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在雪中走到天黑的緹嬰, 心情越來越差。
她靠羅盤找到了能找到的最後一隻妖獸,與妖獸大戰數十回合。妖獸的血噴出來、倒地不起時,緹嬰自己亦是搖搖欲晃, 體力不支。
她完全感應不到靈力,自然也無法注入靈力,靠羅盤再繼續追新的妖獸了。
這讓她心情煩躁——師兄那麼厲害,“萬通靈根”呢!要是趁自己休息的時候, 師兄一口氣殺了很多妖, 自己的比試不就輸了嗎?
打不過師兄一次,自然也打不過師兄很多次。何況沈行川沈長老明顯偏心師兄, 自己想要的師父,並不青睞自己。
想到這些, 緹嬰便坐在雪地中,看著天色一點點黯下。
她抱著羅盤發呆。
自從離開千山,自從離開前師父身邊, 外面的生活總是這麼辛苦。
她待在千山時,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前師父總是念叨, 要她學習大夢咒,渾然不在乎她有多怕鬼怪;但離開千山後,沒有人逼她學大夢咒了,隨之而來的煩惱,卻好像更多。
真的很討厭。
緹嬰越想,臉色越不好。這個任性的壞脾氣小姑娘, 自己不開心起來, 就看什麼都不順眼——
她瞪著自己懷裡的羅盤,一掌拍下去:“你還沒有反應!連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可憐的羅盤隻是普通的尋寶法器,哪裡回應得了她?
而緹嬰更氣:“你把我手打疼了!”
緹嬰當即捏著羅盤, 用力把羅盤往雪地中扔去。
昏昏天幕,雪地銀白。羅盤滾入一團綿綿厚雪中,動靜震得枝木上的雪也簌簌飄落。
緹嬰指著羅盤生惱:“師兄怎麼還不來找我?!”
她眼睜睜看著羅盤被雪埋住,她想跳起來追過去再踹兩腳羅盤,卻見羅盤滾落的地方,一重漣漪一樣的光華震蕩開,絲絲縷縷。
一點點向上,灰白袍袖,清薄身量,紗籠風帽。
江雪禾現了身。
坐在地上的緹嬰被雪弄濕了睫毛,看到模糊的影像,她板著的表情還沒有收回,隻是眼睛輕輕縮了一下。
她看到江雪禾風帽動了動,似乎向自己的方向望了一眼。緊接著,他蹲下身,好脾氣地將被她丟入雪中的羅盤撿了起來。
緹嬰發現他朝自己走過來,她有點慌,卻立刻扭頭:“不要了!”
江雪禾腳步輕緩,將羅盤收入自己懷裡。
他走到緹嬰面前,蹲下身。
江雪禾發現,緹嬰仰起臉,在悄悄地打量他。
江雪禾已經將符咒之力穩定下來,確定自己臉上的傷痕褪去了。是以隔著風帽,他並不怕緹嬰偷窺到自己。
她眸子濕而亮,亂發貼頰,唇瓣因失血而有些白。江雪禾平靜地取出帕子,一手捏她下巴,一手為她擦去她臉上的臟汙。
這是他待她特有的習慣。
他的手指力道輕柔又耐心,捏著她下巴的手指溫度冰涼,但是捏久了,也有些溫度。他擦她臉的動作很溫柔,姿勢也優雅。而他又不說話,緹嬰便在他這種輕哄下,不那麼暴躁了。
緹嬰抱怨:“你怎麼才來?這裡這麼危險,你讓我一個人殺妖,我迷路了怎麼辦?你不疼我了嗎?”
她倒打一耙,好像完全忘了他在她手上畫的符——他隨時會知道她在哪裡。
江雪禾溫聲:“我早就來了。”
緹嬰一怔。
她在雪中凍久了,睫毛上結了霜,江雪禾細致地在帕子上蘊一點溫度,幫她擦睫毛。她就好像一顆漂亮的琉璃珠子,在他的擦拭下,眼睛一點點明亮起來。
緹嬰不高興地問:“你早來了,為什麼不現身?”
