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1 / 1)

客棧裡這時間少有過路的人,放眼望去,隻剩下店小二還在勤勤勉勉地擦洗桌椅板凳。

兩瓢水澆下去,石板地面上濕淋淋的透著一層水光,看著乾淨利落不少。

察覺到樓上有客人下來,店小二扶著腰一抬頭,臉上的笑容還熱切,招呼道,“爺,那清粥小菜給您備好……”

見到來人的模樣,話咽在他嘴邊,說不出來了。

臉色白如紙,鮮血從男人的指縫裡流出來,已經將那手背包裹在血液裡,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

下樓的不是彆人,正是從姬洵房裡出來的常無恩。

而他身上還有著姬洵留下的傷口,鮮血洶湧浸透了衣衫,打眼一看便是嚇人得很。

常無恩黑沉冷淡的眼眸掃過小二,他沒說話,將客棧如今的情況收入眼底。知道短時間內不會有人去不長眼睛的打擾到姬洵,稍稍放下心。

止不住的血溢出來,傷口在胸下肋骨處,一道寸長,極細且極深的傷,他的手放在傷口處攏著,溫熱的鮮血如同芳歲帝的指尖還在他的肌膚上躍動,將他對外界的感知漸漸點燃,讓常無恩這凡夫俗子的欲燎原一般焚燒起來。

但姬洵不允許他靠近分毫。

姬洵不願,常無恩也不敢勉強。

那是芳歲帝,他的主子,他狠不下心讓對方受到一絲一毫委屈的陛下。

常無恩四肢漸漸地發冷,他知道這是血流失太快,讓他不是很清醒。

從樓上往下走,常無恩行進的速度不快不慢,步伐很穩,看著不像是受了傷,反倒像是猛獸獵食的前奏。

零星的幾位客人窺探他的神色,俱是不敢開口,連茶水也端持著沒有喂進嘴裡。

便是店小二見他這副模樣,也嚇得噤若寒蟬,兩腿發軟。“您,您這是……?”

然而常無恩不在乎除了姬洵以外其他人的看法,他扔給店小二一小串沾著血的銅錢,吩咐道,

“一會兒送水上去,收拾乾淨,嘴巴也要乾淨。”

小二兩手一伸將錢接到手裡,沉得墜手!

他不再追問,連忙應和,“哎哎,明、明白!”做他們這種生意的,該說不該說的,他當然明白,尤其是這幾位客人從入住時他就覺得古怪,說是兩個少爺和一個奴才?不太像。

更像是兩個奴才爭搶著要伺候一個主子,他看著都咋舌。

小二接了活,不再耽擱時間,忙去後院打水了。

常無恩走向外面。

姬洵是他再次起身為人的根係。

莫說是一句命令讓他刺傷自己,哪怕姬洵想讓他項上人頭,他也絕無二話,僅僅隻是這種程度的‘罰’,常無恩不僅不放在心上,他甚至有些著迷。

陛下是不是也在憐憫他?

施舍給了他常無恩一點若有似無的情?

常無恩不動聲色地抬起手,他垂下眼凝看掌心,五指微微地伸動。

陛下的頸子,也

曾握在他的手掌裡。

他沒必要嫉妒一個粗鄙的武夫。

剛剛常無恩沒有對自己留手,在姬洵下令的瞬間?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幾乎是讓那把匕首抵著他的骨頭刺進去。一瞬間是劇烈刺骨的疼,和密密麻麻的冷汗,常無恩這前半生受過的所有折磨,似乎都不如這一刀來得狠,可他甘之如飴,沾血吻痛也心甘情願。

他想要芳歲帝的縱容和憐惜。

可到底是他輕看了陛下,常無恩狠心,姬洵卻不肯給他更多恩賜了。

芳歲帝的柔情與依賴,信任和傾心,到底是牽掛著誰?

