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酒符貼在額上, 緹嬰昏昏沉沉間,一邊想擺脫葉穿林的手,繼續去偷酒喝;一邊, 她模糊感覺到了洌冽似雪的氣息。
她張皇回頭:“師兄……”
額上的醒酒符在她亂動間, 向上飛開。
葉穿林一道符印加持, 手指點著醒酒符,重新按在她額上。
葉穿林歎然:“這醒酒符想作用, 怎麼也得半個時辰。看來我還得看你半個時辰。”
緹嬰叫道:“你弄亂我頭發了!”
少女醉酒後,不知收斂, 脾氣任性,叫聲尖銳。這種尖銳有些刺耳, 葉穿林手一抖, 被她驚得, 趕緊去查看她額上的符紙。
他看到符紙隻是沾了她兩根額發而已。
緹嬰卻叫嚷不住。
葉穿林在她的吵鬨下, 耳邊嗡嗡如炸雷, 面色微微皸裂。
但他不愧是長雲觀的首席,淡定非常, 用手按住緹嬰,讓她抬臉:“彆吵彆吵, 我幫你看看。”
葉穿林小心非常地幫她彆開她那兩根頭發。
緹嬰又有些暈了。
她晃晃腦袋, 往前湊,覺得熟悉的師兄氣息格外近。但葉穿林身如竹面如玉, 擋住了她所有的視野。
醉酒讓她有點忘記自己回頭的目的了。
她閉上眼,沉著臉等葉穿林幫她把符與頭發分開。
江雪禾有些看不下去了。
此情此景,縱然溫馨恬靜,卻如烈火般,灼灼燒他心。
……今夜, 也許本就不該回來。
但他備了禮物,總是要送給她的。
隻是現在,江雪禾已經不想再看緹嬰了。
江雪禾頂著陌生弟子的臉,從袖中取禮物時,葉穿林終於分好了緹嬰額上的符紙與額發。
他本來接近她,有些目的;此時見她暈乎乎,珊珊可親的模樣,心中也帶了幾分真心。
葉穿林一本正經地打趣:“扯掉你兩根頭發,其實也沒什麼。”
緹嬰瞪他:“我會禿的!”
臭美的緹嬰想找鏡子看自己的頭發。也許是醒酒符貼在額上,葉穿林方才符印加持,她稍微清醒了一點。
緹嬰摸鏡子時,摸到了乾坤袋中的玩意兒。
她的乾坤袋中平時被江雪禾塞滿了好吃的好玩的,此時卻整整齊齊堆滿了包好的小禮物。
緹嬰“啊”一下,想起來了:“我其實準備了香囊和霞箋,打算送給大家的。謝謝大家來參加我的及笄禮。”
葉穿林覺得她煞是可愛。
他哄小孩一樣,手指支頜,驚歎:“你這麼懂事呢?”
緹嬰被誇,下巴翹起:“哼!”
一師兄認真對待她的生辰宴,邀請好友準備酒席,她收了很多禮物後,難得懂事,也自己準備了回禮。
緹嬰掃一圈四周。
四周倒一片,隻有掃灑弟子在辛苦勞作,收拾碗筷。
花時早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黎步抱著酒壇還在不撒手;
南鳶趴在桌上好似睡去,白鹿野幾分糾結抓狂,圍著她轉:“南姑娘?南姑娘?你清醒一點……你剛才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巫神宮對天命的預示,如一根羽毛,勾著白鹿野。如白鹿野這般衰劫在身的,他重視命運,勝過關心小師妹是不是還在醉酒。
醒酒醒了一半、腦子其實還有些昏昏的緹嬰,自覺自己比所有醉鬼都厲害。
她鄙夷而嫌棄地掃眼這些不能喝酒的小夥伴。
緹嬰從乾坤袋中往外取禮物:“香囊給女子,霞箋給男子。一師兄說,要讓大家賓至如歸,還不能引起誤會。”
葉穿林:“你一師兄對你真好。”
他來幫她一起分禮物,緹嬰大約是喝醉了,比平時乖順很多,沒有刁難葉穿林。
隻是擺著擺著,怎麼香囊和霞箋各自多了一份……
緹嬰有些糊塗,弄不清楚自己之前準備禮物時怎麼想的。
但她此時福至心靈,驟然想到了解決法子:
“我要給師叔和月奴也送禮。”
畢竟今晚遇到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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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舒處理完雜務,思考明日如何罰緹嬰和白鹿野,才算給南鴻一個交代。
自然要南鴻滿意離開,但緹嬰和白鹿野私闖巫神宮的地盤,也確實大膽。
沈玉舒沉吟:“月奴,你說是罰他們抄書一百篇呢,還是罰他們去戒律堂受三百鞭刑?”