江雪禾握著帕子的手頓了頓,他回答:“我怕你不開心。”
緹嬰茫然:“啊?”
江雪禾柔聲提醒:“你不是更喜歡十四歲的夜殺嗎?我怕你見到我出現,會……”
……會一下子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
江雪禾自認自己心誌冷而硬。
可他覺得,自己不一定經受得住緹嬰一次次的失望。
緹嬰愣了片刻,嘀咕:“怎麼會呢?”
她望著師兄,忽然懂事了一點。
她張開手臂,撒嬌:“師兄,我累了,你背我。”
江雪禾眸中浮動些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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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
江雪禾背著緹嬰在雪地中慢慢走。
緹嬰趴在他背上,摟緊他脖頸。他怕她凍著,將一件兔裘披在她身上,而兔裘下,女孩兒柔軟濕潤的呼吸,便一下下隔著細紗,噴拂在他頸上。
緹嬰忽然伸手,扯了扯他的風帽。
江雪禾:“怎麼了?”
緹嬰悵然:他聲音還是這麼啞啊。
緹嬰有點兒懂事地問:“師兄,你是不是也受了些傷?幻境中你的那些同門……都不好對付。”
她有點不好意思,又強詞奪理:“其實我看到你和他們打得有來有回了,我是被妖獸絆住腳了,並不是不幫你。你看我都留下來不走呢。”
江雪禾心想,可你當時留下來,是為了小夜殺,並不是為了我。
若是當時是我在,你不一定會留。
江雪禾低垂的眼眸,波光流動。他不自覺地想著這些,想得自己都幾分迷惘,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和夜殺計較這些……夜殺不就是他嗎?
年少的他,難道就不是江雪禾了?
可是心中有刺。
那根刺紮得並不深。
卻總在提醒著江雪禾什麼。
江雪禾不禁想,剝離心頭血與收回心頭血,還是出了些隱患問題。待離開秘境,我應當找機會閉關,好好調節一下,不讓自己出問題。
緹嬰拍他肩:“你說話啊!”
江雪禾便調動所有的專注,和氣非常地哄她:“我沒什麼事。我不過受些皮肉傷,你卻……”
他卡殼了。
緹嬰聽半天,跟著卡殼了。
半晌,趴在他背上的少女迷茫磕絆:“我、我也好好的,什麼也沒失去啊。”
江雪禾無言。
是了,小夜殺都不忍心碰她一根頭發。他火急火燎,小夜殺卻和她玩得非常不錯。
緹嬰偷覷江雪禾。
卻因風帽的遮掩,看不清楚。但她抱著他脖頸,其實能感覺到江雪禾心情不太好。
……似乎夜殺變成大的師兄後,師兄心情就不是很好。
他隻是不和她說罷了。
難道師兄是擔心她嗎?
哼,算他有點良心。
緹嬰眼珠轉一轉,她自作聰明,笨拙地哄他:“我真的什麼都挺好的。我什麼也沒失去,甚至,我、我……”
她似懂非懂,說得自己都困惑了:“我也沒失去你?”
江雪禾搭在她膝上的手指縮了一下。
他心中歎口氣。
他不想再和夜殺計較,不想再聽小師妹跟自己打聽夜殺,便慢條斯理地轉了話題:“小嬰,其實有件事,我應該早告訴你。你殺妖獸的比試對象,不是我。”
背上的緹嬰一下子挺了上身,呆住了:“啊?”
江雪禾便大概地說了說自己和黎步之間的事,黎步在斷生道滅門之後,對自己的怨氣。而今這怨氣牽扯到了緹嬰,黎步是故意布下陷阱,他真正想對付的人是江雪禾。
緹嬰呆片刻。
然後她掙紮著要從他背上跳下去:“怎麼是這樣!”
