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了這三條忠告之後, 老者的身體就無聲無息地消散在了大荒的戈壁灘上,嘴角還噙著滿足的笑意,隻剩下最後一句話久久地回蕩在謝摯耳邊:
“一定要記得我的這些話……小姑娘。”
“否則, 你非但走不出去,還會有性命之憂——就跟你路上見到的那些坐化屍體一樣。”
他心結已解,走得倒是頗為輕鬆,留下謝摯站在那裡都快哭了,“……可我已經跟金龍姐姐說話了呀!”
——而且還收走了金龍送給她的鯤鵬肉,現在那塊肉應該還在她的小鼎裡面溫熱地冒著白氣呢。
在百般困窘中謝摯還是分出一條心慶幸了一下——還好她攔著火鴉沒拿那把五色羽扇, 要不然這三條忠告她就已經違背了一多半,感覺簡直像被宣判了死刑一樣。
謝摯真想把老者抓回來再好好地問一通,叫他不要再跟她打啞謎, 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
“而且他隻告訴了我不能做什麼,沒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走出去呀!”
這跟沒說忠告好像也沒什麼區彆——都是一樣的死,隻不過死得沒那麼稀裡糊塗而已。
找不出太古戰場的出路,她跟火鴉小獅子照舊還得困死在這裡——她在小鼎裡是裝了許多食物不假, 可也隻帶了一個月的口糧,因為她當初預計奔往定西城最多隻需要半個月。
等到食物吃完了, 那她們也就該死了……
更彆說外面還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坐化屍體時不時地追殺, 稍一放鬆懈怠,說不定就會被冷不丁襲來的神兵攻擊給殺死。
火鴉也飛快地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蔫蔫地垂下頭去, 咕噥道:“反正橫豎都是一死, 那我們倒還不如進水晶宮殿探一遭, 好歹死個明白……”
謝摯聞言倒是一愣,心中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被自己一直遺忘的事情一般,抬起頭來望去, 便是一驚。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澀:“……火鴉,你快抬頭看呐……”
——不知何時,她們竟然已經走到了水晶宮殿的正前方!
她剛剛被老者和他的神刀完全吸引了注意力,以至於忽略了身旁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如水波一般搖晃的光芒——那正是水晶宮殿表面反射出來的瑩瑩光輝。
這真是奇怪極了!
謝摯她們之前走了一晚上也沒有接近這座水晶宮殿半分,它就像海市蜃樓一般可望而不可即,令人疑心自己這輩子也接近不了它;可是現在,謝摯她們隻是衝進了一片神戰虛影而已,等到回過神來,竟然就隻離水晶宮殿一丈遠了!
謝摯甚至能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寒氣和淡淡的海腥味——那是萬年前它深居海底殘留下的痕跡,直到今時今日也還沒有消失完全。
那座瑰麗華美的宮殿通體晶瑩剔透,高大的門柱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放射著柔和的仙光瑞彩,潔淨而又飄渺,像是座建在天上的美麗仙宮,跟這片荒蕪凶險的太古戰場顯得分外格格不入,如同處在兩個世界一般,有一種詭異的違和感。
“吱——”
伴隨著一聲輕響,水晶宮殿忽而自己朝她們敞開了大門,黑漆漆的門洞如同一顆巨大的眼睛,正隱藏在暗處靜靜地注視著她們。
“啊……!這門怎麼……”
謝摯白了臉色,護著火鴉後退了幾步,緊緊地將漆黑小劍捏在手裡,“門怎麼自己開了!”
一種強烈的不好預感如毒蛇般席卷了她的全身,令她脊背發涼,謝摯咬緊嘴唇慢慢地後退,“我想,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吧……從長計議——”
背上忽然碰到了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謝摯目光還緊盯著忽然出現在面前的水晶宮殿,根本沒有轉過頭去,“火鴉,你身上怎麼這麼冰呀?你很冷嗎?”
“小摯……”
火鴉的聲音抖抖索索的,帶著一股莫大的恐懼,好半天才從嗓子裡拚出一條完整的字句,“那不是我……”
什麼——
謝摯大驚,猛地轉過頭去,正對上了一雙空洞的雙眼!
美婦人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的身後,緊緊地貼在謝摯的身上;她的唇瓣仍舊柔軟嬌豔,金步搖在發間微微顫動,隻是周身卻散發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氣。
——那是死人才有的溫度!
