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 師兄……”
小小的貓兒一樣的喚聲,從窗口傳來。
躺在床上的少年摘冠亂發,面上浮動著一重重鬼影傷痕,在緹嬰爬到床上時, 他仍一動不動。
緹嬰便跪到他身邊, 小心地伸指搭在他腕上, 查看他識海。
她記得自己先前進入他識海時,總是不小心與他的神識絞在一起,弄得很麻煩。師兄從未說過那種有些刺激的感覺是什麼,每次她弄錯,他都快速把兩人神識分開。
如今師兄昏睡,沒法幫緹嬰。
真是的。
她得自己當心。
還得幫他看傷。
緹嬰歎口氣。
緹嬰剛剛修行有成,便有些嘚瑟地分出一絲神魂,進入江雪禾的識海,查看他的神魂。看到他原本乾枯的靈池,隻這麼從古戰場往返回柳家的功夫,就滲出了些靈氣充盈的水,緹嬰不禁呆住。
她又驚又喜,又怒,又妒。
驚喜於他的靈力雖枯竭,但他自己慢慢就能養好;嫉妒於他那與眾不同的天賦,同樣的傷放在緹嬰身上,光是靈力枯竭的問題,都能卡住緹嬰許久。
師兄就是那種修煉天才吧。
緹嬰不無嫉妒且酸楚地想著。
她想起玉京門中,那些弟子們對江雪禾的恭維;想到柳家中,方才遇到的柳輕眉請來的那些有些修為的林澤野修,同樣一個個很關心江雪禾……
若非緹嬰又哭又鬨, 不許他們看師兄。眼下師兄躺在這裡,周圍必然圍滿了那些討好恭維他的男修、女修們。
緹嬰眉目間生出些陰鬱。
她壓下自己的不快,去觀察他神魂上的黥人咒。
看著真可怕。
她隻是分出神識小心碰一下,都差點被纏上,嚇得緹嬰立刻後退。
但是那些咒術碰到她時,好像意識到她的身份,一個個重新縛著江雪禾的神魂,不來絞殺她。
緹嬰隱隱感覺到識海中的凜冽殺氣。
她怔一怔:“師兄,是你嗎?”
——他發現她進入了他識海,雖然醒不過來,卻仍控著黥人咒,不讓咒術傷到她。
緹嬰怔怔然,看向那道坐在靈池間的少年閉目的神魂,輕輕歎了口氣。
她想起了師兄對自己的那些疼愛。
她實在嫉妒他的天賦。
可也實在舍不得他。
緹嬰小聲:“好吧,我幫你療傷。你要快點醒來,陪我玩兒。”
她開始施法,幫他平複那些黥人咒對他神魂的影響。
不過緹嬰很快便累了。
她臉色鬱鬱,因發現自己縱然修為提升,靈力仍然不夠。漲的靈力,永遠跟不上她的耗損。
她想衝破此時的關卡,又不知道多費勁。
算了。
歇一歇。
歇一歇,等靈氣恢複一些,再繼續幫師兄療傷好了。
緹嬰退出江雪禾的識海,這番折騰,分明也沒做太多事,但她格外疲累。
她自然不知道識海進出的那些隱晦忌諱,方方面面與雙修有關。她隻知道累了,便趴下來,腦袋枕到師兄懷裡。
緹嬰抱怨:“都怪你!”
可惜她此時發脾氣,他也不會醒來哄她。
緹嬰默默的,當真有些想念他,有些寂寥。
她躺在他懷中,拿出傳音符與其他人聊天。但是不管是葉穿林還是白鹿野,都沒有理會她。緹嬰折騰了一會兒,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江雪禾身上。
她不禁翻身,雙手托腮,盯著師兄看。
和他相處久了,她都可以無視他面上、身上那些黑氣傷痕,隻盯著他眉眼看了。
嗯,她確信,此時的江雪禾,與她初初認識的江雪禾,相貌輪廓沒變,但一些細節,確實變了……
他是真的變好看了很多。
因為他在解黥人咒?
緹嬰眼睫顫一顫,心想:他在柳葉城不走,是不是就跟解咒有關?怎麼,他身上有鬼魂孽力化不開,在柳葉城不走?