江雪禾抓住她膝蓋,不讓她離開。
他穩穩地箍住她,輕聲:“是我沒有處理好這個問題。我先前以為,一個咒術就能讓黎步聽話,我低估了黎步的執念。不過你放心,待出了秘境,我會處理好黎步,不會讓他再欺負你了。”
緹嬰小聲:“怎麼處理?你要殺了小步哥哥嗎?”
江雪禾:“……小步哥哥?”
緹嬰回憶:“他挺有趣的啊。他解答了我好多問題,他告訴了我好多秘密,我叫錯他名字,他都不生氣。他在幻境中……還讓我見到了小師兄呢。”
江雪禾眸中光晃了晃。
他溫和:“玉京門在,我豈好殺人?”
緹嬰“哦”一聲:“可照你的說法,他才應該是我的比試對象,對不對?”
江雪禾想一想,那位師弟的神魂被黎步借走,黎步在“天目通”中鬨出這麼大動靜,按照道理,黎步好像確實成了與緹嬰比試的那個人。
緹嬰好著急:“那你還不放我下去!我要抓緊時間殺妖去……萬一他搶先了怎麼辦?”
啊好急。
她原來以為比試對象是師兄,那麼在自己不殺妖的時候,隻要纏住師兄,讓師兄沒辦法抽身,那自己還是有贏的機會的。可是師兄現在說,對象是黎步!
緹嬰記得,那個哥哥和師兄一樣,都是萬通靈根。必然很厲害!
緹嬰掙紮,江雪禾不讓她走。
江雪禾問:“所以你不開心的,僅僅是這個?”
緹嬰:“什麼叫‘僅僅’?這是比試啊!關乎我選師父呢,很重要好不好?你快放開我!”
但是江雪禾不許。
緹嬰氣得要發火了,江雪禾聲音裡才帶了些笑:“你放心,小步……應該沒心思和你爭輸贏。”
緹嬰:“你怎麼知道?”
江雪禾不好和她討論黎步的性情,他也確實不太願意讓久遠的已經消失的斷生道,和緹嬰產生太多關聯。
他便隻言簡意賅:“他被我重傷了,此時應當在療傷。即使碰到妖獸,他也隻能躲,不好硬上。”
緹嬰:“你發誓?”
江雪禾:“我發誓。”
緹嬰:“你說錯了怎麼辦?”
江雪禾怔然,聽她快言快語:“你說錯了的話,就要替我去跟沈行川長老說情,讓沈長老喜歡我,收我當徒弟!”
江雪禾靜下。
說來說去,緹嬰最在乎的,還是沈行川的問題。
而眼下,有些問題已經逃避不了了……
雪花在天地間徐徐飛揚。
這裡明明隻是一處幻境,帶來的孤零清寂,卻真實無比。
江雪禾輕聲:“小嬰,我和你談一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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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問題,是不可不面對的。
江雪禾想的是夜殺在糊塗中與緹嬰的親吻,他不知該如何處理,才能讓緹嬰意識不到其間親昵,又知道男女之防,再不要和男子犯下這種錯。
還有他透過夜殺,看到的緹嬰識海中神魂破裂的問題。他明白了她必須選玉京門,必須學劍術的原因——不想一直畫符、被符咒困住的話,她隻能學劍。
何況緹嬰年紀小,威風凜凜的禦劍,比起天天抱著一堆符紙,確實更容易吸引她。
還有……
而緹嬰想的,則是靈根的問題。
緹嬰趴在他背上,低頭看師兄,悶悶問:“你為什麼騙我啊?”
江雪禾一怔。
他收了自己的心事,試探之下,才發現緹嬰已經知道了靈根的好壞。
緹嬰怒:“我知道,你是怕我鬨,才一直哄我對不對?你就是把我當小孩子,什麼事情都不肯明說。你跟前師父一樣,偷偷摸摸,不是君子!
“可我早就長大了!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惹事呢?”
