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
謝摯被她這個擁抱也弄得鼻子一酸掉下淚來, 緊緊地回抱住她,“我好想你……真的……”
族長沒事真是太好了……
她自有記憶起就一直跟象翠微一起生活,而且她的依賴心又有些——雖然她一直不大願意承認這一點——有些重。這還是她頭一次跟象翠微分開這麼久。
一天見不到族長跟阿英, 她就心裡難受;因為這個,象穀雨說過她好多次沒出息,十四的人了還一副離不開娘的孩子樣——像她的同齡人,連已經做了娘的也有。
待兩人終於擁抱完分開,祭司雪白的長發正在白銀甲蟲的背上飛舞。
她拄著拐杖,神情間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戲謔, “抱完了麼?抱完了便擦擦臉,我與你們說些正事。”
她在嘲諷謝摯哭得滿臉眼淚的事。
謝摯被她這麼一笑話, 心中的感傷頓減,取而代之的是猛地湧上來的羞惱。她胡亂擦了擦眼淚,“我才沒哭!”
被祭司看見她哭, 可真比殺了她還叫她難受——她會拿這個笑話她一輩子的!
“哦,你沒哭, 是小狗哭了。”
白發女人滿意地看到謝摯被氣得差點跳起來,“你!你說誰是小狗!”
“誰應誰就是小狗。”
白銀甲蟲伸出觸角,要像纏謝摯一樣將祭司也原樣送下地面, 被女人嫌棄地用拐杖戳到了一邊去,“莫碰我, 我疑心腦子不好會隔著皮膚傳染。”
說完她的拐杖便騰起一陣朦朧的光輝,在她腳底化作一團星雲,將她緩緩地送下來。
象翠微撫摸著肩膀上被謝摯哭濕一塊的布料, 也有點微妙的尷尬,她迎上前去試圖引開話題:“祭司大人,我們現在這是在哪兒?”
以她的見多識廣, 竟然一時半會也認不出這是何地。
“噢,原來我們族長光顧著給我派活,說是要搬遷氏族,原來其實連我們搬到哪兒去都沒計劃?”祭司毫不客氣。
她忽然又笑起來,目光輕飄飄地掠過象翠微身後的謝摯,“依我看,比起做族長,你還是更愛做人家的後娘一些,是也不是?”
“說什麼呢你!”
象翠微還沒答話,謝摯先聽不下去了,她生氣地攥緊拳頭擋在象翠微身前,“你就非得這麼說話,是嗎?”
她跟族長情同母女,這不假;可是她們之間其實並不是養母養女的關係——象翠微一直不讓她叫她母親,等她一懂事就向她告知了身世,半點沒有隱瞞。
謝摯雖然不在意這些,但她怕象翠微聽到這話會傷心。
祭司倒不以為忤,隻是笑道:“求我的時候叫我祭司大人,不求我的時候就改稱‘你’了。翠微,看來你雖然才資天縱,但在教人育子上,卻頗有些遜色——竟教出如此無禮的孩子。”
她順手掐了把少女因為憤怒而微微鼓起的臉頰,軟綿綿的,手感不錯。
祭司便不由得彎起眼睛,“連象翠微的名字都是我起的,你可知道?”
“族長才不——唔唔唔……”
謝摯還要再說,卻被象翠微緊緊地捂住嘴巴拉到身後去了。
高挑的女人朝祭司長長一揖,“您教訓得是。小摯這孩子我往常是有些嬌慣,或多有得罪之處,仍望您海涵。”
真沒意思,這麼恭敬做什麼,都讓她沒有找茬的機會了。她最不喜歡象翠微的就是這一點——她太聰明,知道該怎麼把事情做得無可挑剔。
這麼看來,還是動不動被氣得眼淚直打轉的謝摯更好玩一些。祭司喪失了興致,懶洋洋地點了點頭,“嗯,我海涵。”
“那麼我們此刻到底是身在何處呢?”象翠微鍥而不舍地追問。
她知道,依祭司的性子,如果此番不問出來,那今後就根本彆想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
白發女人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你去問一下白銀甲蟲罷,它或許會知道。”
見好幾雙眼睛一齊望向自己,白銀甲慢吞吞地擺動觸角,“我們也不知道。”
它言語間竟有些隱約的驕傲:“我族方向感極差,在大荒之中不辨東西南北,因此一直在不斷遷徙,居無定所,走到哪便算哪,沿途找些東西吃,吃光了便再換地方,如此而已。”
“……這也太隨意了吧!”在一片發愣的沉默裡,謝摯第一個掙脫開象翠微的手掌叫出聲。
這群稀裡糊塗的大甲蟲到底是怎麼從上古年間一直活到現在的啊!她完全想不通!
象翠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重又駕輕就熟地捂住謝摯的嘴巴,“或許祭司另有安排。”她看向祭司。
“沒有安排,這就是我的安排。”祭司聳聳肩,“你不滿意?”
