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背影(1 / 1)

昆侖卿 莎普愛思滴眼睛 10445 字 8個月前

隨著玉牙白象強行終止符文觀測, 懸浮在空中的符文海洋雖然不甘,但也不得不顫動著四散開來,周圍的景象一瞬間變作原樣——眼前還是那片碧綠無垠的的草原。

此刻夜色極沉, 正是一天之中天光最為深晦的時候,夜空中有幾點慘白的寒星在微微地眨。

玉牙白象咬緊牙,發著抖呼出一口氣——她方才強行為謝摯中止符文觀測,硬生生地替她擔下了大半反噬, 現在她的狀態極其糟糕, 軀體由肩至腳一齊化作透明, 幾乎被反噬得魂飛魄散。

她勉強抱緊了懷中人, 一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內傷, 一邊焦急地低低喚道:“小摯……?你怎麼樣了?”

纖細嬌小的少女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往常玫瑰色的嘴唇一片蒼白, 呼吸更是微弱得幾乎沒有。

她受了極重的內傷——在方才的符文觀測中她謄刻了太多種符文在自己的身體上,她的肉身強度支撐不住如此海量的符文, 被撐得隱隱竟有崩裂的跡象;雖然被玉牙白象發現之後及時中止,並又替她承擔了大半反噬,但這對謝摯來說仍然是可怖的傷害。

怎麼會這樣?

玉牙白象將自己所剩無幾的神力灌注到謝摯體內,伸指按住了少女的胸口,低聲道:

“聽著——吾乃太一坐騎玉牙白象, 今日命你救活此人;方才的神力你不許私吞半點,若她不得活……你與她一道死。”

她說出的話化作一枚枚金色的古老文字, 神聖而又威嚴, 緩緩融入謝摯的身體裡——這是神祗親頒的諭旨, 與大道同威,一旦降下,世間生靈便不可違背。

看著謝摯胸口的涅槃種開始忙不迭地運轉, 修複少女身體裡的無數暗傷,玉牙白象這才重重鬆下一口氣。

她疲倦至極地按了按眉心,閉上眼睛反複思索回憶著方才符文觀測時看到的種種景象——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她不明白。

先前謝摯對她說過自己觀測不出符文的事情,那時她不以為意,以為隻是誅天魔蓮的種子將她的血液吸食太多,導致她太過虛弱,被大道判定沒有達到煉體大圓滿的水平,這才不能觀測到符文;可是現在看來,分明卻完全不是那樣的。

或許謝摯根本不是觀測不到符文……而是——她能觀測到的符文太多,這才導致她的身體支持不住,支持不住一次性在體內謄刻上如此海量的符文。

玉牙白象感到了一陣脫力般的眩暈,她低下臉,虛弱地咳嗽了幾聲,輕輕撫著少女的手腕,不聲不響地將謝摯抱得更緊了一些。

是她害了謝摯。

若是她不那麼心急,再多詢問謝摯幾句,現在的境況是不是根本就不會發生……?

明明謝摯在觀測之前已經露出猶豫不安的神情了……她那時卻叫她不要怕,說有她在,不會有事。

——可是現在,謝摯卻不是出事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淺淡的晨光柔柔地打在白衣神祗的側臉上,清晨朦朧的霧氣也漸漸濃起時,玉牙白象這才在恍惚中感到懷中的少女輕輕地動了一動。

“象神大人……”

謝摯慢慢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眉眼。

她聲音軟軟地發問:“您在哭嗎?”