唔,這些得他醒來,她才知道。
百無聊賴中,緹嬰伸出手指,好玩地在他眉毛上點一點。她又摸他睫毛,覺得又軟又黑,手掌托上去,師兄的睫毛像細細的篩子一樣,實在有趣。
緹嬰手指擦過他鼻梁。
她玩出了興趣,整個人往上爬,手指點在了他的唇上。
緹嬰眼睛烏黑靈動。
她惡劣非常的,用指甲狠狠掐一下。少年師兄唇瓣被按壓,被她抹出了一道豔紅色,灼目非常,讓緹嬰眼神微動。
她看得發呆。
按在他唇角上的手指,輕輕地擦一擦,那般柔軟鮮紅的顏色,宛如鮮血,又像煙霞。
緹嬰回憶起了一些片段。
她看著他的唇,另一隻手忽然掐了一道水訣,毫不留情地澆到他臉上。
水珠順著他的睫毛、鼻梁向下滴落,在他面頰上蜿蜒,緹嬰目光不錯,果真看到那幾滴水,最後落在了他唇間。
於是,那抹鮮血一樣的顏色,有了生氣,變得濕潤妍麗。
緹嬰若有若思。
她恍惚著,手指輕輕摸上自己的唇角,按了一按。
自己碰自己的感覺,與那時候跟師兄貼貼的感覺不同。
可是師兄不許她親親。
緹嬰垂下眼,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江雪禾的唇。
半晌,她想:有什麼關係呢?他昏迷過去前,唇不就碰到她了嘛?她又沒主動,是他自己不小心碰到的。
這世上可沒有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道理。
緹嬰恍然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清澈的眼波一瞬間如點亮的銀河間星子,明耀萬分。
那般雀躍。
若是有外人在,便能看出她這種盯著肉骨頭一樣目不轉睛的眼神,代表什麼。
緹嬰隻是坐起來,跪於昏睡的少年身邊,非常乖巧的:“師兄,我能親一親你嘛?”
少年自然無法回答她。
緹嬰便彎眸露笑:“你沒有拒絕,一定是害羞,那我便親親啦。”
她非常快樂地俯下身,將唇湊了上去。
心如鼓擂,手心出汗,緊張萬分。
她好怕江雪禾忽然醒來,好怕發生意外,有人打斷了她。
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缺月掛於天邊。
禁閉的窗欞上,照著少女模糊的身影。
她趴伏在枕邊,小心翼翼地碰一碰他唇角。
十分柔軟。
隻是一碰,便有方才進入他識海時神魂那種激蕩的感覺。
她仍是害怕,貼了又貼,見他沒有醒來,才更加放心。但是她疑心自己哪裡做的不對,話本中的“銷魂蝕骨”的感覺,不應該隻是這樣吧……
話本中還說,“唇兒香甜”。
哪裡香甜了?
緹嬰眨著眼,她試探地伸出舌尖,小心地在他唇上點了一下。她怕他醒來,一點就趕緊撤退,掐好防禦訣,怕他醒來打她。
但他沒有醒來。
反倒他的唇,更加紅了。
緹嬰便重新挪過去,好奇地低頭看他。
除了身上那些黑氣,他此時就是一具空殼子。少年師兄面容仍是白淨,呼吸仍是平穩,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
真是奇怪,記得以前,他警惕心很強的。
但是警惕心弱……正好給了緹嬰玩耍的時間。
她便趴下去,繼續輕輕去舌尖蹭他唇角。
她閉上眼感受一會兒,失望喃喃:“不甜呀。”
既不銷魂蝕骨,也不香甜可溺,許是話本都是騙人的。
不、也不對……
緹嬰慢吞吞回想,有一次師兄洗浴,那時候自己的感覺,就很、很奇怪……
那時候,她的舌尖,硬是擺脫他的桎梏,鑽入了他唇齒間。雖然時間很短,但那時候自己頭腦昏昏的感覺,倒是有點意思……
緹嬰恍然大悟。
她說做便做,立刻用舌尖去抵他的唇。
但是他昏迷中習慣實在是好,唇齒禁閉,她隻在外圍打轉,卻連他的牙齒都擠不開。
緹嬰被弄出了一頭熱汗。
雖然不香也不甜,她仍面頰粉紅,呼吸淩亂,鬢角生熱。
又急又心癢,又慌又渴望,緹嬰忍不住掐住他腮幫,手指抵住他唇,要強行用武力打開他的齒關……
緹嬰忙碌起來,那股不管不顧的任性,連她自己都控製不了。
她專心搗鼓,忽然一陣敲門聲,讓她後背出了汗。
“篤、篤、篤。”
不緊不慢的三聲後,柳輕眉悠緩的聲音傳來:“江公子,不知你可否醒了?”
