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扶陵一雙深棕色的眼眸如鹿純澈,透白的耳廓染上薄紅,礙於萬疏影在場不好言語表達,隻得用眼睛傳達。他看著姬洵,眼神似乎都濕潤了一些,瞳仁深處有著赤誠的愛欲。
如同天子近日來的冷落不曾讓他有分毫怨懟,一顆心滿滿登登都是姬洵。
分明是天下趨之若鶩的君子文仙,理應心如澄鏡,風雅不俗,然而此時那朱砂痣下,眉眼卻透出濕熱的渴盼。
姬洵單手掩住唇畔漸漸顯出的笑意,眸子上挑,見扶陵頭頂有一道明晃晃的血紅標線。
又看身側這位放低了身段,體貼為他扇風,仿若什麼都未察覺的攝政王萬疏影。
在係統的輔助下,姬洵見到了一條如出一轍的血紅標線。
所以說,這倆哪有一個好東西啊。
扶陵溫柔道,“陛下,我和攝政王殿下頭上可是落了草葉?”
心細如發,慣常是套一副溫潤如玉的皮囊,示人以弱,再緩緩將對手引入局中,吞吃殆儘。
若是將這皮扒下來,不知扶陵內裡又是個什麼肮臟的德行。
姬洵冷淡地抽回匕首,放到眼前賞看黑色刀身上一抹極其淺淡的血痕,這是萬疏影的血。
他以指尖擦拭,“扶陵,先前是朕冷落了你,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朕把它賞給你罷。”
漆黑的匕首刀尖向下,姬洵兩指提起刀柄,低聲喚扶陵,“怎麼不要它?”
可唯一能手握的地方已被天子占去。
小福子倚在門邊,偷偷地看,心裡一陣擂鼓。
陛下這到底是原諒了扶陵公子還是沒原諒?
這要讓人怎麼接?
扶陵頓頓地看著姬洵,萬疏影在一旁眼眸微眯,未等其餘人反應過來,扶陵掀起衣衫跪在姬洵身前,雙手合攏掌心向上包覆刀身,在無人察覺的地方指尖輕輕摩挲姬洵的手腕,
“陛下賞的,我當然要,隻望陛下莫要再因旁人遷怒於我……”
姬洵鬆了手,匕首落到扶陵掌中。
“自然,過了今日朕理應與你二人風雨同舟,生死與共。”
反正要死了,都給朕墊背吧。
姬洵微笑不變。
事情談妥,萬疏影和扶陵離開了。
扶陵臨走時,在殿門回首望了姬洵一眼,他半邊側顏隱在光裡,當著養心殿上下所有人的面。
他笑了一笑,嘴唇比出口型,‘是、和、我。’
姬洵笑著回了兩個字,自然。
少不了你。
走出殿外,扶陵也是跟在萬疏影身邊,始終進退有度落後半步,儘職儘責做一位從屬。
扶陵先開口,語氣溫和態度自然關切,“殿下近日對陛下和善許多,莫非是見孤燕無處落簷,心生憐愛了?”
萬疏影走在前面,眼神陰涼涼的不答反問:“你和芳歲現在到底是什麼關係?剛剛在養心殿,當本王是瞎子?”
扶陵神色如常,“殿下緣何這樣問扶陵?我和陛下自然是……親密無間,知己無雙。”
“罷了,沒什麼,”萬疏影也不知信了沒有,“外面的人嘴都太碎了,你和他相處親近可以,但也彆太沒有分寸,以天下大業為先,不是你日日跟本王提的?”
“你去他身邊演知己演至親,都隨便,彆反倒假戲演成真了。”
扶陵垂眸笑答:“殿下,我心中有數。”
*
餘暉灑下,在琉璃瓦上造出一片金頂盛祥的景象,群鳥在半空翻轉騰躍,如同感召了某種玄妙的氛圍,繞著皇宮不肯離去。
這是天有異象。
小福子咽口唾沫,小心翼翼湊近養心殿的內殿,低聲提醒:
“陛下,申時要到了。”
“嗯……”裡間的人半夢半醒,過了半晌,嗓音沙啞,“朕知道了。”
“常無恩身體怎麼樣了?”姬洵問。
“回陛下,常總管身體並無大礙,隻是臉上的傷口看著嚇人得很,且尚未愈合,仍舊每日換藥裹著白紗呢。”小福子撓撓頭,又道,“昨夜裡奴才還撞見常總管了,他一個人在監欄院外牆那兒站著,奴才和他說話,常總管也沒理奴才,奴才想著是不是身體疼得厲害,夜裡煩呢。”
“……”姬洵半閉著的眼睫微微一顫,迅速睜開,他凝看層層疊疊的頂賬,“當時有沒有旁人在他身邊?”