她自己說得都心虛。
她知道按照自己的脾氣,若是她知道自己遠遠不如師兄,不如旁人……
江雪禾溫和:“我不是怕你鬨,我是怕你傷心。小嬰,人和人的天賦不同,機緣不同,面對的人生不同。我不想你過早面對那些尖銳的問題……
“何況,天資,靈根,機緣,在我看來,都很不值一提。”
緹嬰正想反駁,卻突然想到林青陽信中關於夜殺的故事。
她怔怔然。
是了。
夜殺擁有無比好的天資,靈根,機緣。他卻倒在下雨的山廟中,被前師父撿到,幾乎快要死了。
緹嬰陷入茫亂中,聽到江雪禾柔聲:“無論你如何,你本事厲害也罷,不厲害也罷,我與你二師兄、師父,都不會嫌棄你。你不和旁人比來比去,那麼差一點的天賦,頂多是比彆人花的時間久一些,路走得慢一些。
“你好出風頭,又機敏可愛。你一路走來,酸與實力數倍於我們,你卻仍然不缺勇氣,不缺法子。小嬰,修行一路,路阻且長,多少天之驕子夭折於半途,不到最後一刻,不應當放棄。”
緹嬰反駁:“可是彆人都比我厲害的話,我看著很生氣啊!”
江雪禾:“這種問題,不隻是你,師兄也會遇到啊。你總不能因為旁人比你厲害,便隻坐在一旁哭泣,動也不動了吧?”
緹嬰:“我才沒有隻會哭!”
江雪禾:“很多人會陪著你的……”
緹嬰:“誰啊?”
江雪禾舉例:“比如你前師父,你二師兄。玉京門會有很多同門,花時,陳子春……”
緹嬰偏著臉,臉頰抵在他肩頭。
她眼睛輕輕眨動,好想問:沒有你嗎?
——你不陪我嗎?
想到師兄說他會離開,緹嬰突然說不出的難過,便不吭氣。江雪禾試圖引著她開口:“小嬰,你喜歡修煉嗎?”
緹嬰怔一怔。
她想很久,慢慢小聲:“喜歡的吧……隻要不讓我看到鬼,我都不討厭。”
她轉而:“我知道了,你要我努力,要我勤能補拙。可我也不懶惰嘛。”
江雪禾莞爾:“人生路很長,其實我對你沒有那麼高的期許。你自己也許給自己設定了很高的要求……但是,一步步走,不要著急。”
緹嬰眼睛眨一眨。
緹嬰懨懨的不吭氣。
她聽江雪禾與她講道理:“我知道你一直很生氣沈長老與我的關係,不開心沈長老對我的關注。但是小嬰,這種關注,隻是單方面的。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雙向的,不好嫉妒的。哪怕我真的在乎沈長老一些,你也是不好發火的。”
緹嬰一聽就炸,就要從他身上跳走:“我不管!你不許!”
“好好好,”江雪禾怕她摔下去,又見幾句話不可能讓她聽進去,便隻好先暫時按下,“我絕不與沈長老私下說什麼。”
身上的緹嬰不鬨了,重新抱住他脖頸。
江雪禾才繼續嘗試:“人與人的機緣不好嫉妒。沈長老喜歡誰,由不得你我。但是小嬰,你也有自己的緣分啊。”
緹嬰聲音悶悶的:“我有什麼緣分啊?”
離家出走的緣分?天賦極差的緣分?被幻境弄傷的緣分?
江雪禾:“師兄疼愛你。”
緹嬰愣住。
她趴在他身上,聽他徐徐說很多大道理。有些大道理她不是不懂,隻是聽來就浮躁,聽著便想捂耳朵。她此時聽江雪禾講道理也很煩,心中的怨氣並不能因為他幾句話而消失。
緹嬰安靜了很久,迷惘了很久,又心臟跳得淩亂很久。
緹嬰的臉埋在師兄頸間,即使隔著紗,她也聞到很清的雪香。
睫毛上那滴雪融化,讓她看江雪禾的目光失焦,眼中噙了水一般:“那你對我的期許是什麼?”
