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宵大致弄清楚了戚懷風和淩塵的狀況,猶豫片刻,決定不再四處亂竄——他那小師弟也是個悶聲做大事的性子,沒準這幾天一聲不吭地有了什麼布置,若自己亂跑撞破,或許會添麻煩。
“也不知道那家夥究竟是怎麼混成總管的。”
寢顛裡,沈映宵靠在窗邊,一邊無聊地往外張望,一邊跟劍靈嘀咕:“和極樂城相比,這裡的‘龍神大人’存在感似乎太低了些。戚懷風在他眼皮子底下閒逛了這麼多天,居然都沒被發現。”
結果剛鄙視完“龍神大人”沒兩天,沈映宵就被打臉了。
——結親三日前,他按流程被帶去祭祖,來接他的是四個不認識的宮人。
沈映宵被他們帶進祠堂點了一炷香,彎個腰的功夫,再抬起頭時,整個人便換了地方。
此時周圍是一間寬闊的寢殿,朦朦朧朧漫著迷霧,迷霧儘頭的拔步床上坐了個人。
沒等沈映宵多看兩眼,便覺腹中魔種被人引動,神識也像被什麼東西覆蓋。他目光迅速變得呆滯,一步一步向床邊走過去。
等他走近,“龍神大人”伸手攬住了他。
沈映宵:“……”等等,我不是少城主嗎,就算要結親也不是跟你結吧,你動什麼手?
“龍神大人”並未察覺他眼底的嫌棄,攬住了人便不再動彈,它沒有皮膚的臉上血肉糾葛,像是在蹙眉沉思。
龍神大人原本打算慢慢消化掉這一批外來的修士,然後在少城主帶著最精銳的那個來“拜高堂”的時候,拿那人當點心,把少城主連同他體內的魔種一起吞掉,徹底融合。
可現在,隨著吉日臨近,它神誌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卻發覺有些事似乎脫離了掌控。
這種不安,讓它很想現在就將眼前的魔種吞掉。可不知為何,這顆魔種遠比它想象中凝練,想徹底吞噬恐怕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
吞噬期間,周圍必須足夠安全,可此時宮中有兩個人卻讓它覺出了危險。
沈映宵坐在床邊,眼睜睜看著“龍神大人”越來越煩躁,最後這東西拋下他站起身,開始十分人性化地在旁邊踱來踱去,像是正思考什麼世界難題。
過了片刻,“龍神大人”突然轉身,直直朝他看了過來。
沈映宵:“……?”
“龍神大人”嘶啞地吐出一句話:“你去…殺了…那個客卿。”
沈映宵:“……”我?
……客卿是在說師尊吧。先不說我願不願意,就算願意,你覺得我能行?
龍神大人也後者後覺地想到了這個問題。
它又踱了幾圈,改口:“把客卿…帶去禦花園…推他入池,還有…總管…”
沈映宵:“……”不會吧,不會連主管都要我去殺吧。
龍神大人確實有這個意思:它先前想控製那個客卿,可卻發現那人沒飲下毒酒,甚至連靈契都未簽。這樣的人能混進宮……定然是總管的過錯。
……不過少城主好像不是總管的對手,此事或許還要徐徐圖之。
沈映宵坐在床邊,一動不動裝傀儡。裝了一會兒,忽然發現龍神大人又停了下來,這東西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像是有了什麼好主意。
沈映宵:“……”
……
過了幾息。
寢殿當中,陣法一閃,消失的沈映宵被送到了這裡。
先前點的那根香早就不見了,沈映宵也沒再回祠堂。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就見掌心印著一道半透明的陣法,陣法上有十數道無形絲線,不斷往外擴散出去。
這下他終於明白戚懷風是怎麼混成主管的了。
那位“龍神大人”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這固然安全,但相應的,它對外界變化變也就沒那麼敏銳。
因此它隻能預先設下契約,再核實代行者是否履行——就像一台藏在幕後發布任務的古板機器,隻要任務完成,它便能收到反饋,至於任務究竟是怎麼完成的……那就隻有總管自己知道了。
如今沈映宵也領了“龍神大人”的任務,還分到了一些控製宮人的絲線——“總管”似乎被抓到了馬腳,龍神大人的腦瓜也不知是怎麼轉的,竟打算讓他這個少城主和總管分權製衡。
沈映宵:“……”分來分去還不都是在他們師門手裡,這龍神的識人眼光有待改進啊。
說起來,前任總管去哪了?總感覺和這個腦子不多的龍神相比,仙人島能運行這麼多年,前任總管功不可沒。
正暗自想著,忽然門被砰一聲推開。
沈映宵抬起頭,就見念什麼來什麼,“總管”站在門口,見到他稍微定了定神:“你去哪了?”