“沒有。”

神祗怎會為凡人哭泣?但玉牙白象卻的確在自己臉上感到了一些濕意,這令她倍感訝異——依她現在的殘魂狀態,根本是沒有血液也沒有眼淚的。

她不作聲,按著謝摯的手腕仔細地探了一會她的脈搏,確定謝摯現下已經性命無憂之後,這才淡聲道:

“或許是染上了清晨的霧氣。”

“是嗎……”

謝摯接受了這個解釋,閉上眼睛很柔軟地笑了笑,又咳嗽著吐出幾口血來,“我們回家吧,好不好?”她覺得有些累了,很想回家去。

她沒有提觀測符文失敗的事。

玉牙白象凝視她的面容良久,方道:“好。”

她將纖細的少女輕輕抱起,深一腳淺一腳地慢慢走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她的神力已經百不存一,連此刻人形魂體的維持也頗為艱難,因此不得不采取最原始的步力,將謝摯抱回白銀甲蟲群駐紮的地方。

“……我想,或許你是可以觀測到的符文太多了;這固然是好事,可是若這符文數量太多,也便由福轉為禍,因此你才一直不能突破。”

雖然謝摯並沒有開口問詢,但她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告訴她受傷的緣由:

“這種情況很奇怪,我之前從未見到過,也從未聽說過。世間的符文無窮無儘,沒有一具肉身可以撐住那麼多的符文謄刻。”

“即便是太一真神,也不能嗎?”

“即便是太一真神,也不能。”

懷中的少女沉默了許久:“那麼,我是走不通修行之路了,對嗎?”

“……不是。也有個奇特的法子,或許可以助你修行,但是……”玉牙白象有些猶豫。

察覺到了她的猶豫不定,謝摯便沒有追問下去。

她請求道:“您給我唱首歌,好不好?我有點不舒服……”

她小時候怕黑睡不著的時候,就會抱著自己的小被子去找象翠微,求她允許她一起睡,象翠微總是禁不住她的懇求,會為她唱幾支大荒中傳唱很廣的歌謠,哄她入眠。

謝摯在方才的符文反噬中受傷極重,內臟都破裂了許多,這樣的傷勢,怎麼會隻是“有點不舒服”幾個字可以概括完全的呢?

“好。隻是我唱得不好……你莫嫌棄。”

玉牙白象默然半晌,輕輕地唱起歌來:

“有白象兮步於野,昂首顧盼兮玉兮牙。遠望故鄉兮故鄉塚累,我心飄零兮何枝可寄?長渡河兮悲歌當泣。盍若仰天兮永歸來去?……”

她的歌聲清越悠揚,像一串上好的玉石在風中輕輕搖晃碰撞,含著淡淡的悲涼哀傷,尾音隱入朦朧的晨霧裡。

這曲調十分特彆,咬字的發音也與現在的正音不同,謝摯聽得入了神,“象神大人……這是什麼歌?我從來沒聽過。”

“這是東夷人的歌曲,我年少時曾聽過一次。因為詞裡有白象二字,所以就記住了。”玉牙白象輕聲解釋。

“那我以後……也要去東夷。”

謝摯的意識因為失血已經有些模糊了,但還是抓著玉牙白象的衣襟努力說。

女人便點頭答應:“好。東夷的風景是五州之中最佳,你去看看,也是很好的。”

她相信,終有一天,謝摯的名字會在五州之中萬族傳頌,所有的風光,所有的奇景,她都會一一看過。

……

謝摯少見地一夜未歸,而且也沒有告訴他人自己的去處,問火鴉,火鴉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裡,象翠微等了她一夜,等到她終於回來時,居然是被象神大人抱回來的;並且還流著滿身的血。

象翠微從玉牙白象懷中接過謝摯時連手臂都在發抖——這景象牽動了她的回憶,使她想起了之前許多次謝摯昏迷吐血的模樣。

她將謝摯好好地安頓在床上,心疼不已,等到一切都忙完時回頭一看,這才忽然發現玉牙白象的大半身體竟然都幾近透明,好像是受了極其嚴重的傷;

那神情淡漠的神祗也不多言,隻是一路默不作聲地跟在她的身後,安靜地注視著她照顧受傷昏睡的少女。

“象神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昨天她的小摯還好端端的,為什麼跟玉牙白象出去一趟就如此狼狽?象翠微儘量控製著自己的語氣,讓興師問罪聽起來更恭敬一些。

她知道自己在遷怒,可是她真的忍耐不住心中的憤怒和質問。

“……”