“奴才沒注意,夜色太深,陛下,奴才晚上有時候看不清東西……”小福子停頓了一下,遲疑道,“不過好像是有個什麼影子閃過去了,奴才看著體型不大,應當是宮裡哪位養的狸奴吧。”
姬洵清醒了。
在這宮裡,莫名其妙出現的可疑東西,是什麼都不可能是狸奴。
說不準是常無恩夜會故人被小福子撞見了,玩了一把偽裝成貓的遊戲。不愧是他打算重點培養的造反人員二號,很爭氣。
順道一提,姬洵打算培養的造反大將一號,是遠在邊疆的蕭崇江。
不知這一世,皇位會落到誰的手裡。
姬洵半撐起身,青絲如瀑披散,他咳了兩聲,嘴裡一股莫名的腥味兒,擦了下唇瓣,毫不在意指尖上的淡紅。
“為朕更衣。”
小福子在殿外等了約一炷香的時間,他正數著屏風上有多少金花,便看見一人從屏風後走出來。
芳歲帝今夜難得穿了一身厚重的黑紅朝服,皇權如這身衣服,沉沉壓在他兩肩,冕旒垂下若乾串緋色珠玉,長發一半垂散,一半束在冕冠內。
天子眸光清湛,唇色點朱,隻是臉頰缺了血色,略有絲絲病氣繞在周身,更顯得芳歲帝周身孤寂之意愈加濃厚。
小福子愣愣地,“陛下……”
往日並未覺得,陛下穿著這身朝服,竟像是不貼身。小福子心裡一陣酸澀,陛下這些天是遭了罪的,不知要瘦多少。
姬洵走到殿外,仰看被皇宮框出的四方天,“去備六馬金鑾,朕要坐在上面看。”
“奴才遵旨!”小福子兩腿飛快,走向殿外。
陛下怎麼將今夜申時的事情看得這麼重要,連朝服都換上了。他糊裡糊塗,這結果到底是對陛下有利還是不利?
六匹雪白駿馬頭套燦燦金盔,四肢綁著流蘇墜玉,身後一抬顏色濃沉的金絲木鑾駕,橫向展幅寬闊,夠皇帝在上面滾著休憩了。頂蓋垂紗遮蔽風雨,未掀開兩側擋簾時,旁人隻能瞧見朦朧影子。
“常無恩的傷影響走動?不影響,叫他來伺候朕。”姬洵登上鑾駕,臨時起意,決定給今夜這場揭幕儀式添個彩頭。
“既然是服侍陛下,想來常總管是不會有影響的。”小福子真心這樣認為,陛下雖然不似從前和善,但對他們卻也並未苛責打罵,遠比永康宮提著腦袋做事要安穩,更何況陛下贖了罪奴常無恩的命,還讓對方成了總管,宮裡不知多少人羨慕他。
但凡進宮的,少有命好的,混成總管更是難上加難了。
小福子道,“奴才這就去請常總管。”
常無恩來時,看到鑾駕兩側的紗簾掀開,那容貌極盛的帝王靠在白馬鑾輿上,似乎不覺得身為一國之君,卻坐姿懶散像個軟骨的嬌弱美人有何不妥。
“來了?過來吧。”
常無恩收回視線,走過去。
男人的脊背微微佝僂,臉上裹著層層白色絹布,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珠子,和姬洵對視了一瞬間,又立刻垂下,仿佛生怕多看一眼就要沒了性命了。
“奴才常無恩,給陛下跪安。”
姬洵:……
他一錯不錯地看著常無恩。
幾天不見……常無恩怎麼黃了???
難道是常氏翻案的事情,常無恩知道了?
可常無恩會落得這副模樣和下場,不是姬洵這個昏君無能,縱容攝政王當政的結果麼,也不至於感恩戴德放他一命吧。
“常無恩?”姬洵定了定神,懶懶道:“上來,陪朕說說話。”
他得弄清楚這人怎麼回事。
常無恩近前一步。
姬洵:“朕叫你上來。”
常無恩:“奴才不敢。”
姬洵:“不敢?你膽子挺大,抗旨便敢了。”
常無恩好像全然沒了那天的狠厲勁兒,低頭不語,整個人收斂得像塊軟泥,任憑姬洵怎麼說,都是陛下萬福,奴才不敢。
來個魚餌好了。
姬洵撚動手指:“朕讓大理寺重啟了常史官的案子,你知道消息吧。”
常無恩猛地抬頭,霧沉沉的眼珠子像狼一樣盯緊姬洵。
總覺得哪裡有些怪異。
眼前的人看著是常無恩,聲音也像常無恩,可常無恩再怎麼韜光養晦,也不至於成了條悶不吭聲的狗啊。
好端端的紅名仇人怎麼就養黃了。
“要想聽更細的事情?”姬洵拍拍身側,“上來。”
常無恩在眾人隱秘的打量視線裡,坐在了帝王身側,他束手束腳地貼著旁邊,不敢挨到姬洵,明明身材高大,卻蜷縮著手腳,像隻可憐蟲。
姬洵掰過他的臉,想仔細看看,常無恩卻像遇到了洪水猛獸,嗖地偏過臉,受了驚似的緊貼身後的扶欄。
姬洵:“……常總管,這樣懼怕朕?”
常無恩語速極快地否定,“奴才隻是傷口未愈,辜負陛下的好意,是奴才的錯,陛下,奴才還是下去吧。”
這模樣……
姬洵有了點計較。
常無恩不像是怕他,反而像怕他身邊的什麼東西,知道碰了會比死還可怕,才讓常無恩縮手縮腳,不敢上前。
他身邊能有什麼?
姬洵隨意道,“下去吧,陪朕在這裡等。”
常無恩飛快地下了鑾駕,很老實的樣子低下頭,沒人看得見這常氏子的表情,隻聽他生硬地開口,不熟練地關心,“陛下在等什麼?”
姬洵漫不經心吹了吹手指上不存在的浮灰,從懷裡摸出一把鑲嵌玉石的匕首,
“朕啊,等國師的救命藥。”
作者有話要說: 差九千字補更
加班地獄中,等這陣忙完了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