……壞女人!
她是不是專門以吊人胃口為樂啊!謝摯真覺得自己要被她氣暈了。
祭司欣賞了一會兒謝摯被捂著嘴氣得嗚嗚直叫但又被象翠微拉著根本動不了的樣子,終於大發慈悲地開始舍得解釋:
“我們原來那塊地方住不下去了,但卻並不是因為那群中州人。”
“中州人的事,隻是一個契機。”
她面上的輕慢褪去,露出了底下的嚴肅鄭重,“即便翠微不被他們抓走,我此次醒來也是打算搬遷氏族的。”
“這麼說,你不是因為金狼氏族來村子裡抓小孩子才醒的……”
“須得叫我‘您’。”
白發女人不輕不重地敲了謝摯的腦袋一記,“我沉睡前設置的卦象有變,因此才被驚醒過來。”
“十年之內,人族將有大難。”
女人灼目的十字形狀瞳孔平淡地掃視過周圍,“倘若我們繼續留在大荒最西,必不得活。”
“……”象翠微心中猛然一驚。
卜算師依托大道,以泄露出的一絲天機計算命運,言辭往往模糊,極少做出這樣的斷言。
祭司的算力她是曾經領教過的,她不會算錯;而且她雖然因為生命漫長而百無聊賴,常常會拿彆人取樂,但並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白銀甲蟲雖然腦子不好,但運氣極佳,逃過了許多次生靈塗炭的大浩劫,硬是從上古活到了現在;我想,我們與它們生活在一起,或許也可以借此避難。若是實在躲不過,那也是命數。”
祭司的白發被曠野中的柔風吹得微微搖動,“至於此處,我拿羅盤看過,大概是景部貴族所轄的一片草原罷。”
謝摯這下才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景部位於雍部東方,原來他們現在竟然已經不在雍部了麼?
“喏,那就是他們豢養的金腱犀牛——
白發女人對她的驚訝毫不理會,隻是隨手指了指遠處在無邊綠意中忽隱忽現的幾點黃色:
“這也是寶血種,每年景部牧首都會特地從中挑選出十餘頭進貢給中州歧都,宮殿中的廚師隻取其後腿處一塊金色的腱子肉,其餘骨肉統不要,烹製好之後晶瑩剔透,幾近透明,因得名‘散金碎玉’,是人皇年宴上的一道名菜。”
“……你們人族真是奢侈!”
那可是寶血種呀,居然被人族豢養得如同最普通的牛羊一般?火鴉聞之不禁膽寒,將自己的腳爪悄悄地縮進羽毛裡,嚷道:“不吃的地方給我吃,我什麼都吃!”
小獅子也趴在它的頭頂眨巴著眼睛點了點頭,意思是它也可以幫忙。
“錯了。”
祭司毫不客氣地在兩顆一綠一黑的腦袋上各敲了一下,“是隻有那麼一小撮人族奢侈。他們跟我們不一樣,真要論起來,雖然形體相同,但其實已經幾乎是兩個種族。你看這些時日我們白象氏族吃的都是什麼,嗯?”
白銀甲蟲不挑食,什麼都吃,遇到什麼吃什麼,實在找不到吃的時還會打深深的地洞,逮一種渾身墨綠的樹地鼠,這種地鼠為防止被天敵吃掉,肉像是被膽汁浸透了一樣,生得極苦,但照樣還是被白銀甲蟲掘地尺地挖出來囫圇吞下。
氏族裡的人蒙白銀甲蟲才有一席之地可以安家立身,為報答它們,便特意將樹地鼠淘洗乾淨,又找來不少野生調味料,中和了大半樹地鼠肉的酸苦之味,硬是將它炮製得鮮美了許多;
而白銀甲蟲雖然活得粗糙,但也不是辯不出滋味好壞,它們嘗到了與人族共居的甜頭,十分高興,便不停地逮樹地鼠,讓村人做給它們吃,也慷慨地分了不少樹地鼠肉給白象氏族的人們。
火鴉當時還賊頭賊腦地想去蹭頓飯吃,結果一看到墨綠色的樹地鼠肉頓時胃裡直冒酸水,說什麼也不肯吃——它的嘴巴已經被之前吃的肥遺肉給養刁了。
但分到樹地鼠的村人倒還很興高采烈,說是許久口裡不見肉味,對那些火鴉看都不願多看一眼的樹地鼠肉非常愛惜,還按大荒的習慣將其做成了熏肉乾,要留著過年時再吃。
火鴉看到這種景象,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它憎惡人族,人族將靈獸趕出綠洲,自己享福,可它看著白象氏族的人們粗糙黧黑的面容、缺衣少食的生活,卻並沒有覺得他們有什麼福氣可享,這讓它年幼的心十分矛盾迷茫。
見到火鴉垂下頭不說話了,祭司揚起下巴哼笑了一聲,“世界很複雜,並不是非黑即白,非好即壞……你還有的學,小烏鴉。”
她今年已經兩百歲有餘,叫火鴉一聲‘小烏鴉’自覺十分理直氣壯。
“你怎麼知道有大難?算出來的?”謝摯還有些不服氣,語氣很衝。
這下敲她腦袋的人變成了象翠微:“須得稱祭司大人為‘您’。我先前教你的禮貌都到哪裡去了?莫不是都被你丟到萬獸山脈了?”
