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內院。
尉遲瓔伏在床榻上,他的上半身沒有衣物的遮擋,露出的後背上布滿結痂的傷痕。
有幾道傷甚至尚未愈合,淡淡血漬不時溢出,根據切口不難推斷出傷口是短刃造成的。
那天在春獵圍場,尉遲瓔見證了那山洞暗中發生的一切,他本想引開萬疏影,轉頭再折回去尋芳歲帝。
沒想到時機不好,他和神色匆匆隱隱含怒的萬疏影撞到了一處。
眼見事情瞞不過,加上萬疏影惱恨他壞了好事,便對尉遲瓔提出了一個要求。
作為共犯,尉遲瓔要在後背上也劃下一刀,共同承擔此事可能引起的懷疑和問責。
尉遲瓔答應了,卻不是為了忍讓萬疏影。
芳歲帝肯定會徹查此事,他有疑點,才能引陛下登門清查。
小侍女站在門外,將芳歲帝已到府內的消息轉告尉遲瓔,“侯爺,陛下到了,在外院往這邊來呢。”
尉遲瓔按著身下的錦被,不自覺地鬆了口氣。
到底還是來了。
尉遲瓔要等,等姬洵孤身一人來到內院,親眼看見他的傷,追問他緣由,他再將當日萬疏影犯下的一切,儘數告知。
借此事扳倒萬疏影自然是不可能。
可讓芳歲帝知道此人的真面目,厭棄萬疏影,還是有概率達成的。
天子身邊乞食的狗太多,他看不慣。
尉遲瓔知道自己在芳歲面前留不下什麼好印象,可他比其他人多了一個優點,芳歲想求死,他早年被腿疾折磨的痛不欲生時,也有過此類想法。
其他人無法做到,但尉遲瓔可以陪姬洵殉情。
因此他和芳歲,是有一絲牽絆可以勝於他人的。
“陛下若是進了內院,你們便撤出去,不必留守此處。”
“是,侯爺。”
小侍女安靜退下。
然而不過片刻,小侍女又神色匆匆邁著蓮步走了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名五大三粗的護院。
侍女停下,示意對方開口。
“侯爺,小的們攔不了陛下的人,且陛下剛剛說了,您要是不立刻起身過去接駕……”護院沒敢說那個滾字,“就給您一盞茶的時間,陛下一刻不多待,馬上回宮,再也不來了!”
尉遲瓔靜了一瞬,他猛地撐起上身,後背的傷因此受到牽扯,他一聲不吭忍下了,“……”
“沒告訴陛下,我是傷重不能走動?”
護院點頭忙答,“說了的,侯爺,管家都說了。”
真是……
尉遲瓔笑了,喘了口氣,他坐起身,“先引陛下去正廳,備茶,我稍後便到。”
*
姬洵不入正廳,說是一盞茶,便是一盞茶,一分不會多等,時間一到,他轉身便走。
尉遲瓔被人攙扶著追了出來,他不敢將上身的衣裳穿得整齊,怕碰到傷口,索性披著月白的外衫,朗聲叫住了姬洵
,“陛下!”
姬洵停住腳步,他的視線順勢落在尉遲瓔的身上,眼眸下意識地掃過這位不知在作什麼妖的渲公侯的頭頂。
姬洵微一挑眉。
隻見尉遲瓔的頭頂,赫然是一線仿佛鮮血凝滯的煞紅。
“陛下,為何看臣的頭頂呢?▆▆[]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尉遲瓔因為失血過多,加上剛剛行動間牽扯了舊疾,他臉色蒼白,和姬洵站在一處時略微落後半步,以示謙卑。
“難道臣的頭上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姬洵的興趣有了點提升,他隨口應付:“常言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朕在看,是哪一路神佛護住你,讓你膽敢冒大不敬,用這樣的眼神盯著朕。”
尉遲瓔笑了,他的視線從姬洵的後頸,落到被層疊的衣袖掩去的指尖。
“陛下,臣受了傷,不好起身,可到底是惦念陛下對臣昔日騎著出門的提攜,臣這立刻便趕來見您了。”
“渲公侯,你心有怨懟,不如與朕明說。”
“豈敢,臣是想為陛下分憂,略儘綿薄之力。”
“到底是臣待客不周了,”尉遲瓔說,“陛下竟是連臣的正廳也不願意去。”
姬洵負手走了兩步,到尉遲瓔的身側站定,“少油嘴滑舌,朕隻好奇一件事,愛卿。”
尉遲瓔:“臣洗耳恭聽。”
姬洵將手落在尉遲瓔背後那道沒有愈合的傷口上,他問,
“那天都做什麼了?”