月奴搖頭不知。
此時,沈玉舒靠著石柱,凝望著沈行川閉關的宮殿,不知兄長何時才能出山,而黃泉峰的問題,自己一人很難應付。
她和月奴開玩笑說懲罰時,月奴在旁邊,坐在石階上,正對著弟子院落伸長脖頸,望眼欲穿。
沈玉舒自然知道她渴望和緹嬰玩。
但是……月奴是一把凶劍啊。
沈玉舒玩笑:“是覺得寂寞嗎?我明日找時間帶你下山,幫你做幾身新衣服如何?”
月奴瞪大眼睛,不可思議:“代掌教可以下山嗎?”
沈玉舒眸子一閃,道:“偷偷去。”
她露出幾分在外人面前絕不會有的調皮神色,說著就要哄騙月奴。而正在這時,一隻仙鶴吭吭哧哧地馱著什麼東西,飛到了窗下。
沈玉舒伸出手。
仙鶴上貼著的傳音符亮起,少女聲音糯得有些口齒不清:“這是我過生辰的贈禮,這是給師叔和小月奴的。仙鶴翅膀下的玉袋中還有兩壺酒,我一師兄不許我喝了,我就送給你們啦。”
沈玉舒還在反應,月奴興奮地跳起來:“是小緹嬰!”
月奴跑過去,就要抓仙鶴。但是她動作前,回頭征求沈玉舒。
沈玉舒頷首,她才高呼一聲,快樂地拆禮物——
身為一把劍,第一次有人給她送禮物。
太好了。
她要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記下來。她總是失憶,本子上這些記憶,才是她賴以生存的關鍵。
而沈玉舒看著月奴那般忙活,也被她的喜悅感染,眉目間流出柔婉神色。
沈玉舒靠著石柱,喃聲:“贈禮啊……”
……這一生,隻有兄長給她送過禮物。
沈玉舒做了決定:“好吧,看來你賄賂我的份上,就隻罰你們抄書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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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還不知道,她要抄的書,從江雪禾那裡堆到了沈玉舒那裡。
她正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將禮物分給醉鬼們。
最後一份禮物硬塞到花時懷裡時,緹嬰忽然感覺到身後有清雪的氣息。
她驀地回頭。
但是那氣息已經離開了。
她怔然看向院門口,看到很多已經完成任務的掃灑弟子躍門而去,一個個修為很低,面容模糊,在燈火餘光中,他們千人一面,緹嬰看不清什麼。
可是在這一瞬間,緹嬰盯著院門口方向,感覺到心間一絲奇怪的悸動。
額上的醒酒符被風吹揚。
緹嬰發呆時,葉穿林沉著的聲音疑惑響起:“小緹嬰,這是誰送你的禮物?”
緹嬰扭頭看去。
一群醉鬼都沒注意到,葉穿林幫她一起分禮物,回到方才一人坐的地方,葉穿林才看到緹嬰原先座位前方的小幾上,有兩個方正的錦盒。
葉穿林打開第一個。
月光流瀉,一個五色手串安靜地躺著。
緹嬰衝過來,抓過手串:“什麼呀?”