緹嬰怔住:柳輕眉來這裡做什麼?
柳輕眉沒聽到屋中的回應,人卻不走,抱歉道:“公子受傷,我柳家客人繁多,招待不周,我到此時才閒下來。我準備了些靈藥給公子……不是凡間之物,是向那幾位修士買的,不知對公子的傷勢有沒有用。”
柳輕眉自顧自:“我不是要打擾公子,我隻是進屋,將藥為公子留下,請公子見諒。”
下一刻,房門便被推開。
屋中的緹嬰,立刻扯下懸簾,罩住床榻。
她真是沒想到,柳輕眉會進來。
她手忙腳亂地用被褥裹住江雪禾的身體,將江雪禾的臉也罩住。此時畫隱身符已經來不及,緹嬰乾脆鑽入被褥中,抱緊師兄腰腹,充作師兄身上的小掛件。
她又矮又瘦,躲入褥中,隻要那柳姑娘不掀開被褥,應當是看不見的。
何況,柳姑娘不是大家閨秀嗎?大家閨秀在旁人昏迷時進屋就很不合適了,柳輕眉總不至於非要見到師兄不可吧?
緹嬰腦子糊塗亂想,因為慌亂而緊緊貼著江雪禾腰腹。
漸漸的,她感覺到師兄與自己之間,有什麼棍子支了起來,硌得她不舒服。她屏著呼吸在褥中緩緩換姿勢,然而怎麼換,那東西抵得她更疼了。
什麼呀。
他身上藏了什麼武器,怎麼她不知道?他一個法修,有必要帶那麼多武器嗎?
緹嬰直接上手,就要看他藏了什麼東西在身上。隔著衣物,她手摸上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而這時,外面那柳姑娘又在說話,吸引了緹嬰的注意。
柳輕眉道:“江公子傷勢這般嚴重,連人也見不了嗎?”
她凝望著簾幃,以及床榻上那一層將人裹得嚴實、什麼也看不到的褥子。
她喃喃自語:“莫非是有什麼妖物作祟,躺在此間的人,早已被李代桃僵,不是江公子?”
被褥中的緹嬰慌了。
那柳姑娘懷疑完,就向床榻處走來。
緹嬰怕她掀開簾子,當即也忘了琢磨那師兄在戳著自己的奇怪物件是什麼。她咬牙,擁著師兄,費勁地在褥子滾一圈,讓江雪禾翻了個身。
暖熱的床褥中,少年的呼吸俯下來,黑而涼的長發,擦過緹嬰的臉。
緹嬰心跳鼓鼓。
她抓著他手腕,把他的一隻沒有染上黑氣的手,推出了褥子,在榻邊緣,懸了半截。
那隻手枯白,瘦長,鬆鬆地搭在床沿上。
柳輕眉想掀簾探查的動作止住。
柳輕眉忽然有些尷尬,後退了兩步,避開簾子。
她低聲:“是我僭越了,公子莫怪。”
她認識江雪禾的手,當然不再疑心榻上的人換了模樣。她自己不修行,此時隻猜測這也許是什麼仙家秘法,她這個外人,不方便知道。
柳輕眉坐於桌木邊,持筆寫了一封信,大概介紹了一下她帶來的靈藥如何用。
她最後說一聲抱歉,又用懷疑的目光盯著簾幃看了半晌。但這一次她沒有試探,而是轉身離開了。
柳輕眉一離開,緹嬰便掀開那快將她悶出病的被子。
她喘著氣。
她嚷道:“你身上到底藏了什麼嘛?”
她眼睛向下,狠狠地戳向他腰腹。果真,那棍子仍支著。
緹嬰毫不猶豫地上手,就要看這到底是什麼。
然而,窗欞忽地被刮來,獵獵寒風襲入屋中。
緹嬰色變:“還來?!”