沈映宵正想說話,餘光瞥見走廊上的宮人,他絲滑改口:“與你無關。”
總管微怔。
沈映宵掌心一握,幾個宮人便站到了總管身後,氣勢洶洶。沈映宵擺足了狐假虎威的反派架勢,直視著總管:“出去。往後不準踏入我寢宮半步——你最好弄清楚,和你相比,我才是這裡的主人。”
總管沉默地看著他。
沈映宵漸漸被他盯得發虛。他正想著要不要把話說的再明白些,這時,總管居然朝他躬了躬身,真的退下了。
他被宮人驅趕著走遠,沈映宵看著他的背影暗自鬆了一口氣。
“龍神大人”能找來他和戚懷風兩個代行者,沒準就能再找第三個。為免有人通風報信,有其他宮人在的時候,兩人最好還是把該演的演好。
沈映宵又望向其他守在旁邊的宮人:“去前殿盯著那些侍從,若有人跑了,我唯你們是問。”
有了龍神給的權限,以往這些一戳一動彈的宮人,此時一下都變得聽話起來,真的走了。
周圍沒了眼線,沈映宵最近的脊背微鬆。但心裡的大石頭卻依舊懸著:一直糊弄下去也不是辦法,既然“龍神大人”已經對宮中的異樣有所察覺,那他也必須加快進度了。
“說起來,那東西為何想讓我把師尊推進禦花園的水池裡?”沈映宵總覺得不對,“我先前還以為那裡面藏著一片靈池,莫非猜錯了?”
對這個能威脅到淩塵的東西,他越想便越在意。
這定然是個隱患,與其等著淩塵被算計著踩進去,還不如自己先去看個清楚。
……
沒了那些隨處盯著他的宮人,沈映宵如今在宮中的行動,已經比往日自由了許多。
說做就做,很快他就挑了個月黑風高之夜,直奔禦花園而去。
當了龍神的狗腿,好處似乎不少——上次折騰半天也沒能進去的禦花園,這次在他面前完全開放,那些藤蔓也沒再攻擊他。
沈映宵沿著先前走過一次的路線,很快來到了那道屏障面前。
剛穿過屏障,沈映宵便覺出空氣有些不對。
他望向那一汪籠罩在霧氣當中的水池,小心走近,低頭一看,駭然發現這竟然是一池陰陽水——表層同以前見到的靈池無異,最底部卻沉沉墊著一層濁氣。
剛一靠近,那些濁氣便沸騰似的冒起了泡泡,沈映宵立刻飄身退遠,想先回到本命洞府。
然而卻沒能回去——龍神給的印記蔓延出去,連住了許多宮人,讓他一時無法脫身。
沈映宵心裡咯噔一聲。
收不了本體,難道隻能把本體丟遠一些,讓分身去探?
魔尊見他為難,飄飄悠悠地湊過來:“你若喚我聲師尊,便幫你把本體手上的印記移到分身身上——如何?劃算吧。”
“的確不錯。”沈映宵看了他一眼,拔出了劍,“不過若能不叫師尊便移走印記,就更劃算了。”
魔尊:“……”
……粗魯的劍修!
