈旁邊的獸人笑著說道:“我看到虎雪大隊長切肉啦,比昨天的肉片還要大一些呢。”
山腳下乾活的工人,雖然不太敢靠近黑山部落的族人,不過在面對羊靈這樣性子溫順的亞獸人時,膽子大一些的工人,有時候還是敢搭話的,尤其是羊靈說的還是關於食物的事。
一個瘦瘦的亞獸人幼崽,咬著手指問道:“大人,我們明天還有肉吃嗎?”
幼崽身旁的角獸人,聽到幼崽冒冒失失的問話,立刻拉住了幼崽的胳膊,但那幼崽跟在父親的身後,仍舊伸頭朝羊靈的方向看。
他們這一批人原本是北荒的小部落,他們部落中沒有奴隸,這個幼崽並不覺得黑山部落的族人與他原本的族人有什麼區彆,所以大大的眼中隻有好奇而沒有害怕。
羊靈倒是沒有發怒,隻是說道:“明天當然沒有,怎麼可能會天天有肉吃,你們能吃到肉,是因為昨天狩獵隊帶回來了獵物,以後幾天可能都沒有了。”
工人們今天還能吃到一塊肉的消息,就像是帶上了翅膀,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打穀場。
到了晚飯時間,祁白坐在大廳的內側,犬南進門之後,就朝祁白微微點了點頭。
狐宵跟著大部隊一起排著隊,他的腳似乎有些不利索,走路的時候有些一瘸一拐的。
他先是跟著自己的小隊一起吃完了晚飯,隻不過他沒有跟這些一起離開,而是慢悠悠地拿著自己的竹碗,坐到了另外一個大桌子上。
和之前那一桌獸人一樣,狐宵才一坐下,就有好幾個獸人從自己碗中挑出一些食物,放進了狐宵的碗中。
狐宵衝他們笑了笑,又過了好一會兒,這一桌的其中一個淺棕色短發的亞獸人,端著空碗,再次排到了長長隊伍的後面。
在這個短發亞獸人離開之後,負責打飯的羊靈就立刻將竹提子給了彆人,偷偷將一塊木牌拿到了祁白的桌前。
羊靈努力壓低激動的聲音:“豹白,你說得太對了,木牌回來了,我們現在就去把那個亞獸人抓起來嗎?”
祁白示意羊靈仔細看看木牌上的字符,隨後才笑了笑說道:“差點就被這隻小狐狸騙了,把所有人召集起來,我們開會。”
打穀場上冷風蕭蕭。
來到黑山部落大半個月的工人們聚集在一起,第二次面對著獨自站在前方的祁白。
隻不過與上一次的和顏悅色不同,祁白一臉嚴肅地舉著兩塊木牌,對所有人說道:“這個東西大家應該都不陌生。”
所有人默默地點著頭,這是他們用來換食物的木牌。
“你們來到黑山的第一天,我就已經說過,所有人都可以用自己的勞動換得食物。但是不屬於你們的東西,依靠欺騙的手段換來食物,是不被允許的。”
“我們在犬南的中隊,發現了一塊不屬於黑山的木牌,是誰製作了假木牌?”
祁白話畢,犬南向前走了一步。
聽到犬南名字的時候,大家還沒有什麼反應,但是在犬南出列之後,人群中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
那是他們的中隊長,隸屬於犬南中隊的一百個獸人同時心中一緊,他們驚慌地相互看著,不明白厄運為什麼會突然降臨到他們頭上。
祁白又重複了一遍:“是誰製作了假木牌?”
打穀場上一片寂靜,這一刻,就連呼吸聲都是那麼的刺耳。
“看來是沒有人敢承認了。”祁白輕描淡寫地說道,“從將你們分成隊伍的那一刻開始,你們就是一個整體,既然沒有人承認,那就將這個中隊一起罰吧。”
“明天,你們所有人都將沒有食物。”
人群中一片嘩然,甚至有獸人在聽到了這樣的懲罰,低低啜泣了起來。
為什麼要懲罰他們,他們什麼都沒有做。
突然,一道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這些牌子都是你們做出來的,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不過就是想要找借口懲罰我們而已。”
這話一出,獸人們臉上的表情,很快從驚慌變成了怨怒。
是啊,即便黑山部落的人說他們是工人,但他們知道自己仍舊是奴隸,這些所謂的主人,一定是不想給他們食物了,所以才找到這樣的借口。
似乎是有了底氣,又似乎是抱著大不了一死的心態,又有幾道聲音大聲喊道。
“我們給他們乾完了活,黑山部落不想要我們這麼多人,現在是在找借口,想要扣下我們的食物!”
“給我們食物!”“給我們食物!”“搶他們的食物!”
在這些聲音的慫恿之下,人群隱隱有著要混亂起來的跡象。
“嗷嗚!”