“祭司大人在年少時曾是極其出眾的卜算師,曾應召赴過中州的歧大都,與長生世家的家主鬥法都未曾落敗;即便是牧首大人,見到祭司也要禮讓分。”
她按著謝摯的腦袋給祭司鞠躬,“快向祭司大人道歉!”
她是為謝摯好:祭司雖然年紀長,但非常小心眼,也很記仇,她怕祭司什麼時候看謝摯不順眼便隨手整治她一番,到時候,即便是她也護不住謝摯的。
“何必如此?”
倔強的少女梗著脖子愣是不肯低頭道歉,祭司也看出來其實象翠微沒有用多少力氣,隻是裝模作樣地意思意思而已。
“你們自己聊會罷。翠微,你問問謝摯身上的小鼎是從哪兒來的,問清楚之後再告訴我。”
她拄著拐杖轉身離開,“我有些累了。——傻蟲子,快將我帶上去。”
“您是怎麼將人皇的年宴知道得那麼清楚的呢?”
白銀甲蟲的觸角已經將白發女人緩緩舉至了半空之中,謝摯忽然大聲問。
祭司好像對那非常了解似的,連人皇年宴上的菜式典故都知道。那麼,她是不是——
“這自然是因為,我曾參加過人皇的年宴了。”
在女人的白發黑袍消失在木屋門口的最後一刻,她含著笑的沙啞嗓音傳了過來。
“……”
象翠微望了片刻已經緊緊關上的木屋門,轉過臉來看向還有些失神的謝摯,“不要再想祭司了,她不喜歡被人妄加猜測。”
“你還是跟我好好交代一下,你之前遇到了什麼事情吧。”
她有預感,在她離開氏族的這幾個月裡,謝摯的身上一定發生了許多事。
……
天光漸漸地黯淡下來,象翠微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感覺自己的心比此刻的天色還要沉:
“說完了?”
“說完了。”謝摯跪坐在她面前,很乖巧地點了點頭。
在過去的幾個時辰裡,她斷斷續續地將自己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跟象翠微說了一遍,包括她是如何喚醒玉牙白象,胸口的涅槃種,學到寶術,進山遇到離火牛和碧尾獅,怎樣險之又險地殺死那些中州人,最後僥幸從萬獸山脈的大能手中勉強逃出,一個細節都沒有錯漏。
這番經曆極其驚險有趣,即便已經跟謝摯親身經曆過一遭火鴉仍舊在旁聽得津津有味,小獅子也豎著圓耳朵,一絲不苟地認真聽故事,時不時還因為謝摯講述中的種種險象而興奮地抖抖耳朵。
象翠微倒沒有它們倆那麼興致勃勃,她點了點頭,將纖細嬌小的少女擁到懷裡,一時之間種種心緒翻湧難明,最後也隻是彙成了一句低低的感歎:
“……真是苦了你了。”
她摸了摸懷中少女柔軟的耳朵,有些恍惚地想——人說耳根子軟便性子也軟,可是小摯卻如此倔強……從來不肯聽她的話半句,“你既然之前一直被那枚種子吸食得如此難受,為何不告訴我?”
“哎呀,我這不是怕你擔心嘛……”
謝摯真喜歡她這樣好好抱著自己的樣子,自從她漸漸長大之後,象翠微就很少像小時候一樣抱她了,即便她撒嬌請求也不行。
她依戀地蹭了蹭女人的脖頸,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你每天都那麼忙,我不想你回氏族之後還要為我擔憂。”
她之前以為自己活不過十五歲。她並不怕死,可是她死掉之後族長和阿英他們會難過,而她不想他們難過,更不想他們為她續命而到處冒險奔忙。
“再抱抱我吧,好不好?”
察覺到象翠微有鬆開自己的趨勢,謝摯連忙懇求,“自從我十歲之後,你就再也不抱我了……”
聽到少女撒嬌似的抱怨,象翠微不由得怔了怔——這是因為要避嫌的緣故……畢竟小摯已經是大孩子了。
她待小摯如親女,可是祭司說得對,她到底不是她的親生母親,並不能不注意一些言行舉止的分寸。
可是看著謝摯期冀的目光,她竟說不出半句拒絕的話。
象翠微再次歎氣,“就這一次。”
“那我一次要抱半個時辰!”謝摯得寸進尺。
“……不想抱就彆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