她將冰涼的手指輕輕地撫在謝摯的臉上,機械僵硬的聲音中竟然可以聽出來一絲柔和的溫情:
“好孩子,為娘已在太古戰場為你求到了不死之藥……”
“啊!”
謝摯毛骨悚然,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將起來,慌忙掙開美婦人的手掌連連後退,抬起袖子狠狠擦拭被她撫摸到的地方,“誰、誰是你孩子!你看清楚!我才不是……”
她忽然止住了話音。
手持黃金長.槍的少年在美婦人的身後緩緩走來 ,白發老者也喃喃自語著舉起了手中的銅印,手中的神兵放射出耀眼的神霞,氣勢驚人可怖,比之前還要熾烈數倍不止,三雙空洞無物的眼睛一齊投向謝摯,一步一步地逼近她和火鴉。
身後再退就是水晶宮殿黑漆漆的大門了,謝摯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忽然明白了這些坐化屍體的意圖——
他們想將她逼入水晶宮殿!
“怪不得他們方才停止了片刻對我們的追殺……”
前後一串連,謝摯猛地徹底醒悟過來,“他們根本不是因為被神戰虛影阻擋住了視線!而是因為——”
而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想殺她,隻是想將她逼入水晶宮殿而已!
這個水晶宮到底有什麼古怪,非得要讓她進去不可?
眼看坐化屍體再邁出幾步就要走到面前來了,謝摯一咬牙,心一橫,拉著火鴉縱身跳進身後那片黑漆漆的門洞裡去,“拚了!”
就跟火鴉說的一樣——橫豎都是個死,與其死在這些屍體手中,她倒還寧願死在水晶宮殿裡,好歹死個明白!
甫一躍入水晶宮殿的門洞裡,大門驟然關閉,猶如巨獸緊緊地合住了嘴巴;但宮殿內部卻沒有陷入黑暗,反而緩緩升起了寧靜的白光——那是無數顆碩大無朋的夜明珠營造出來的柔和光亮。
“哇……”
跟謝摯想象中的凶險不同,水晶宮內部反而異常地……美麗寧和。
地板好像是由一整塊的瑩潤水玉雕刻而成的,踩在腳下溫涼柔軟,與晶瑩剔透的水晶牆壁完美地融為了一體,碧璽材質的宮燈在頂端的夜明珠照耀下發著翠綠的光,但並不刺眼,許多枝比血更加鮮豔濃鬱的紅珊瑚胡亂散落在地面上,還滾著數不儘的瑩白珍珠,最小的一顆也有小兒拳頭大,堆積如山的奇珍異寶毫不遮掩地潑灑滿堂,寬敞高大的宮殿內氤氳著一片濛濛的明霞碧霓,無數籠罩著萬道瑞彩霞光的各式神兵正在其間起起伏伏,仿佛是宮室儘頭處探出的金龍雕像口中緩緩吐出的雲霧。
“這裡真美呀……”
眼前的各式珍寶琳琅滿目,明幌幌亮灼灼的燦爛光華充斥其間,卻絲毫不顯得銅臭豔俗——畢竟龍族對奇珍異寶的眼光是出了名的挑剔,能被他們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自己的宮室裡的,肯定都是了不得的好東西。
這裡的隨便一件寶物流落到外界去,都必然會掀起一陣狂熱的爭搶,連仙王也不能按捺下覬覦之心,一時之間謝摯眼睛都用不過來了,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這裡瞧瞧那裡望望,嘴巴微微張開,顯得驚奇而又震撼。
要知道,白象氏族是個貧窮的氏族,象翠微連給族人置辦家用都要精打細算,連帶著謝摯之前也從來沒有見過什麼好東西;而之前的肥遺寶物固然珍貴,那也隻是相對於大荒人而言,跟眼前浩瀚的龍宮寶藏比起來,卻猶如小溪遇上滔滔江海,螢蟲乍與日月比拚——完全失去了光輝。
火鴉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幾下,如離弦之箭一般急急地衝了出去,謝摯連忙一把抓住它的尾巴,“哎哎,你乾什麼去?”
“乾什麼去?”
好像她這問話十分奇怪似的,火鴉驚奇地張大了嘴巴,重複了一遍她的問題,“——當然是去拿這些寶貝了!那個老頭隻說了不能拿神兵,又沒說不能讓我們拿寶物!”