尉遲瓔瞬間疼得站不住,他強行忍下這陣疼,儘量穩著語氣說,“陛下這話問得好奇怪,臣如何知道是哪一天?”
“愛卿,怎麼糊弄朕。”姬洵像友愛親兄弟一樣拍了拍尉遲瓔的臉,“自然是你這背上被人傷了的那天。”
尉遲瓔唇角微動,他擺出一張似笑非笑的臉,“臣隻是傷到了,陛下這樣探查,莫非是疑心臣犯了什麼大錯?”
何止是疑心你犯錯。
我現在都疑心你尉遲瓔是主謀了。
不過難得養成了小紅名,好好養一養,這件事若當真和尉遲瓔有關,他還不能查下去了。
這人混賬得很,說不準。
姬洵其實對那天的事情羞恥感不強,讓他對臉都沒看見的人滋生出多餘的情緒實在是有點困難了。
“朕看渲公侯問心無愧,”姬洵微笑著抬起眼簾,眸子柔情透水似的注視尉遲瓔,“侯府到底是不方便你日常活動,不如就此隨朕於宮中養傷吧,朕等你痊愈。”
“……”尉遲瓔沒想到,姬洵會直接請他入宮。近水樓台,朝夕相處,芳歲的一切便與他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誘惑太大,尉遲瓔將原本想好的話術全部咽回了肚子裡。
“陛下,雖然宮中並無適齡女眷,可臣畢竟是外男,太妃娘娘那裡怕是……”
“你若是擔心太妃,當初何必引誘那小宮女。”姬洵輕飄飄撇他一眼,語氣似嗔,偏偏不含半點真心,哄著人玩一樣不走心得很,“渲公侯,要朕說,你臟死
了。”
“過兩日朕安排人來接你,彆推辭,知道了?”
“……臣遵旨。”
若姬洵和其他人一樣罵他尉遲瓔是瘸子,他許是都沒什麼計較。
偏偏這一句話。
‘你臟死了’
讓尉遲瓔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姬洵都走了,他還愣著不能反應。
我真的臟死了?
我是多臟了,若非我一個個去試,又如何知道誰有真心,誰能陪一個爛瘸子度此餘生?
你說我臟,你嫌我臟!
難不成……我真的臟……
尉遲瓔的臉色不好看了。
他喃喃自語,“我真的臟了?”
一旁等他回去的小侍女茫然,“侯爺,您早上才擦過身的。”
*
出了侯府,姬洵不想直接回宮。
來都來了,在外邊遛遛。
馬車上空置,隻剩下一堆東西。
小福子和蕭啟胤下了馬車陪著他走,幾人從熱鬨繁華的街邊,走到西城區的一座橋前。
姬洵被跟得有點膩了,他指了一下橋頭的位置,“朕去上面吹會兒風,你們不許跟,半個時辰,朕下來找你們,聽懂了?”
小福子連忙道,“這外面可……”
蕭啟胤扯住了小福子,“臣明白,我等在這裡等陛下。”
春衫儘薄,遇到風吹便如水袖,輕飄飄地墜向姬洵的身後。他望著江的儘頭,所見是金波粼粼,視線拉近,一個他極其眼熟的身影在往這邊走來。
姬洵沒想到會在街上,遇到蕭崇江。
他興趣十足地看著那越來越近的身影,然後在蕭崇江的頭頂,他什麼都沒看到。
空無一物。
姬洵:‘你又bug了?’
