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翠微滿臉急色, 還要再說什麼,卻已經被嬌小的人族少女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
“族長……”
巨大的驚喜衝昏了謝摯的頭腦,她埋首在女人脖頸裡, 忍耐已久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你還活著……真好……”
直到抱住象翠微的那一刻,謝摯才切實地有了她還活在這世上的實感,才真正地放下了久久不得落地的那顆心。
自她進入萬獸山脈以來已有三天,在這三天裡,驚聞不斷,變故頻出, 她幾度在生死邊緣掙紮, 勉強追回一條性命, 所見的屍體比她前十四年人生見的人都多,於實際感覺上倒好像過得比三個月還更長久;
而一天沒尋到象翠微,她懷的希望便更渺茫一分,身上的壓力也便更重一分——
其實有句壓在心底的話她一直未從對火鴉說過:她極怕自己連累了它, 尋族長不得,倒讓火鴉和小獅子也跟著自己白白地喪命。
“族長, 我知道你有話對我說,不過你且稍微等我一等,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眼下時機緊迫, 不是談話的時候, 謝摯不是軟弱的孩子, 更不是眷戀親人懷抱不能拔離之人,隻抱了象翠微一瞬便輕輕地放開她,乾脆利落地抬手毀掉陣眼。
一股刺鼻白煙從地下湧出,嫋嫋地散在空中不見了——
陣眼一破, 周圍的溫度驟然降了下去,仿佛自身上猛地卸下一條厚悶悶沉甸甸的大棉被,叫人精神為之一振。
謝摯三兩下將地面上的土石用小劍挑開,那肥遺埋在地下用來設置陣眼的原來是一把白森森的蛇牙,其上籠罩的符文還未褪去,謝摯看了一眼便隨手揣到懷裡。
她這才有空來得及跟象翠微說話:
“族長,你怎麼在陣眼這裡?你有受傷嗎?傷得重不重?那些中州人為什麼抓你?穀雨姑姑他們在哪裡?還有,你……”
她一面說一面已經從碧綠小鼎裡倒出來許多肥遺血液,不要錢似的往象翠微手裡塞,“族長,你快服下,這是肥遺血液,是寶血種的血,你吃了之後傷馬上就會好的!”
“小摯……”
她方才急匆匆地說了一大堆,堵得象翠微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此刻更像是隻邀功請賞的小狗一般,熱忱地要她快些服用寶血種血液。
女人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複雜,但也並沒有跟她客氣,就著謝摯的手將金色血液吞了下去——她受的傷重而繁密,已經到了幾乎快撐不下去的地步。
服下寶血種的血液之後,象翠微的身體上立刻騰起了一陣柔和的金色輝光,緩緩地修複她身上那些可怖的傷痕,待精神稍好了一些,她就一下子沉下臉:
“你不該來這裡。”
萬獸山脈是什麼地方,連她行走在內也須倍加小心,不敢大意分毫,稍有不慎即會喪命於靈獸之口,何況這裡此刻還有那些中州人!
謝摯連銘紋境都沒有突破,竟敢如此大膽地進山,她心中一陣後怕——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我不是拚死護了阿林回去告訴族人立刻離開嗎?難道你們竟不聽?”
象翠微努力試著起身,身形搖搖晃晃,幾乎又栽倒下去,“祭司呢?她就放著你這麼胡來?”
“哪有什麼該不該來……我自然是偷跑出來的,否則祭司大人怎麼會放我走?”
謝摯趕緊攙住她免得她摔倒,嘟囔著小聲說:
“就算不該,我也已經來了!萬獸山脈外面又沒寫著沒突破銘紋境就不許進……等我們出去之後,你可不要再罰我——”
看象翠微馬上就要揪她耳朵,謝摯連忙啊呀一聲把自己的耳朵捂得嚴嚴實實:
“彆打我彆打我!我知道錯了!族長你彆生氣,你還是先把肥遺血液煉化,再來教訓我也不遲,我日後一定聽你的話,你看這樣好也不好?”
“你!”
少女抱怨的聲音很小,但在接近銘紋境圓滿的象翠微耳朵裡聽起來卻是一清二楚——什麼時候謝摯能聽話,太陽得從西邊出來!
她氣得頭暈,“……等我回去,罰你抄一千遍經!”
但現在的確不是計較這些事情的時候,象翠微勉強按下心焦,吐出一口氣盤腿坐下,一面不斷煉化剛剛服下的金色血液,一面沉聲回答謝摯方才的那些問題:
“我們一行人自數月前進入萬獸山脈之後,原以為此行將會十分艱險,沒想到竟然沒有遇到什麼阻攔,後來打著膽子點起火炬一觀,這才發覺萬獸山脈外圍滿是靈獸屍體,一片死寂……”
謝摯點點頭——這景象,她和火鴉進山的時候也曾見過的。原來早在那時候中州人就已經開始殺靈獸了麼?