常無恩的手臂抬起來,他推開擋在身前的半扇門,血流成一道痕跡,劃過他青筋繃緊的小臂,淹沒在衣袖。

常無恩眼眸如深潭,他將可能的人選一一細數。

扶陵不配,萬疏影不過是鼠輩,蕭崇江此人頗為棘手,但常無恩不急於一時處理此人,他早晚會一一料理了姬洵身邊不夠忠心的奴才。

陛下身邊儘忠的鷹犬,獨他一人足矣。

這傷輕易不會痊愈,是需要找人來醫治,此處略顯偏僻,他該去近處處理一番傷口,再順勢打探周圍情況,看看如今是否可以按陛下的想法出發。

受了傷的男人低著頭,腿抬起來,剛要跨過客棧的門檻,尚未等他走出客棧的門,他的腳步突然頓住。

常無恩猝然抬頭,他是習武之人,五感自然靈敏異於常人。

不過剛剛下樓,樓上就有了不屬於他們陛下的腳步聲。

有人趁他不在,光明正大潛進去了。

常無恩嘴角僵硬地扯出一抹笑,他轉過身,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不能上樓,現在不是時候。

他猜得到來人是誰。

西郊行宮那一夜,陛下命蕭崇江送他回宮時,他和這蕭氏的狼子有過短暫的交鋒。

蕭崇江對他的身份最先有懷疑。

若非常無恩忍耐性非常人可比,恐怕他的身份早在那一夜便被摘了個乾淨。

他能忍到將陛下帶離出宮,自然也能忍如今,常無恩所求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他與姬洵朝朝夕夕,歲歲與共。

森羅惡鬼收斂了他渾身的殺意,腳步緩慢,拖著受傷的軀體沉沉地走到馬廊旁邊。

這邊白催客剛和線人接觸完,對方走沒了影子,他將一卷細香點燃,揮了揮驅散味道。正等著完全散味兒呢,他抱著手臂靠在木柱上,便看見常無恩這樣子朝著他這邊走過來。

白催客微微地笑了,語氣說是關懷,聽起來又像是冷嘲熱諷的滋味。

“皇兄,你這忠心的下場,難保不是被他利用以後反手割了腦袋,他凶,你一直這樣搖尾乞憐,他怎麼會將你放在心上?”

常無恩翻身上馬,冷瞥一眼白催客,他的視線與其說是看兄弟,不如說是看死人,

“話多的人,死的越快。”

“駕!”不等白催客再說什麼,常無恩已經夾著馬腹去尋探附近的情況了。

白催客

煩得捏了一下鼻梁。

從一開始便錯了,這堇國之行遠比他想象中要坎坷不順,現如今白催客甚至有種詭異的預感。

按中原話來講,這一行說不準……怕是會讓他賠了夫人又折兵。

*

翌日一早,姬洵等人出發。

這一回也不知是常無恩還是白催客做主,買了一輛牛車,雖是慢了一些,但更為穩妥,車篷裡面鋪了四五層的金絲綢緞軟墊,生怕哪兒不精心讓姬洵受了傷。

姬洵坐在上面,實際感受是兩者差彆不大,他還是暈。

開著一條縫隙,吹了點新鮮的風,姬洵靠著這一點風的透進續命,他懶洋洋地趴著,閉著眼聽外面路過之人的閒話。

牛車跑了整七天,他們這一路顧忌著姬洵的身體走走停停,路過了不少地方,越來越向南,接近白催客所說的線人接頭地點。

姬洵知道蕭崇江在等他的命令隨時出手,這幾日怕是時時刻刻追在後面。

蕭崇江的本事應當遠超白催客,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常無恩之上。

今天外面和往常不一樣,人聲稍稍多了一些,話題也很繁雜。

牛車並入車馬的隊伍裡,在等著明日一早驗看黃冊。

姬洵閉目聽了一會兒,他緩緩地睜開眼,將車簾子掀開一邊,左右稍作打量,四周果然有一部分人衣衫襤褸,瞧著便是一副逃難的長相。

餓得面頰凹陷的流民似乎從昨日開始,漸漸地增多了。

姬洵將一切收入眼底,他伸手敲了敲常無恩的後背,淡淡地開口,“今夜在這住一晚。”

白催客反問:“皇兄,你便聽他的,在這破落地方落腳,若是他趁著夜深跑了怎麼辦?”