說著就低頭來咬謝摯的手,“啊,你鬆開我!我的尾巴哎喲我的尾巴!都給你拔禿了!本來就已經被燒了一多半了……”
“抱歉……”
謝摯知道火鴉將自己的外貌看得極重,很不好意思地鬆開手,但卻絲毫不肯鬆口,“但是你不能去拿這些寶物。”
“為什麼呀?!!”火鴉不服氣地一挺胸脯,“放著送上門來的寶貝卻不取,你是大傻子嗎?”
“我說不能取就是不能取。”
謝摯不再理會還在原地跳腳的大黑鳥,邁步朝前走去,“你要是敢取一個,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吧——我再也不跟你好了,你跟這些寶貝做朋友去。”
火鴉伸著脖子望望那堆蒸騰著仙霞瑞彩的寶物,又望望已經走得隻剩下一個背影的人族少女,兀自糾結了好半天,終於還是一咬牙提著腳爪追上來:
“哎呀,不取就不取,你跟我凶什麼呀你!”
“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一想到那堆金燦燦的寶物山火鴉就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啊啊,竟然錯過了這種寶貝!它勉力扯回思緒,惡狠狠地說。
“哼,”人族少女裝著不在意,卻忍不住因為火鴉的跟上來而悄悄翹起了嘴角,“貪心的大鳥,你早該被好好管管了!”
宮殿的儘頭是一座身體盤踞在牆壁上探出頭顱來的五爪金龍,雕刻得非常華麗精美,連胡須鱗片都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會從牆壁中嘶吼而出一般,威嚴而又尊貴,散發著一股淩厲古老的王者氣勢。
謝摯不由自主地在金龍雕像下方駐足停下,仰起頭來注視著它怒瞪的眼睛——她因為這座雕像想起了在“海的精魂”中見到的溫柔金龍。
“不知道她在神戰中怎麼樣了呢……”
謝摯有些悵然,她禁不住伸出手,輕輕地撫了撫金龍雕像的身軀,“要是她還活著,就好了……”那樣她一定會去見見她的。
金龍姐姐當時還邀請她去水晶宮殿一觀……可是現在,她的確已經進來了,轉眼間卻已是滄海桑田,過去了萬年。
而她卻連那條生死未卜的美麗金龍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座上方的金龍雕像微微震動了一下,自口中吐出一股乳白色的雲霧,在空中緩緩彙聚成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形,隱約可以從它窈窕的曲線上看出來,這是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
她猶豫地開口,嗓音清柔淡雅:“……是你嗎?”
啊!是那個金龍姐姐!——謝摯從她的聲音認出了她。
“是我,是我,金龍姐姐,是我!”謝摯的喉嚨哽咽了,低下頭擦了一把眼淚——她沒想到自己被一個萬年前僅有一面之緣的古人記了這麼久。
霧氣組成的人形卻好像沒有聽到她的回應一般,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不知道來的人是不是你;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會不會來。”
說到這裡,她似乎苦笑了一聲,“我猜想,你可能以為我已經在神戰中死掉了吧?畢竟龍族死去了那麼多……連我的父皇都隕落了。”
“雖然艱險,可我的確從神戰之中活下來了——”
她頓了頓,方才含著無邊憤恨的聲音變得柔和下來,如謝摯初見她時一般,“這還要多謝你的提醒,讓我躲開了太一神,不然,我也早就成了她的一條劍下亡魂。”
“這片海洋已經流淌了一大半,我們龍族也元氣大傷,不得不離開這裡,去尋找新的家園。”
雖然霧氣組成的女人根本看不清面容,但謝摯還是感到了她身上流露出的深深失落:
“我在這裡等了你許久許久,可你總是不來;我有心去尋帝朝陽問你,可她也早已跟龍族決裂了——神戰中她加入的是太一神的一方。”
“我的所有族人現下都已經離開了西海,隻剩下我一個人留在水晶宮的廢墟裡,我想你可能是被什麼牽絆住了腳步,這才一直不能來,但我卻已經等不下去了……我的姑母在催我速行。”
“我知道,你是一定會來的,所以我在臨走前留下了這樣的一道傳音,在見到你的時候就會自動開啟。”
她指向謝摯身後,溫柔地道:“我在宮殿裡留下了一半我的私藏,若你願意,可以將它視作……我的聘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