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終於如濃霧般沉沉地降了下來, 圓月緩緩自深藍的西方天際冒出一點澄黃的尖,好似被昆侖神山的雪山頂像盞燈一樣舉在手裡似的,慷慨地將自太陽處偷得的光亮灑向大荒, 為重重山林都勾勒出了一圈絨絨的朦朧輪廓,將萬獸山脈深處的一切都暴露於如水的銀色月光之下。
尤其是現在王煜和謝摯所處的這片疏闊的林間空地,更是被月光照得纖毫畢現——也正因如此, 才叫人頓生一股被看得一清二楚的毛骨悚然,更能看到自身邊兩側樹林中緩緩亮起的無數雙眼睛。
碧尾獅已死幾個明晃晃的大字立在空中, 何況這幾個字還是用她的寶術組成的字形, 更證明了她死亡的確定無疑——既然如此, 她的諭旨也便不必再遵守了!
被驚醒的暴怒靈獸紛遝而至, 猶如蜂聚, 將這片空地在幾息之間就包圍得密不透風, 如一塊銅牆鐵壁。
王煜又驚又怒,難以置信道:“你瘋了!”
碧尾獅寶術形成的碧波在空中如海藻般飄飄蕩蕩, 還尚未完全散儘,數不清的靈獸眼睛卻已如鬼火一般包圍了王煜謝摯兩人;
那些眼睛有的幽藍,有的碧綠, 有的跳動如火焰, 有的沉靜如靜湖,它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一樣冷酷,一樣憤怒。
夜間正是靈獸出巢捕獵的時機, 王煜等人在萬獸山脈外圍還可以大肆殺戮,但到萬獸山脈深處也不敢不夾著尾巴做人, 要特地擇靈獸休息的白日屏氣斂息悄悄遁行,身上還佩有隱藏氣息的香玉——
但是這也抵不住謝摯近乎自毀般地直接攻擊山林,不僅完全暴露出位置, 還刻意在半空中組成了幾個大字;
雖然王煜不懂那到底有什麼含義,可看著此刻包圍著他們的無數靈獸擇人而噬的模樣,想也不是什麼好話!
“不瘋怎麼能留住你?”
相對於王煜的方寸大亂,謝摯倒還很平靜,甚至還有心情出言嘲諷:
“如你所說,我境界跟你差得太遠,實戰經驗和計謀也不如你——像我剛才,就沒分辨出來那是你造出來的假人。我心裡知道,即便我有神獸寶術傍身,也打你不過,今日必定要敗死在你手裡。”
“但是——那又有什麼要緊呢?我並不是要求生,隻是要你不能活著走出萬獸山脈罷了。”
西荒少女的眼睛在月色下鎮定而又安然,像碎星一般閃著光:
“前者很難做到;但對於後者,卻並不難。”
她忽然悠悠地歎了一口氣,笑道:
“說起來,這隻是個極簡單的法子,任誰來都能想得出來的……你也是聰明人,對不對?之所以這麼長時間沒想通,或許隻是你自私自利慣了,沒想到竟有人會將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所以才猜不出我的計劃。”
“……”
王煜的下巴氣得發抖,好久也沒說出來一句話,隻是道:“瘋子!瘋子!真是瘋子!”
謝摯的種種表現令他心驚——這是一個極聰明果斷的人;但光聰明果決並不足懼,最可怕的是她將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輕,對自己又如此狠!
行走在外,最不應招惹的就是這一類人,他隻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了——唉唉,此行真不應該來西荒!
原本隻是想能尋得秘寶討好人皇的幼子……誰曾想,這一遭竟或許會連命也搭進去!
說話間那些靈獸逼得更近了一些,那些眼睛如同無數森森鬼火,在黑夜中極有視覺衝擊力,給人一種莫大的壓迫感,令人不敢動彈。
謝摯諳熟靈獸的習性,知道它們現在正如一顆冒著濃煙的火山口——已經逼近了爆發的邊緣。
此刻隻要稍微施加一點刺激,或者有任何一隻靈獸率先發難,它們就會傾巢暴起!
“你既如此想死,我便成全你!”
王煜對謝摯已生忌憚,不願再跟她多做糾纏——反正她傷成這副模樣,一定也會亡命於接下來的獸潮之中,不必他再費心收拾。
為今之計,還是儘力先從這獸潮之中突圍出去才好!出去之後再去尋那隻烏鴉……
他打定主意,當即撇下謝摯不再管,抬手召回隼鳥化形,就要收回黃鐘躲進去強行闖出萬獸山脈,腿上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彆想走。”
謝摯自他腿上抽出一柄漆黑小劍,血滴滴答答地從王煜腿上和她手上淌下來。
她輕聲道:“你得死在這裡。”這樣才不會危及他人和白象氏族。
至於她……自從火鴉背上翻身跳下的那一刻,她已沒有做絲毫能活著回去的打算。
如此難纏!