玉牙白象沉默良久,方道:“是我的錯。”

她抬起臉來,晶藍眸子裡盛著自責和歉意:

“我沒有問清楚小摯的狀況,便為她突破銘紋境護法,導致她受了極重的反噬……這全是我的錯。”

“那小摯,該怎麼辦呢?”象翠微替謝摯掖了掖被角,直起身子。

“……我倒是知道一個法子,隻是頗有些偏邪;這法子是上古年間一位神祗給觀測不到符文的人辟的出路。隻是不知道小摯能不能用。”

玉牙白象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著道:“或許可以讓她試著謄刻一下……他人的符文。這雖然很難,但在上古年間,也的確有生靈做到過。”

象翠微聞言怔了怔——其實她並不是在問這個,她隻是想問問該如何療治謝摯的傷勢。

就她的私心來說,倒隱隱更願意謝摯修行不通,一直留在她身邊……

但是按她對謝摯的了解,想必她無論如何也是一定要修行的。象翠微歎了一口氣:

“等小摯醒來,問問她的意見罷。”

.

轉眼白銀甲蟲們已經在景部的草原上停留了兩個月,外界已經進入仲冬時節,到了該啟程離開這裡的時候。

象英也收拾好了行囊準備離去——今年歲末,定西城三年一度的英才大比很快就要開始了,她要趕去參與,在其中努力取得一個好名次。

族人聚集在一起,遠遠地陪伴象英走出數十裡地,為白象氏族中這一代最優秀的孩子送行;謝摯的傷剛剛養好沒幾天,但也堅持要去送彆象英,象翠微拗不過她,也隻好任由她去。

再往前走,就要走出這片四季長春的草原了,愈往前走氣溫便愈低,有白粒子似的細碎冰雹被風卷刮過來,迎面撲在面上,打得人臉頰生疼。

謝摯被象翠微裹得嚴嚴實實,全身上下隻露出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衣服厚得像一頭圓滾滾的小白熊,笨笨拙拙地牽著象英的手,一邊走還一路跟她念叨:

“阿英,你去了定西城之後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受傷,好麼?名不名次的,其實倒無所謂,你隻要好好地平安歸來,這樣就已算十分好。”

“好。”

“不要惹事,也不用怕事——要是誰找你麻煩,你就揍他!”

嬌小的少女煞有介事地揮了揮拳頭,“彆人一定都打不過你!你是最厲害的天才呀!”

象英笑了笑,目光柔軟道:“我曉得。”

“在定西城也不要虧待自己,有什麼想買的就買,我帶回來的那些靈草你也可以賣了換錢……對了對了,要是遇到牧首大人,可要在她面前好好表現!說不定,她要是碰巧賞識你,不用你參與英才大比也會給你一個進中州仙宗的名額呢?我知道每部的牧首都可以自己向仙宗之中薦人……”

“若我有幸能夠得見牧首大人的話,這是當然。”

其實這話不論族長還是其他長輩都已經向她叮囑過不知多少回了,但象英還是很有耐心地一一答應下來。

“遇到心儀的女子,也要好好追求,不要錯失心上人呀!”

“這……”

象英少見地開始結巴,“其實、其實我還並沒有想到這些事……”

“那你也要抓緊啦!”謝摯一本正經地說,“都十六了,不小了,可以娶妻子了!給我找一個溫柔美麗的嫂嫂,好也不好?”

說完了她又很懷疑似的看著象英,“唉,你心裡整天隻有修行修行,說不定,連怎樣討女孩子歡心也不曉得呢!真是笨蛋阿英!”

象英慌忙看了一眼身後的象翠微,發現她並沒有注意兩人之間的談話這才放心地轉過身來,壓低聲音:“難道你就曉得?你也是整天隻想著玩而已……”她看謝摯才是完全不通情愛的孩子樣。

“我!”