葉穿林沉吟:“如果我所料無差,這應當是凡間的五色長生結吧……白賢弟,是你送的嗎?”
白鹿野回頭:“什麼長生結?”
他些微震驚:“小嬰不是給了我一長條禮物單子嗎?難道還要我送?”
緹嬰抿唇。
在那一人說話間,緹嬰再次向院門方向看去。
這一次,離開的掃灑弟子中,有一人似乎無意地回了頭,與緹嬰的目光對視一下。
那是平靜無波的一眼。
緹嬰的心跳,砰地一下。
天上煙花的轟然綻放,都比不上她此時的心酥意軟。
兩個哥哥還在爭吵,額上的醒酒符還在發揮作用,緹嬰一個邁步追出院子,將身後一切拋之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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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穿林照水,緹嬰在小徑間奔跑。
她追著什麼:“師兄!師兄……”
她循著那氣息追逐,在前方拐彎處,終於追上了她一直在追的那個人影。
緹嬰迎上去,一把扯住那人的手,讓那人回了頭。
緹嬰:“師兄!”
回過頭來的人,長著平平無奇的一張臉,淡漠無神的一雙眼,就是臉靠耳側的位置,有長長的蜈蚣一樣醜陋的一道疤痕。
這人長相普通又嚇人。
緹嬰抓著他手腕的手指,哆嗦了一下。
她忍不住去看人脖頸——可惜這人穿著外門掃灑弟子的高領袍袖,根本看不見他脖上是否有傷。
這人一開口,聲音也難聽死了:“你認錯人了。”
緹嬰圓眸瞠大。
她盯著他半天,然後肯定非常:“不,我沒有認錯。”
什麼都和師兄不一樣,臉醜聲嘎,比不上師兄一絲一毫。
可他身上那清渺的雪香,離得近了,不會聞錯。
緹嬰不解:他之前扮陌生人,還隻是平平無奇;現在怎麼把自己扮得這麼醜?
緹嬰問:“你在生氣嗎?”
醜陋師兄冷漠回答:“你真的認錯人了。”
緹嬰困惑,歪頭打量他半天。
她找到他的興奮心情,冷靜下來。
若是尋常時候,她少不得發火,但是今夜喝了酒,她此時腦子還有些昏昏沉沉,而師兄明明說不回來、卻還是偷偷回來,更讓她心中有一絲不為人知的竊喜。
她撒嬌:“你生什麼氣嘛?”
醜陋師兄不回答,堅定地要推開她抓他手腕不放的手。
緹嬰忽然明白了。
緹嬰恍然大悟,笑起來:“你是因為我沒有給你準備回饋禮物,才不高興的嗎?”
那師兄:“我沒有不高興……還有,你認錯人了。”
緹嬰:“我有的,我有的!”
她快聲叫嚷,鬆了抓他不放的手腕,急急忙忙地去乾坤袋取禮物。
那師兄……自然是又換了一張臉的江雪禾。
江雪禾道:“旁人都有的,我不要。”
緹嬰奇怪:“怎麼能不要?要的,要的!”