江雪禾抬頭,看著滿空浩瀚如銀河的飛雪。
他與師妹置身其中,何其渺小。
雪落無聲。
天地大寂。
忽有雷聲自天邊響起,來自幻境外的靈氣波動,導致了天地異象。
江雪禾感應到波動,向雷光閃耀的漆黑天幕看去。
江雪禾眼睛望著雷光與雪色,看兩重不同的光華在爭鬥。
寒寂天雪下,少年說得很慢,卻一字一句:“我期待你,度過完美的一生。”
緹嬰的氣音柔軟地貼著他的耳,像很迷離美好的夢境:“……你為難我。”
……連她都知道,沒有人的一生會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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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鳴劇烈。
幻境終不能抵抗雷光。
天邊雷光向二人刺來。
江雪禾瞬間翻身,將緹嬰摟抱入懷,嚴密擋住劈來的雷光。
“天目通”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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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目通”在幾方心思各異的強者共同施法下,終於破了。
幾重不同靈力作用,陳長老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就此毀掉,心頭滴血。可他並沒有時間心疼自己的作品——
“天目通”炸裂,身在其中秘境的弟子們紛紛被擠出來。
無論他們在秘境中正遭遇什麼,此時突然被排擠出來,勢必受到些傷。
刹那間,半空中弟子們如雨點般向下摔落,大部分慌張無比:“救、救命——”
幾位施法的長老一對視,張開結界,去接應各自弟子。
在一團混亂中,白鹿野與南鳶亦被雷電裹挾而出,砸到地上。
這二人本事卻都不小。
在雷劈來的時候,南鳶終於追到了白鹿野的蹤跡。她再不耐煩與他玩什麼傀儡遊戲,雷電劈下來,她也緊緊扣住這個少年不放。
從“天目通”落到現實,地面砸出巨坑。
灰塵飛揚,南鳶扣著白鹿野的手腕不鬆。
白鹿野被灰塵與雷電擊得有些狼狽,但一團混亂中,他側過頭,看到了不遠處那正在施法護弟子的眾人。
他在其中看到了玉京門的人,也看到了巫神宮的人。
他心神些許混亂,仍想著“天目通”中,為敵的少女口中的“天命”之說。
他眸子波光詭譎閃爍。
而在這一刹那間,因為靈氣波動過大,南鳶眼睛上蒙著的布條,散了。
布條向下墜落,南鳶一瞬間感覺到光亮。
她脫口而出:“閉目!”
但是白鹿野側過頭,含著笑,帶幾分挑釁,向她看來。
南鳶掐訣。
狂風大作。
掉落的素白布條從南鳶眼睛上向下擦去,狂風之下,布條被改變方向,蒙向白鹿野的眼睛。
白鹿野怔了一怔,好像沒有來得及反應。但是微涼的袖子下,他捏著的斷了的絲線撥了撥。
垂向他的風偏離了一些。
兩個少年手腕緊扣,飄飛的雪白布條,自少女的眼睛,蒙向少年的眼睛。
這隻是為了避免雙目對視,窺探命運。
然而偏離的風向,讓布條蒙住白鹿野眼睛的刹那之前,南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她第一次用肉眼看到這個與她敵對了數日的少年。
他一身雪白,發帶泛青。吹亂的烏發貼著臉,落幾縷沾著朱紅的、翹起的含笑唇角。
短暫的一瞬間,白鹿野眼睛被布條蒙上之前,也看到了南鳶的眼睛——
清潤,幽靜,如波瀾不驚的春池。
春池因詫異而波動,她眉目不適應光亮,迷亂地向上揚起,眼睛些微泛紅,春波粼粼流連,流向他。
白色布條蒙住白鹿野的眼睛,南鳶似退縮,握著他的手指顫一下,想向後躲。
偏偏白鹿野上半身朝前,白色布條蒙住雙目,南鳶隻看到他高挺的鼻梁,雪白的肌膚,聽到他的帶著壞笑的高聲驚呼:
“南姑娘?你能窺得天命?莫非你師傳巫神宮?”