……
沒多久,印記便換到了分身手上。
沈映宵對這個能隨身攜帶的陣法大師頗為滿意。他把脆皮本體放回洞府,換上耐折騰的分身,重新去了陰陽池旁邊。
這一次,池底濁氣的動靜比先前小了許多。
沈映宵俯身看了一會兒,試探著緩緩伸手進去。
指尖觸碰靈夜的一刹那,如同水進油鍋,那些濁氣立刻貪婪地纏了過來,想鑽入他皮肉當中。
修行之法吐濁納清,令修士如避蛇蠍的濁氣其實時刻都在。隻是吐出的濁氣稀薄到肉眼難辨。而如今眼前密密麻麻聚了這麼一大池,衝擊力極強,沈映宵望著這一幕,將手收到濁氣碰不到的地方,默默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魔修常年與濁氣相伴,魔尊對此倒是適應良好,他飄坐在沈映宵身邊:“聽聞上古之時,修行並不吐濁,修士總是清氣與濁氣一同納入,因而進境緩慢。”
這都是修真者入門時接觸的曆史,沈映宵自然也知道。
然而魔尊又道:“後來有人開始吐濁納清,修為進境比先前快上許多,便人人都這麼做了——以前因進階太慢而半途老死的人不計其數,從那之後便少了許多,隻是漸漸
的,再也沒人能成功飛升。”
這些事,沈映宵記得典籍之上也有解釋:“世間靈力統共就這麼些,分的人多了,再想到大乘期便難了。”
魔尊笑道:“可分的人再多,也不差那一兩個大乘期。你就沒想過,這麼多年無人飛升,或許是另一重原因?”
沈映宵釣著池底濁氣的手略微一頓:“……你是想說,濁氣才是修到大乘期飛升的必要條件?”
魔尊點頭。
沈映宵:“你們魔修人均濁氣纏身,也沒見這當中有幾人飛升。”
魔尊:“本尊不就隻差半步?”
沈映宵:“嗬。”人都變成灰了,還在這吹牛呢。
魔尊今日難得能好好說話:“而且大多魔修都並非主動接納濁氣,隻因生了心魔,才不得不與濁氣並存。這種人即便沒有濁氣,想飛升也難如登天。”
劍靈聽得好奇:“若改用吐濁納清之法修習後,此方世界再也無人飛升,那總該有一兩個人想到是濁氣之故——怎麼就沒人轉頭試一試納濁?”
魔尊:“你猜?”
劍靈:“……”
沈映宵倒是比劍靈更熟悉這方世界:“即便在那之前,飛升者也隻有寥寥數人,因此換了修行之法後,或許得過上幾千年,才有人能想到飛升一事同濁氣相關。
“即便想到這件事,從此改納濁氣修行……資質不好的人就算學了,也會因進境太慢,途中陽壽耗儘。而資質過好的天才,誰舍得用畢生修為去搏這渺茫的一點可能?”
就算修行者本人有冒險精神,他背後的勢力恐怕也不會同意。真正能修到大乘期的人是何等璞玉,放到哪家,哪家都不舍得放手,怎會放任他濁氣纏身、“自甘墮落”。
再退一步,就算一家子都是冒險派,可修行路上千難萬險:把人放出去曆練或許會死於爭鬥,關在家中不放又恐生心魔,沒有萬無一失的法子——或許早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時候,便已經有許多好苗子悄無聲息地折在這途中了。
原本覺得魔尊隻是又在胡言亂語,可順著這麼一想,沈映宵卻暗暗心驚——若他說的,其實是真的呢?