王煜真沒想到她傷成這副模樣還能戰鬥,他氣極,渾身符文流轉,自雙拳上騰起晶瑩輝光,反身砸向謝摯:
“罷罷罷……反正已成如此境況,殺了你再走也不遲!”
謝摯將小劍夾在指間,硬生生地接下了他這一拳,被這含著符文奧義的一擊震得喉頭腥甜,不過王煜同樣也不好受——他的拳頭被那柄奇異的漆黑小劍刺了個對穿,此刻劇痛不止,連攥拳都再也不能。
他還要再戰,但包圍著兩人的無數靈獸在此刻驟然動了!
一頭背生潔白羽翼的雪白巨虎率先嘶吼而出,口中噴出無量雲霧,其間竟還隱隱有紫色雷電纏繞閃爍,朝謝摯王煜兩人劈面而來!
王煜大驚,一面急急召回黃鐘,一面匆忙在身前築起一道冰牆抵擋,但那冰牆在紫色閃電下竟仿若泥鑄,隻支撐了幾息就瓦解成無數碎片,猛地濺射開來!
“我真不該在此耽擱!”中州青年一面躲避一面追悔莫及,“這下大事不妙!”
他不比謝摯肉身堅韌,此刻竟今生頭一遭被自己鑄造的冰牆碎片擦傷了不少,心中已生惶恐;再舉目望去,四面八方儘是如浪潮一般洶湧而來的無數靈獸,更覺無力絕望。
“拚了!最多就是個死!”
王煜咬牙切齒,自袖中抽出根幾近腐朽的木棍,在空無一物的空中重重擊打,爆發出一股鮮明光芒!
青年每敲擊一次,臉色就更白一分;但他的動作絲毫不斷,硬是支撐著揮動手臂繼續擊打,在空中連連重擊了三次,這才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伴隨著他在空中敲擊木棍,籠罩在空地上方的黃鐘鐘面上光芒愈盛,緩緩旋轉而起,點點鏽綠竟然脫落了不少,顯得它上面刻著的人物獸紋更加鮮活動人,神祗須發飄舞,神獸作勢欲撲,仿佛要奪鐘而出、重降於世一般!
“當……當……當……!”
黃鐘連鳴三次,每鳴一聲便在空中鼓蕩出一圈金色的波紋,如水波一般越擴越大,音調哀傷悲涼,比之前鎮壓謝摯時還更加激越數倍。
“這該不會是個殘破的神器吧!”
被黃鐘上散發著的蒼涼氣息所震懾,謝摯驚訝不已,凝神試圖將它鐘面上的花紋看得更清楚一些,“長生世家的底蘊果然驚人,連這種東西都拿得出來……”
那股黃鐘震蕩出來的金色波紋極其神秘強大,被它籠罩到的靈獸都如麥草遇見颶風一般,紛紛栽倒跌落在地,一時半會竟然不能靠近空地——它竟硬生生地將獸潮攔住了片刻!
“天不亡我!”
王煜見狀大喜,縱身躍起,要鑽進那黃鐘之中逃遁而去:
“吾去也!就留你這西荒蠻女葬身獸腹吧——”
“休走!”
謝摯豈能讓他離開,那樣不是就前功儘棄了麼!
她不顧傷勢,燃燒滾滾精血,再次發動玉牙白象寶術,重重地撞到黃鐘之上,竟將它撞得微微晃動,那股震蕩出的層層金色波紋也因為這一意外變故中止了一瞬。
受傷的靈獸得了一刻喘息之機,被鮮血激發出血脈中的凶性,變得更加嗜血瘋狂,抓住這個機會再次朝二人猛撲過來;
其中有隻渾身烏亮的獨腳夔獸極其迅猛,不斷昂首咆哮,聲如滾滾震雷,與鐘聲強行碰撞,渾身烏甲都被掙開道道裂紋,鮮血自其內噴湧而出,但它卻如沒有知覺一般,吼叫聲越發淒厲,為無儘獸潮爭奪出攻擊的機會。
“你真是瘋了!”
一隻動作迅疾的濃金猙獸已經撲到兩人近前,重重自王煜身上撕咬下一塊血肉,又被王煜一掌將頭顱擊成血霧。
他此刻隻是痛悔,雙目赤紅幾乎噴火,但又被蜂擁而至的靈獸纏得無法脫身:
“我真該早點殺了你!”
“你做錯的事多了去了,難道隻有這麼一件!”
謝摯不甘示弱地反駁,“對那些萬獸山脈外圍被你無辜屠戮的無數靈獸,你可有半分後悔?”