他的大聲叫嚷,讓那邊救援弟子的巫神宮的人,齊齊看來。
南鳶被他攥著手心,目不轉睛地看著布條遮掩少年眼睛。
因為白鹿野亂說話而引起的混亂開始向南鳶波動,許多人看來,巫神宮的人開始坐立不安。而南鳶隻是看著面前的少年——
她漂亮的無波的眼中,在布條蒙住少年的前一息,隻因隨意一瞥,便窺探到了命運。
她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生來便因刻在骨血中的天賦,而對他人的命運一眼定睛。
她父親曾因窺探到自己的天命而終日惶惶,因過於畏懼,而選擇將女兒掐死。
父親年幼的女兒沒有被殺死,因為有人心軟,救了她。南鳶從不知道人窺探到天命,為何如此恐懼。但是此時此刻,她明白了父親看到天命時的恐懼。
知曉天命的人,終將被困於天命,死於天命。
南鴻從剛出生的南鳶眼睛裡看到了巫神宮的滅門。
南鳶從白鹿野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死局——
她看到了天地大紅,喜綢密布。穿著嫁衣的南鳶,與同樣身著婚服的白鹿野,死在密布叢林深處。
她腰腹間有斷斷續續的傀儡絲線,絲線的另一頭,捏在白鹿野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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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鳶靜靜地看著。
她平靜地看著天命,看著死局。
白布蒙上白鹿野眼睛的時候,她望著他唇角的笑,久久地凝視著這個未來會與自己成親、並殺掉自己的人。
她淡然地看著命運降臨。
她終將面對與曾經的父親一樣的局面,但她並不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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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與緹嬰同樣自“天目通”中落到了現實中。
江雪禾抱著緹嬰,沒有讓緹嬰受傷。
他們回來,卻也沒什麼人過來過問。
眾人更關心的是,是那一方的南鳶,是巫神宮可能流落在外的血脈。巫神宮的大天官面色鐵青,卻不得不擠出笑,面對眾人的猜忌和疑問。
南鴻咬著牙關,一刻間惱怒萬分:白鹿野叫破南鳶身份,他就不好在眾目睽睽之下,殺女兒了。
他要如何解決南鳶這個難題?
落地後,江雪禾放開拉著緹嬰的手。
他做著師兄該做的事,指尖後退,回避與緹嬰的靠近。
但是,眼前一亮,江雪禾不禁抬眸。
緹嬰掀開了他的風帽,鑽入他的風帽中。
四目相對,江雪禾袖中手慢慢攢緊,讓自己呼吸不亂。
灰白的風帽紗幔落下,緹嬰躲入他懷中,似下定決心一般,問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來陪我?
“我、我不是很想要二師兄,我想要、想要……”
她磕磕絆絆,因為自己的矯情扭捏而說不出口,又因自己說不出口,而雙頰染紅,耷拉著眉眼,十分不愉快。她眨著眼瞪大眼,希冀聰明的師兄讀懂自己的心。
江雪禾看著她欲言又止、亮得過分的眼睛。
在靜謐中,江雪禾緩緩俯身。
雪香拂來,緹嬰後退一步。
垂著眼的師兄不在意。他動作慢而雅,不在意她的退縮。
江雪禾俯著臉,緹嬰看到他唇瓣淺紅,低垂的眼睛因一點傷而豔麗,不禁覺得口乾。
她慌亂之下,見他忽而長睫上掀,卷簾流光,與她距離寸息之間。少年師兄那會勾魂的眼睛又黑又靜,好像會慢悠悠地織出一張網,攏住人。
緹嬰心臟發抖。
他聲音喑啞而輕柔,溫溫和和,誘惑著誰:“你想要什麼?說出來,我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