【經檢測,並非係統bug】
【蕭崇江作為原作設定的最終反派,該角色的好惡不在係統的統計範圍內,但此人為高危重點標注,無需陣營劃分,請宿主遇到後注意遠離,不要與之產生多餘的接觸】
姬洵明白了。
那他按係統的話反著操作就可以了。
於是姬洵站在石橋上,他單手撐著側臉,笑著對橋下的人打招呼,
“蕭將軍,好巧啊。”
蕭崇江目光倏地抬起,凝在那橋上人的臉上。
——不久前見過的,芳歲帝,姬洵。
隱瞞身份,將他一番戲耍的人。
正活生生站在他的眼前。
眼波多情,顧盼生輝,腰窄膚白,笑意輕輕。那人站在橋上,柔情幾乎是一瞬間,隻專注地傾灑給了蕭崇江一人。
蕭崇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從橋下緩步走到姬洵的身邊。
他緩慢地說,“臣蕭崇江,見過陛下。”
姬洵訝然地挑了下眉,沒想到被認出來了。
不過本身也不是多麼精心巧妙地一場局,隻是打蕭崇江對於
京中局勢不熟悉的信息落差,被認出來也不奇怪。
他半點不慌,當即換了個計劃繼續推進,玩笑一般開口,
“將軍,在外彆太拘謹了,更何況朕怎麼看,你都不是將這些俗物放在心上的人。”
蕭崇江意味不明地反問,“陛下不介意?”
“我介意什麼?”姬洵掌心的魚食撒了下去,一群胖墩墩的錦鯉浮上來,爭搶著吃食。“今日不是你我二人初見?”
這是抹消了當日山洞裡兩個人有過的摩擦,也間接饒過了蕭崇江犯上的罪。
蕭崇江原也是如此打算,再見隻作君臣,不談其他。
可眼前人,先前還渾身發軟被他擁在懷裡,此刻卻薄情地一概不認。
蕭崇江:“臣……”
話語驟然截停。
天子輕撫他的臉,手指伸出來點著蕭崇江的唇,聲音和動作都是輕佻又柔和,“噓,都說了,在外面你何必拘謹,便是喚我名姓,也不會怪你的。”
蕭崇江克製地抽離半步,“不敢。”
看不透。
姬洵看不透蕭崇江到底是喜歡還是厭惡。
對他的接近沒有絲毫多餘的反應,比溫城壁看著還像修道的,這樣的人最難辦了。
“你貿然回來,除了養傷,恐怕京裡還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你,讓你不得不回來,”姬洵閉著眼思索片刻,“貞國最近小動作不少。”
“養傷是假,為他們入京是真吧。”
蕭崇江沒想到姬洵會關注到這些,他看了一眼天子,天子也在看他。
蕭崇江有很多種否認的托詞,可他最後卻說,“是。”
姬洵微微彎了下唇,看著心情好像好了一些,“前些日子宮裡也有一些混進來的細作,和貞國的妖道有勾結,弄了個什麼迷心藥來迷惑朕,不過裡面不知被誰替換成了山楂丸。”
於是蕭崇江也笑了,“是臣。”
姬洵:“?”
蕭崇江:“臣提前在他們中間安排了人手,接到消息,他們近日會抵達金雪城,臣憂心其中有人想對陛下不利,乾脆將那一批的迷心藥全部換作了山楂丸。”
姬洵沒想到兩個人素未謀面之前,還能有這種糾葛,“你要把他們氣死了。”
“陛下如何得知那是山楂丸,莫非奸人的計謀得逞,到底還是讓您吃了?”
姬洵:“……不該你知道的少問。”
蕭崇江渾身的緊繃感突然有了點鬆懈,就像他再怎麼無處下手的一隻刺蝟,此刻已經對著他翻開肚腹,露出柔軟鮮活的一面,任他揉圓搓扁。
實在毫無威懾力。
蕭崇江問了個稍微出格一些的問題。
“陛下為何不參與朝會?”
“朕不是放權給攝政王了?”姬洵看了一眼蕭崇江,不知這人吃什麼長大,在古代能長這麼高,吸收也太好了。
“你那副將叫什麼來著?以後少到禦前哭窮,瞧你們個個長得,哪裡像被朕餓到了。”
“陛下在朝中,臣才能心安。”蕭崇江這話說得跟哄小孩兒一樣,也是信口就來。
姬洵輕笑一聲,“謊話連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