這一次來的,不是柳姑娘,而是厲鬼。
緹嬰起初不知是鬼,她被打斷好事,便怒氣衝衝跳下床,要幫柳家收妖。
惡鬼面容若隱若現,緹嬰追出屋子,看到簷下燈籠搖晃得厲害,四方簷角的鈴聲更是響徹。
她在原地待半晌,忽然一道黑影從後撲來。
緹嬰猛地轉身,捏著手中的符紙,露出惡意的笑:“抓到你了……”
她僵住。
手中符紙貼上一張煞白的臉,那臉在符紙下現身,整個飄搖著的沒有實體的身體出現。
臉色慘白,眼下烏黑,血絲密布,長發拖地,抬首間,陰風陣陣,它露出一個殘酷的笑……
緹嬰眼前發黑,金星亂轉。
她反身便跑,跌跌撞撞,聲音哽咽:“師兄、師兄救命!這裡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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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無支穢在此,緹嬰都有勇氣想法子直對。
但獨獨是鬼不行。
她的小雞膽,讓她在沒有氣頭上時,發揮不出一點實力。
她不知自己最近為何頻頻遇鬼,隻知道這鬼追著自己,有一些意識,都不是古戰場那些沒有神識的鬼可比的……
緹嬰鑽回床榻上,鑽入江雪禾懷中。
她叫喚半天,師兄根本醒不過來,但是那厲鬼已經破窗,向床幃逼近。
緹嬰又驚嚇,又生氣。
緹嬰:“我、我又不是認識你,你有什麼冤屈,也彆找我啊……”
床榻下,影子拉長,冷風自後吹來,總感覺什麼上了床,纏向江雪禾……
緹嬰抱緊江雪禾手臂,哆嗦:“也、也彆找我師兄!我師兄必然和你無冤無仇,你可能看到他身上有些鬼氣,但他和你們絕不是同類……”
她又威脅這鬼:“我很厲害的,我師兄也很厲害!你、你這樣的小鬼,我根本不看在眼中,但我善良,不忍心殺害無辜的你……你你你快快逃命!不要讓我後悔!”
那鬼齜牙,長長的舌頭掉下來……
緹嬰:“師兄嗚嗚嗚……”
她等不及了。
她抓著江雪禾靈脈,不管江雪禾能不能承受住,自己能不能承受住,她直接將自己的整個神識抽出來,鑽入了他的識海。
那鬼就對付她和師兄留下的肉身空殼好了,她、她先躲一躲……她打定主意不出去了……除非師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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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驚怕之下,恐怕又出了錯。
她的神識進入江雪禾的身體,瞬間被他的神識纏住、絞住……
酥麻的感覺自天靈根傳來,她整個人刹那軟倒,撲在他的那具元神上。然而這麼一撲,那股絞著她的力量更加強,且將她向裡吸去……
緹嬰暗道不好。
但是她擺脫不了那股吸力,又一個沒想好,整個人便被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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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以為自己會遇到什麼,結果她下一刻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熱鬨熙攘的街市上。
小販叫賣聲、賣花女的吆喝聲,不絕於縷。俊俏少年郎打馬從石橋上走過,支著下頜趴在二樓床邊的歌姬們笑吟吟地揮著帕子……
一道河流流過。
近處樓閣林立,遠處村落有致,幽秘處,又有長高了草的枯墳掩在村落中。
春日杏花紛灑,日頭爛爛,流水聲潺,美好得不真實。
緹嬰站在石橋上,聽著四面八方的聲音,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明白自己這是來到了哪裡。
奇怪。
這像是一個幻境。
可是師兄的識海中,怎可能有幻境?
除非他有什麼心魔……可他年紀輕輕,性情溫和,修行天賦一騎絕塵,他這樣的天賦都要有心魔,她這樣的庸才,不該哭死了嗎?
緹嬰不明白這裡到底是什麼,便隻傻站在石橋上,左顧右盼。
忽然,她眼睛捕捉到橋下一個人影——
人群外,有一杏黃武袍的少年漫然而過。
他背著手,行走得極快,偶有不小心撞到人,他發尾輕輕一跳,回過頭,露出一張唇紅齒白的少年面孔。
他衝著被撞的人笑一笑:“不好意思啊。”
於是,不管是攤販,還是少婦,都迷失於他笑容中,紛紛為他讓路。
緹嬰趴在石橋上,向他揮手:
“師兄,師兄!”
“江雪禾……小禾哥哥?”
那少年根本沒注意她。
連“江雪禾”他都沒反應。
緹嬰心裡狐疑加深,她改了口:“夜殺!
“夜殺哥哥!”
那少年驀地回頭,隔著人流,他臉上仍帶著慵懶的笑,目光幽黑寒冷。
緹嬰舒口氣。
緹嬰自言自語:“果然是小夜殺,不是江雪禾啊……”
……怎麼會是夜殺呢?
她心裡不明白,卻仍熱情地向他揮手。
那少年看半天,淡淡地撇開眼,當做沒看見她,繼續走他自己的路。
緹嬰:“……”
夜殺哥哥不認識她嗎?
他不會又是失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