火鴉此刻也謹慎地步了過來,擇了個離謝摯近而又離象翠微遠的地方蹲踞下來——它還記著之前象翠微拿鐵鏈將它捆起來、倒吊在大柳樹上餓它的事情,它記仇心頗重,覺得自己還肯跟謝摯一起來救她已算它大大地破了一遭例,待象翠微十分有恩,此刻半點也不肯正眼瞧她。
象翠微當然不知道正有一隻黑色大鳥在悄悄地記恨她,她面上露出了一點苦澀的笑:
“我們還從未見到過那麼多珍禽異獸……一時之間被衝昏了頭,還以為是山脈深處大能爭鬥,餘波波及到外圍,震死的這些靈獸反倒便宜了我們,於是我們便儘量地采集收攬這些靈獸屍體。”
“然後呢?”
當時看到那些仿佛剛剛死去的無數靈獸屍體,謝摯心中隻餘悵然,又記掛著象翠微一行人的安危,倒半點沒想到要將它們帶走。
象翠微頰側的筋微微地抽動了一下,顯然在忍耐著極大的憤怒。
她閉上眼睛,低聲道:
“……那些中州人在靈獸屍體上布置了陷阱,我們一帶走它們就不知觸動了什麼機關,他們立刻知曉了我們的位置,一番戰鬥之後,抓住了我們。”
“啊!”
謝摯跟火鴉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訝和後怕——若是她們當時也選擇帶走那些靈獸屍體,真不知道會怎麼樣!
畢竟這些中州人雖然在實力上不如碧尾獅遠矣,但心腸卻毒辣,絕不會如碧尾獅一般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輕易地放過她們。
“他們人人都是銘紋境,領頭的那個更是銘紋大圓滿,還帶著一件很奇怪的寶物,在拷打逼問我們之時不慎泄露出來幾句風聲,他們此次進山似乎是為尋找萬獸山脈孕育出的一件秘寶,但得到之後不知怎的又不見了,因此氣急敗壞,不放過任何一隻有嫌疑的靈獸——”
說到這裡,象翠微冷冷地笑了一聲,“抑或是任何一個大荒人。”
“或許,我們大荒人在中州人眼裡根本就不算是人……”
往日不論喜怒都帶著幾分笑的女人此刻身上布滿了無數道暗紅傷痕,新傷疊舊傷,刺目極了,即便正在被肥遺血液不斷地修複,也能看起來她過去幾個月遭到了怎樣的一番磨難;
謝摯看得眼眶一酸,又想起來象嘯林露在外面白森森的肋骨,心疼不已,膝行幾步輕輕地抱住她的手,“族長,你還疼嗎?這些肥遺血可還夠用?我這裡還有很多……”
“你倒是省著點用——”
象翠微的傷勢終於好了一些,當即抬手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謝摯的腦袋,“怎麼這麼敗家呢你!大手大腳的……我還沒問這是你從哪弄來的……”
她朝火鴉揚了揚下巴,“還有你背後的那隻大烏鴉又是怎麼回事?”
這段時日火鴉的身形縮小了很多,外貌也有了不小變化,怪不得象翠微沒認出來它——火鴉翻了個大白眼,才不跟她解釋,轉身拿屁股對著她,表示自己不屑於跟愚蠢的人族對話。
“族長,族長!”
見她就要問責,謝摯連忙岔開話題,“你還沒跟我說你為什麼在這裡呢,你是從中州人手裡逃出來了嗎?還有,雨姑姑他們可還安好?他們現下在哪裡?”
“……”
象翠微閉了閉眼,方道:“那些中州人似乎想去一處寶血種巢穴尋找丟失的秘寶,但在巢穴周圍又有陣法相護,他們是因為我通曉陣法,這才放我演算鑽研的。”
“我推演了足足三日,這才找到這處陣眼所在。”
她指了指地面上被謝摯挖開的坑洞,“不過他們極為警惕,生怕我尋陣眼不得,反而蓄意將他們引入死門,故此將穀雨他們留下當作人質,一齊留在陣法外面等待,命令我一個人進入陣法破陣。”
象翠微解開衣襟,露出懷裡貼著的一角符咒:
“這是那些中州人給我的降溫符,可以在高溫環境之內撐一個時辰——否則,以我身上受的這些傷,我早就在半途中中暑昏死過去了。”
“該說的話,我已經都說完了。你已破了陣法,料想他們不出幾刻就會趕來此處。”
她歎息一聲,揉了揉謝摯的頭發,水一般地柔下語氣:
“小摯,你快些離開此地——不,你儘快離開萬獸山脈,跟著祭司和族人一起搬遷,好不好?嗯?聽話。”
“我不!”
見她忽然對自己柔下神色,和聲細語地勸慰,話語之間又絲毫沒有提及自己,謝摯一下子就明白她是作何打算了——她自幼跟象翠微一起生活,了解她得很。
象翠微自小就是天才,她既然有天才的天賦,自然也有身為天才的自負和獨斷;她驕傲而又自尊,心思縝密細致,向來會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悄無聲息地安排好,卻並不會對彆人提及半句功勞。
“你想趕我走,然後一個人去救雨姑姑他們,是不是?”