謝摯漲紅了臉,吹牛道:“我怎麼不曉得……我最曉得了!不就是……這樣那樣……然後……”

象英隻是笑:“我看你隻曉得怎樣跟靈獸玩吧,還同我講這些話裝大人。”

前面就要徹底走出景部的草原了。

外界正在下一場極大的暴雪,西荒的雪不像東夷一般晶瑩滋潤,而是如粉如沙,漫天亂卷;放眼望去,天地間儘是一片混沌的白,教人什麼都看不清楚。

“就在這裡停下罷。”

方才她聽著兩個少女一路地說悄悄話,並沒有製止,但這裡已經是送行的極限了,不能再繼續往前;象翠微拉住還想再送的謝摯,對象英道:“阿英,外面正在下大雪,你出草原之後注意觀看羅盤,當心迷失方向。”

“一路小心。”她輕輕地拍了拍自己年少的侄女的肩。

象英久久地望著象翠微,深深彎下腰去拜彆:“英,必不負族長所望。”

“小摯,你也多注意身體,聽族長的話,不要到處闖禍,好麼?”

她走過來揉了揉謝摯的頭發,低聲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不必擔心我。”

謝摯吸了吸鼻子,眼眶紅通通的,還要嘴硬,“誰擔心你了?我才不擔心你呢……”

“這個送你。”她很快地將自己早就捏在手裡的東西塞進象英的包袱,努力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瀟灑模樣。

是把極漂亮的小骨刀,精致圓潤,雪白的刀面上鑲嵌著石綠深紅的瑪瑙。

象英知道這是族長送給謝摯的生辰禮物,是用銀月吼的角磨製而成的,謝摯一直都愛惜得不得了,平時連她都不讓動。

她將小骨刀小心地收起來,拉住謝摯的手,鄭重道:

“那麼,就將它暫存在我這裡一段時日吧——等我回來時,再將它還給你。”

“都說了是送給你了……”

謝摯嘟嘟囔囔地低下頭——她的眼淚已經忍不住了,正在眼眶裡打轉,再不低下頭她說不定就會當著阿英的面,丟臉地徑直哭出來,“你快走啦!話好多你……”

“那麼,我便走了。”

象英將她看了又看,終於還是轉過身去,“多加珍重,小摯。我們明年再見。”

謝摯將臉埋在象翠微臂彎裡,不去看她,隻是悄悄地擦眼淚,“族長,阿英可真煩……是不是?走時候說這些話,光叫人心裡難過……”

轉眼間,象英的身影已經越變越小,終於化作一個小黑點,融進茫茫的風雪裡了;謝摯呆呆地望著前方,忽然掙開象翠微的手臂,跌跌撞撞地朝前奔了幾步,大聲喊道:

“阿英——”

遠處的象英似乎聽到了她的呼喊,身形停了停。

“不要忘記我呀——好不好?”

謝摯將手掌攏在口邊,儘力地將聲音傳遞過去:

“我們永遠做好朋友!”

少女清亮的喊聲在草原的邊界上久久回響,被風雪裹挾著送到很遠的地方去。有烏黑的大鳥在高空中不斷盤旋,時不時發出一兩聲淒厲的鳴叫。

象英沒有回頭,隻是背著身子揮了揮手,旋即就繼續邁步走到升騰飛舞的無儘白色裡去。她沒有回頭。

後來謝摯回憶起象英時,總是會記起這個小小的、堅定的背影;她怔怔地望了前面許久許久,直到眼前除了雪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這才慢慢地垂著頭回到象翠微身邊。

“我們回去嗎?”象翠微伸手替她暖了暖耳朵。

一起來送行的族人此時已經都回去了,就剩下她跟謝摯。

“嗯……我們回去。”謝摯緊緊地抱住她。

兩人在碧綠的原野裡一前一後地走了不知多久,謝摯忽然輕輕地拉了拉象翠微的衣袖:“族長……”

“怎麼了?還冷嗎?還是走不動了,要我抱著?”象翠微低下頭去看她。

“都不是。”

謝摯搖搖頭,輕聲說:“我們就按象神大人說的那個法子試試吧……好不好?我想,我還是想修行的。”

她不想一直隻是望著阿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