他自己已經無所謂飛升,可這方世界還有其他他在意的人。比起陽壽耗儘永困此間,若他們也能飛升……
沈映宵心跳漸漸劇烈起來,看向魔尊:“你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魔尊露出一抹壞笑:“意思就是,反抗不了就享受咯——沒準反倒能有意外收獲呢。”
沈映宵看到他那表情就覺得不妙,下一瞬就見魔尊猛然抬手,朝他面門抓來。
一抹殘魂,被他抓到也沒什麼事,可這種迎面而來的襲擊,卻讓正在警惕的沈映宵本能一躲。
隨著這個動作,他手臂一偏,池底濁氣借機猛躥,忽的攀上他手腕。
相觸的一瞬間,黑泥般的濁氣便迫不及待地往他體內鑽去,濃稠汙濁的雜念侵擾神識,沈映宵眉心劇痛,像突然多了一千隻鴨子在腦中吵架。
他猛一抽手,濁氣倒也沒有硬纏著他,可平衡已被打破,池底的濁氣爭相往岸上湧來,循著空氣中的靈力追去。
沈映宵心裡一沉。外面那道屏障攔得住人,卻未必攔得住濁氣,若真讓它們湧到修士那裡……淩塵這個仙靈之體首當其衝。
想起魔尊先前的話,他咬了咬牙,突然翻身躍入池底。
濁氣轟然沸騰,蜂擁湧向這個罕見的活人,沿著全身的縫隙魚貫而入。沈映宵仗著這具身體什麼能量都能消化,引著它們貫入經脈當中。
合體期早已拓開了成千上萬條經脈,有些粗如指尖,更多則細如牛毛。沈映宵引著凝練的濁氣填滿每一條經脈,最終沒入丹田,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經漲大成了一隻氣球。不過看向顫抖著撐在岸邊的手,他才發現自己的外形沒有改變,這些隻是過於充盈的能量帶來的錯覺。
人不被逼到極限,果然不知道自己底線在哪。
就像沈映宵從來沒有想過,他這具身體居然如此能吃,硬生生吞下了池底的大半濁氣。
他整個人漲得發抖,本能想回本命洞府躲一躲,可又被掌心印記拽著,隻得留下。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被吞了表面的一層之後,底下的那些濁氣反應遲緩,暫時被壓製了下去。
沈映宵沒敢多留,強撐著爬上岸,倒在岸邊。
劍靈驚呼:“再離遠些,那些靈液也要被你引過來了!”
沈映宵一驚,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這身體同樣也能吸納靈力。
好在靈液遠比濁氣矜持,即便被底層的濁氣擾得躁動,也沒主動撲過來。可沈映宵看著微微顫動的池面,意識到若自己繼續在這躺屍,那麼離靈氣找上他恐怕也不遠了。
……吃不下了,真的一縷都吃不下了。
沈映宵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躲著能量走。
他一邊瘋狂煉化著吸納入體的濁氣,一邊強撐著站起身,一路走出那道屏障,這才感覺裡面的靈池漸漸平靜了下去。
心裡一鬆,沈映宵重新跪倒在地。
他簡直想就這麼趴下睡過去,可又不敢在室外多留。因此閉著眼睛緩了緩,等稍微攢下些力氣,他就立刻強撐著逃回了寢宮。
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地煉化了一陣,沈映宵感受著越煉越多的能量,求生欲爆發,忽然想起一件事:
“濁氣煉化出的能量,這具身體一時半會兒根本吸收不了,再這麼下去遲早撐死——我記得仙靈之體修行沒有瓶頸,若能想辦法把煉好的東西渡給本體……”
劍靈:“……你就不怕把本體撐死?”
沈映宵想起魔尊的飛升的理論,狠了狠心:“我先試試,不行再說,至少能分擔一點。”
分身此時回不了本命洞府,沈映宵像撈救命稻草一樣隨手一拽,本體便被他從洞府取出,摔在他身上。
沈映宵把本體放到身旁,百忙中對那些宮人下令:“看住外面,不準放任何人進來。”
……
傀儡們十分聽話,一群宮人遵從命令,紛紛守住了要道。
幾乎同時,側殿當中,淩塵無聲睜開了眼睛。
——前一陣他撒在幾個宮人身上的追蹤陣法告訴他,那些人突然有了異動,竟像是隱隱圍住了那座華貴的寢宮。
……映宵那邊出事了?
淩塵起身走到窗邊,指尖點在窗欞上,緩緩下壓。
封鎖住整間側殿的陣法被龐大的靈力推動,一寸寸倒轉,最終徹底逆流,窗扉無聲洞開。
一隊宮人路過,似有所覺,望過來一眼,隻看到一扇關嚴的窗戶。
它們駐足片刻,未見其他異動,便又轉回頭,繼續沿著自己的路線往前走。
而等他們離開,一道白衣人影一閃而過,往寢宮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