許是她聲音甜而軟,許是她急急望來的眼睛黑圓明亮。
江雪禾被她一句話釘在原地。
她鬆開了他手腕,他卻並沒有走,而是垂眼看她,看她是否當真有禮物。
緹嬰在乾坤袋中摸了個空,不禁呆住,黑眸抬起,茫然地看江雪禾。
江雪禾太熟悉她的眼神了。
他心中驟然冷寒,自嘲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
小混蛋緹嬰。
從來沒有將他放在心中的小混蛋。
……他卻依然拿她沒辦法,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他被她牽著鼻子,又被她耍弄。
這樣的及笄禮,不是江雪禾特意回來、想看到的。
江雪禾少有的心灰意冷。
但他仍是溫和自持的,一句嘲諷的話都沒問出。
緹嬰半晌,想了起來:“……我之前喝醉酒,忘記了。禮物被我送給沈師叔和小月奴了。”
江雪禾眸子低垂,不言不語。
緹嬰辯解:“但是,那是我以為你不回來嘛。你說你在山下要解咒,要找什麼珠子,你不說你會回來,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其實我對你最好了。香囊和霞箋,我都給你留了。我想說,等我見到你了,就給你……”
她偷偷看他,怪他:“誰讓你不來。”
江雪禾垂著眼,慢條斯理:“……醉貓,你認錯人了。”
他醜陋的這張臉,當真是讓緹嬰看一眼,便心跳慌兩下,被他駭住。也許是他此時的臉醜,他面無表情時,讓緹嬰瞬間看出他的忍怒。
江雪禾轉身要走。
緹嬰趕緊追上前,再次抓他的手:“我、我不是醉貓,我沒有認錯人。師兄、師兄、師兄,你理理我嘛。”
她太會撒嬌了。
也或許是她太懂他了。
她一疊聲的糾纏,整個人如軟骨蛇,要順著他手臂往他身上爬。
江雪禾扭頭不看,堅定要擺脫她。
他突然聽她一聲笑:“你回頭看我嘛。”
緹嬰:“你回頭看一眼,我就放過你,不纏你啦。”
江雪禾手臂僵硬。
他竟不知自己該不該回頭,而緹嬰的癡纏緊追不放。他隻好忍著一切情緒,回頭看這小師妹又要如何。
回頭一刹,眼前瞬亮。
極亮的發著光的長明燈從他眼前升起,飛上半空。
這麼近的燈,獨獨在此間飄飛上空。
夜風很涼。
半晌,江雪禾低頭。
緹嬰蹲在他腳邊,她累了,便隻抓著他衣袖,懶懶地依偎。
她眼中神色得意。
她兩指間燃著一張剛剛燒起的符紙,暈黃的光,映著她搓粉滴玉、被酒熏得幾分紅的雪腮。
緹嬰洋洋得意:“雪上符亮起的第三盞燈……你是不是在等這個啊?”
符紙燃燒殆儘,她蹲在地上張手臂,如偷腥的小貓般,對他撒嬌:“這個給你當饋禮好不好?師兄,你是大人,不要跟小孩兒計較嘛。”
她張口就是謊言:“旁人都有的,你才不稀罕。我給你獨一無一的,我是不是對你很好?
“我是不是你最喜歡的小師妹?”
抬頭是長燈飛空,俯眼是少女依偎。
夜風徐徐拂衣,江雪禾滿腔的冰冷與怨惱,都在她的討好下,漸漸消融。
他慢慢俯身,伸出手指。
枯白的手指,在明月下,瑩如玉石琅琅。
特意繞過她額上的醒酒符,頓了一下,才繼續挪開。
他沒有碰到她珍愛的被風吹拂的額發,輕輕地點在她眉心。
她睫毛一顫。
她聽到師兄變回了那沙啞輕緩的聲音,溫溫柔柔的,撥人心弦:“你不過是一隻迷糊的小醉貓罷了。”
清澈溫潤的師兄回來,她被抱了起來。
他俯眼,面頰擦過她臉。
酒意終上臉,緹嬰臉頰滾燙。
她眼睛偷望時,他眼波一轉,與她對視一瞬:“旁人都有的,難道我不能有?”
貼著她臉頰的師兄衣袖綢料涼澈,如他此人。
飛上天的燈籠火光瑩瑩,忽明忽暗下,緹嬰慌得想撓一爪子。
可她不知如何撓——他現在的臉,已經很不美觀了。
緹嬰被他扶起來,一徑仰著臉,呆呆道:“……你看,我就說你是師兄,你終於承認啦。”
江雪禾不置可否。
緹嬰神秘問:“師兄,你是有戀醜癖嗎?乾嘛把自己一次次越弄越難看呢?你告訴我你那不為人知的愛好吧,我不會告訴彆人的!”
江雪禾扶這柔弱無骨的小姑娘站起來,瞥她一眼。
他問:“這世上有醜陋的小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