謝摯又氣又心疼,一把抓住女人的衣服,眼淚含在眼眶裡晃動,“象翠微,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絕對是想著自己一定打不贏他們,死了也要拉幾個中州人償命,為阿林叔和族人報仇……你怎麼……你怎麼怎麼討厭!”
“我真討厭你!”
她終於忍不住嗚咽著哭出聲來,鬆開了象翠微的衣襟,跌坐在地面上。
象翠微目露不忍之色,輕輕地叫了她一聲:“小摯……”
她現下的傷已經好了七八成了,足夠她強行打暈謝摯,方才她就是顧慮著自己實力還未恢複太多,怕謝摯阻攔她,這才一直沒有說這些話。
“彆叫我,我討厭你!”
她的那些心思謝摯自然也能想明白,她狠狠地擦了擦眼淚,轉過身去對那隻大烏鴉說了句什麼,又轉過來,忽然之間已經看起來恢複了平靜,“族長,你要是想我走,也可以。”
她朝象翠微伸出手,懇求似的抬起臉,“你最後再抱一次我,好不好?”
“這是最後一次了。”她許諾般地輕聲說。
纖細的少女眼眶紅通通,頰邊還掛著未拭儘的淚珠,就那麼哀傷而又堅定地看著她,即便是象翠微也不由得心中一痛——這到底是她從小撫養大的孩子……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象翠微不能拒絕她,隻是默默地凝視了一刻謝摯,便站起身來,輕輕地擁住了女孩。
“好了麼?”
象翠微撫了撫少女的後背,一想到這可能是自己今生最後一次這樣抱著她,即便她已存死誌,心中也不由得陡然升出一股感傷之情,“你真的得走——”
後頸上忽然被什麼硬物重重地砸了一下,象翠微呼吸一滯,本能地想要擰身轉過頭看看是誰暗算她,卻被懷中的少女緊緊地抱住了腰。
“對不起……族長。”
謝摯輕輕地蹭了蹭她,喃喃道:“可是我真的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去送死。”
“要是一定得有個人去死,我覺得,那個人還是我比較好。”
不……小摯——!你不該——
眩暈感越來越重,象翠微的頭顱沉沉地垂下去,抓緊了謝摯的衣服,那些怒氣衝衝的指責卻是已經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我是個沒用的人,但是族長你不一樣,氏族裡還需要你……”
不能繼續看她這樣不敢置信的眼神,少女伸手虛虛地捂住了她的眼睛,“等你醒來,你要罰我抄多少遍經文都行。真的,這次我不騙你。”
要是她還能活著走出萬獸山脈的話——她在心裡補充了一句。
女人徹底暈厥了過去,謝摯最後眷戀地看了她一眼,這才將她小心翼翼地收進小鼎,拍拍衣服站起身來,朝火鴉笑了笑,“謝啦!”
“沒事兒!”
火鴉義薄雲天地揮了揮翅膀,謙虛道:“我早就看那個女人不順眼啦!舉爪之勞,舉爪之勞……”
它剛低下腦袋想向謝摯吹噓一番,一簇冰梭如利劍般驟然擦著它的頭頂激射而過,一口氣擊穿了它身後的數棵樹木,直到深深地釘到極遠的一處石壁上,這才止歇。
“誰!誰放冷箭!”
火鴉頭頂一涼,還沒反應過來,一根長羽就已經飄飄蕩蕩地落下來,悠悠落在它的面前,心疼得它差點罵臟話——那可是它頭上最長最漂亮的一根羽毛!
鳥類最愛美,它也不例外,還是很臭美的那一類鳥,非常注重自己的儀容儀表,常常閒了沒事就認認真真地保養自己的渾身烏羽,將它順得像緞子一般閃閃發亮。
此刻被射斷了頭頂標誌性的長羽,火鴉簡直整顆心都在滴血,它怒發衝冠,高聲叫罵道:“哪個孬種?!快站出來!!本鳥饒不了你!!”
“好聒噪的烏鴉。”
似乎是聽不下去火鴉越來越難聽的叫罵,一道淡淡的聲音遙遙地傳了過來。
來人應該就是族長所說的那些中州人了!而且從方才的冰梭來看,他應該還頗為擅長遠程攻擊——
謝摯如臨大敵,趕忙將怒氣衝衝還要再罵的火鴉拉住,攬著它矮下身子躲到灌木叢裡去。
她雖然沒有參與過切實的打獵,但也知道,將身形暴露給弓箭手可是個極不明智的行為。
在灌木叢裡,她首先看到的是緩緩升起的無數晶瑩冰梭,再然後,才看到了被冰梭護得嚴嚴實實的俊美青年。
“我們不用進肥遺巢穴了——”
他笑了笑,顯出胸有成竹的誌得意滿模樣,朝後面的人揮了揮手:
“秘寶在那隻烏鴉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