常無恩根本不給白催客半點反應,他將姬洵的事情鞍前馬後伺候好了,便去準備姬洵能稍稍下嘴的夜食。

而白催客心底雖有疑慮,可他的意見沒有任何作用,隻能強壓著怒火跟在常無恩身後。

夜裡要生火,常無恩去周圍撿柴火,白催客留在姬洵身邊,他掀開簾子瞧了一眼姬洵,冷笑。

姬洵閒閒地翻書,把他忽視到底。

沒人說話。

過了片刻,有人先忍不住了。

“這軟墊子鋪兩層哪夠用?你身上之前都青了!”

白催客冷眼盯了半天,到底是沒壓住這句話,他不耐煩地扯過姬洵身後靠著的綿軟綢緞,一層一層鋪在墊子上。“死精貴,偏養這麼個活祖宗。”

說完,白催客又看向唯一不上心這些事情的人。

姬洵眼神也不給他一個,纖細雪白的指尖點著燭火的光暈,在那玩手指頭的影子呢。

白催客眼神都有些黏上了,但他不認,“還這麼幼稚,真沒勁。”

姬洵微笑著比了一隻雀的影子,映在牛車的窗壁上。

從外面看,幕布的光影之中,有一隻手指雀鳥,緩緩地啄了啄鳥喙。

常無恩回來生了火,因為姬洵點

名要吃城中的素面,他又出去了,進嘴的東西,交給白催客去買他不放心。

夜裡姬洵披著一身長衫,他靠著馬車,閉著眼側耳聽周圍的聲音。

風吹過草葉,馬兒咀嚼草根,有人喝醉了在念詩,有人發愁今年生意不好做,有人困擾為何這一次隊伍這麼長,折磨人。

還有,細弱的哭聲,和低低的安撫。

“囡囡彆哭……”男人咽下一塊土黃的饃,他臉上是強撐出來的希冀,眼底的麻木和他口中黃泥水混著麩皮的饃一樣,是乾澀的。

他乾裂的唇蠕動著,在姬洵的不遠處,他哄著懷裡的小女孩,“等到了京裡,我們就有救了,我們就能活了。”

“國師大人一定能治好城裡的病,也能治好懷兒的娘,彆哭,我們囡囡最乖。”

姬洵睜開眼。

來了。

白催客見他看著夜色不出聲,心裡有些奇怪,語氣略急躁地問,“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姬洵突然望向白催客,他微微地笑著,清瘦的人兩袖迎風,展開雙臂,是全然的輕鬆和恣意。

他輕輕地開口,

“不舒服的人,隻怕不是我,而是你。”

白催客尚未聽懂其中的含義,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擒住姬洵,本以為姬洵起碼會掙紮躲開,熟料他完全不反抗,反倒是任白催客作為一般被掐著下頜困在懷裡。

白催客強扭過姬洵的臉,他眼眸本是少年寒星,無光也璀璨,如今卻如陰雨綿綿,透著陰沉的怒火,“你做什麼了!?”

林中有異動。

不屬於這片林子的馬蹄聲在迫近。

姬洵是什麼時候傳的消息?他竟然完全不知。

白催客眼皮微微一跳,他皮笑肉不笑地將臉貼近姬洵,手上則放肆地擁抱著姬洵的腰,他淬毒一般用薄唇吐出一句話,“我左思右想,都舍不得你留下來。”白催客的聲音小了下去,如同在姬洵的耳邊訴說情人低語,

“芳歲帝,俗世間隻怕牽絆你的東西甚少,若我今日死了,你便陪葬,如何?”

白催客說完,他抬起頭,視線正對上騎在馬上從林中走出來的男人。

銀甲雪亮,如龍鱗片片浮現在此人的身上,他身形魁梧,此刻穿了一身盔甲更顯壓迫意味十足。護臂裹著一層油亮漆黑的皮革,手甲微微一動,長槍轉了一個槍花,紅纓烈烈,披風近血。

兵在前,他在後。

來人居然是,蕭崇江。

白催客深吸口氣,他抱著姬洵的力氣愈發重了,仿佛要將此人扼死在懷裡,白催客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凶道,“你到底有多少寵臣!”

——遭了他皇兄惦記還不夠,蕭崇江居然也是芳歲帝養的一條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