伴隨著狼嚎聲一同出現的,還有十幾頭渾身帶著血跡的巨大灰狼。
是剛剛狩獵回到部落的狼族獸人。
他們如同一道巨網,從四面八方同時向打穀場靠近,駭人的威壓將想要渾水摸魚的獸人立刻震懾了下去。
灰狼群的身後,一隻體型比灰狼大上一倍的獨角白狼緩緩出現,踱步走到祁白的身後。
那樣保護的姿態,似乎是在告訴所有人,隻要有人敢靠近他的亞獸人一步,他就會將他們徹底撕碎。
祁白悄悄揉了一把狼澤長長的毛毛,隨後才對著鴉雀無聲的人群說道:“沒有人要克扣你們的食物。”
“他們這個中隊的食物,明天將會分給剩餘的其他九個隊伍。”
果然,祁白說出了可以將被懲罰獸人的食物分給其他人,那些憤慨的情緒,瞬間就消散了一大半。
一部分獸人開始反思,黑山部落如果要克扣工人的食物,那為什麼又要將食物分給沒有犯錯的他們。
或許真的有人做出了偷竊食物的事情,他們警覺地看向犬南中隊的獸人,偷竊在獸人大陸上是不被允許的,這樣的獸人,受到懲罰也是應該的。
而另一部分獸人則是完全因為即將要多分得食物而感到開心。
他們不再支持那些想要鬨事的獸人,反而想著,如果那些人待會兒還要搶食物,他們一定要製止那些人才行。
祁白等所有人都消化了這個消息之後,才開口說道:“不過不要以為今天這樣的懲罰就算是完了,如果再有下一次,接受懲罰的就是一整個大隊,還敢有第三次,那麼所有人都不用吃飯了。”
在祁白這裡,沒有什麼法不責眾,要罰就要一起罰。
部落每天有那麼多事情,不可能每天都像今天這樣,一直盯著工人們的一舉一動。
隻有將他們的利益捆綁在一起,隻有讓遵守規定的人獲得利益,他們才會相互監督,相互製約。
而多吃一碗飯和餓上一天,哪個更加劃算,相信他們一定能夠算得清楚。
假木牌的事情,看似就這樣翻了篇。
可是,才放下心,走到陰影中的狐宵,卻被攔了下來。
狐宵面無表情地看著祁白和狼澤。
祁白將手中的木牌晃了晃:“眼熟嗎?”
祁白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觀察狐宵的人形。
狐宵的皮膚很白,嘴唇的顏色也十分淺淡,這讓他的一雙大眼睛顯得格外明顯,靜靜站在那不動的時候,就像是一個精致的人偶娃娃。
他的年紀並不大,祁白估計他甚至可能都沒有成年,但神情卻有著連成年獸人都少有的冷靜。
即便祁白將木牌放在了他的面前,人偶娃娃淺色的眼眸中也看不出驚慌,似乎已經篤定了祁白不能將他怎麼樣。
狐宵搖了搖頭,帶著幾分無辜說道:“我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麼?”
祁白慢慢說道:“有一件事,我剛剛並沒有在所有人面前明說,今天出現的木牌,並不是第一塊多出來的木牌,事實上,昨天部落中就已經發現了一塊假木牌,我們確定有人拿著假的木牌,領了兩次食物。”
狐宵說道:“大人,我隻領了一次食物。”
“你是隻領了一次食物沒錯,我甚至知道是那個短發亞獸人領了兩次食物,但如果我們真的要找領了兩次食物的人,或許就抓錯人了。”
祁白頓了頓才看向狐宵:“你大概不知道,部落分給每個人的牌子都是不一樣的。”
說著,祁白從獸皮口袋中拿出了另一塊一模一樣的木牌:“不覺得今天牌子上的圖案比昨天複雜嗎?因為你的這一塊有些不一樣,這是我親手刻下的,這個字是‘狐’的意思。”
“明白了嗎,這是一塊專屬於你的木牌。”
狐宵的鎮定終於有了裂痕,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面對祁白拿出來的證據,他已經有些亂了陣腳。
狐宵不明白,既然他們已經發現了這是自己做的假木牌,為什麼剛剛在人群面前不拆穿他,反而讓一整個中隊的人都受到了懲罰。
祁白沒有繼續假木牌的話題,反而笑了笑說道:“那些獸人跟你的關係似乎很不錯,連食物這麼珍貴的東西,都願意分給你。”
狐宵沒有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祁白。
“是你帶著他們一路來到了北方吧?他們很信任你,什麼都願意聽你的。”
祁白對狐宵眨眨眼:“可是,如果他們知道,是你讓他們受到了懲罰,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樣?”
狐宵隻覺後背一陣涼意,他咬著牙齒說道:“你想要做什麼?”
祁白笑了笑:“不是我想要乾什麼,而是你為了這個秘密,願意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