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對謝摯身上殘留的碧尾獅氣息心存疑慮,撲過來的黑壓壓獸群竟然絲毫沒有傷她,紛紛默契地繞過了她的位置,有幾隻年少的小型靈獸經過她時甚至還示好般地蹭了蹭她的小腿——它們方才看到謝摯攻擊黃鐘,並不覺得她是敵人,以此作為答謝。
“不過是些畜牲罷了,你竟與它們共情?”
青年殺紅了眼,雪白的靴子此刻早已染成鮮紅,“看來你也是個畜牲!你們這些西荒鬼奴都該死在獸潮之中!我——”
“哦?”
自天邊忽然探出一隻籠罩著萬千符文的手掌虛影,輕輕巧巧地彈了彈空中懸浮的黃鐘,將它彈得不斷晃動,語氣間竟帶著些散漫的調笑:
“我今天才知道,我竟然是個畜牲。”
“是你!”
謝摯認出了那道聲音的主人——她儼然就是在她在朝肥遺巢穴奔行時所感受到的大能之一!
女人的手掌頓了頓,語氣有些驚訝,“唔——你認得我?是碧尾獅告訴的你?”
不等謝摯答話,自深深山林裡傳出一串沉重的腳步聲,每一步踏下都使得地面一陣震動。
“……石頭人,連你也來了。”
女人的臉色猛地沉了下去,隨即又綻放出一片笑顏,“這是什麼風把你也吹來了?莫不是碧尾獅的死訊驚動了你?”
“都不是——”
這是一尊奇異的生命,他——或者說,它的身體是由冰冷的銀色岩石鑄造而成,五官像是頑皮的孩童隨手刻成的,說話時那雙石頭做的嘴唇動也不動分毫,刻板而沒有語調起伏的聲音似乎是自胸腔裡震動傳出,極其沙啞渾厚:
“碧尾獅不聽我的勸告,執意要生產女兒,此族向來繁育極其艱難,她耗儘精血而死,也是理所應當。我早知她命中該有此一劫難,卻攔她不住。”
“噢——那你來乾什麼?”
籠罩在星輝裡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嬌笑了一聲,旋即聲音驟然冷了下去:
“該不是要與我爭搶這枚黃鐘吧?先到先得,這道理,你莫非不懂?”
“懂自然是懂,隻是這東西與我族有些淵源,老夫有心想讓,卻是不能放手哇!”
一隻雪白的嫩團子悠哉遊哉地自陰影裡飛起來,身形分明隻有巴掌大小,但自嫩黃小嘴裡傳出來的竟是一道蒼老的老人聲音,反差極大,令人瞠目結舌。
一見到這隻雪白小鳥,藏在黑暗裡的女人立刻爆了一句臟話,罵道:
“老匹夫!貪心鬼!你見到什麼寶貝不說與你族有淵源?上次爭奪秘寶時你就說過這話!越活越倒上,真是不要臉!”
雪白小鳥腆著臉笑道:
“上次是老夫走眼,走眼!年紀大了,總是有些老眼昏花……你也有一天會變老的,不是我說,你真該多體諒一些老夫!”
“放你娘的屁!”
“貔貅,你言辭須放文雅些,在這麼多靈獸面前,我聽著實在丟人……”
“管好你自己,石頭人!”
萬獸山脈深處的大能們竟然都來齊了!謝摯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知道他們曾在路上窺視過自己,也知道他們極其強大,此刻的對話和談判都不是自己所能插手的,乾脆也便不再多想,咽下肥遺血液盤腿坐下,凝神默默療傷。
王煜雖然不知道這幾個生靈的身份,但也不至於眼拙到看不出來他們的不同凡響,何況這幾人甫一出現,狂暴的獸潮便漸漸地安定下來,個個屏息俯首,跪倒在地。
他們或許就是萬獸山脈真正的統治者!王煜額上掉下冷汗,將懸在空中的黃鐘望了又望,到底還是不舍得這件寶物,悄悄掐訣試著將它喚回——
“咦?我的寶貝怎麼走了?”
見黃鐘搖搖晃晃地朝地面落去,女人當即伸手抓去,“留下我的寶貝!”一抬指便將中州青年壓得灰飛煙滅。
“怎麼就成了你的寶貝了?如此貪財,可活不長久!”
雪白小鳥啾鳴一聲,振翅朝黃鐘飛去,要將它一口吞下。
銀色石人聲如雷鳴,見狀也緩緩探出巨手朝黃鐘抓去:
“要打莫在此處打!這裡聚集著這麼多靈獸,你們難道又想傷及無辜?”
那頭銀色石人的身體比例頗為奇怪,腰身纖細,手掌卻無比巨大,在探手時尾指輕輕地蹭到了謝摯身上,若不是她機敏,立刻就會被壓成一片血泥!
還叫彆人彆傷及無辜,你自己倒是先傷及了啊喂!
謝摯在生死關頭還有空腹誹——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她算是知道火鴉為什麼要跑出萬獸山脈討生活了,這種打法換誰也受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