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族自太一真神時起, 已追隨神族有上千年……”
碧尾獅的神情有些隱約的悵然,“我們碧尾獅一族對神族向來忠心耿耿、生死相隨,但是——”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但是, 我幼年時做了一件錯事:我不小心打破了神族珍藏的留音壁, 那枚留音壁中錄有太一真神生前的音容笑貌,是以意義重大,非常珍貴。”
“我族就此被神族降罪, 一朝被逐出昆侖神山,四散奔波於這荒涼的大荒,永墜無邊困窘之中。”
“在被放逐的時候,我曾哀求神族的搖光大帝, 問她我們何時才能重歸, 她被我求得不耐煩, 在拂袖而去之前說,除非我能找到新的太一神影像,否則我族永遠不能歸回。”
女人的長發被風吹得微微揚起,遮住了她的眉眼,“但是自萬年前那一場毀天滅地的奪運神戰之後,一切神祇儘數隕落,神聖種族大大衰退, 太一真神也不知所蹤……”
“有傳言說太一真神早已離開此界,前往了無邊無垠的星星海;但也又傳言說, 太一真神在神戰結束之後就自儘了。最有可能知道她遺跡在何處的神族, 對她的死更是向來諱莫如深,從不多言。”
她望向謝摯,“但是,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無誤的——那就是太一神已經死了。”
“為什麼?”
謝摯聽得入神, 不由得發問,“不是說神祇都極難死亡的麼?她那麼厲害,有萬古第一之譽,想來更不會輕易死掉了?”
“我也不知道……”
碧尾獅笑了起來,她隨意道:“你還真彆說,許多種族就抱著像你這樣的想法,覺得太一真神肯定沒死在神戰裡,還活在世間的某處,他們耗儘心力,成百上千年地在五州之中四處尋找她……但是她確實已經死了。”
“總之,太一在神戰之後完全銷聲匿跡於世間了。”
她站起身來,隨手彈了彈碧色長袍上的灰土,“萬年以來,那麼多仙人境的大能都找不到她,其中還不乏仙王,但仍舊連太一留下的一絲痕跡都尋不到,何況我呢?”
“我剛被放逐出昆侖神山的時候,發了瘋一般地尋找太一蹤跡,後來直到我母親去世也遍尋不到,這才知道搖光大帝當年原來是派給了我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女人露出了一絲苦笑,淡淡地道:
“現在想來,大概隻是她耐不住我哀求,隨口一說罷了。倒是我,將她的那句許諾當作自己唯一贖罪的機會,苦苦地記了數千年。”
謝摯皺起了眉,“這個搖光大帝是誰?她可真不好……”
她聽起來又傲慢又無禮,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是神族的君主嗎?
碧尾獅怔了怔,隨即爽朗地笑起來,“唔——你同情我?”
她搖搖頭,有些感慨的樣子,“真沒想到,我有一天還會被一個人族小孩同情……”
“好意我心領了,但是你記著,須得對搖光大帝恭敬些。”
紅發女人笑著摸了摸謝摯的頭,“若說當今之世誰最接近神祇,想必就是她了。她是一位偉大的人物……至於傲慢,那是神聖種族的通病。”
“那我不喜歡神聖種族。”謝摯輕聲說。
她不喜歡傲慢的人……她更喜歡溫柔的人。
“隨你。”
碧尾獅俯視著這個嬌小的人族少女,“——你當真不怨我?”
“說實話,有點。”
任誰被這樣莫名其妙地加上危機和重任都不會高興,謝摯也不例外。
她學著碧尾獅的樣子攤了攤手,“但是我覺得你不壞,所以我答應你,我會將你女兒帶回昆侖神山的。”
債多不愁,何況她尚年少,還有許多時日可供成長。
反正她已經有許多日後想去的地方了,那麼幫碧尾獅一把,替她赴一趟昆侖神山也未為不可。
人族少女的眼睛清澈而又明亮,不由得叫碧尾獅有些動容——憑她的眼力與識見,自然能看出來她並沒有說假話。
她自懷中摸出那尊從謝摯身上抖下來的碧綠小鼎,放到謝摯手心,“這個還給你了。”
“你帶我女兒上昆侖神山之後,將玉牙白象的寶骨交給搖光大帝一觀,她可以將其中蘊含的景象複刻到留音壁上。作為神族,想必她透過寶骨能看到的東西,會比你我更多。”
謝摯點點頭,將小鼎揣在懷裡重新裝好,往四處裡看了看,什麼都沒看到,疑惑道:
“那個……你女兒呢?”
周圍好像沒有什麼小孩子的蹤跡……是被碧尾獅藏起來了嗎?
“在這裡——”
碧尾獅自懷裡撈出來一隻碧瑩瑩的毛茸茸小獅子,將它小心地放在謝摯掌心,“她還在睡覺呢……你看,眼睛都沒睜開。”
溫熱的毛絨絨一團小生命忽然落到謝摯手裡,將她嚇了一大跳,她連忙兩隻手捧住小獅子,仔細地打量。
這隻小獅子還非常幼小,隻比手掌大一點點,皮毛的顏色較碧尾獅要更深一些,還沒長出成年獅子的火紅須發,除了四隻小爪子比同齡奶貓寬大之外,捧在手裡倒更像捧著一隻樹葉般的碧綠小貓。
它背上有一道樹脈般的痕跡,愈往尾巴處便綠色更深,墨綠色的尾巴尖尖被它當玩具一樣好好地銜在嘴裡,奶白色的小肚子一起一伏,閉著眼睛正在呼呼大睡。
謝摯怕吵著它,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輕了,“這就是你的女兒?我還以為她是人身呢……”
不過想來也好,要是碧尾獅的女兒真的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她才真的要十分頭疼。
“除過神聖種族降生即可化為人身之外,其他種族都需要後天修行才行……”
碧尾獅目光柔軟地注視著自己的小獅子,“要化作人身也不難,待她突破道宮境就可以化人了。”
她笑著說:“不過,我覺得還是她現在這樣可愛一些,是也不是?”
謝摯輕輕地碰了碰小獅子粉紅色的小鼻子,它以為是自己的母親,聳動著粉撲撲的鼻子嗅了嗅謝摯,眼睛還緊閉著,卻笨拙地鬆開了口裡含著的尾巴,抬起腳爪抱住了謝摯的手指,放到嘴巴裡用奶牙玩耍般地輕輕咬了咬,惹得人族少女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
“它真可愛!”
謝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隻奶貓似的小獅子,將它捧在手裡幾乎舍不得放下,“它有名字嗎?”
“還沒有起。”
碧尾獅看著她跟小獅子和諧相處的樣子,神色柔和,“在我族尚沒有被逐下昆侖神山時,我們的名字都是神族賜下的。現在我們流落於大荒之中,通常也不習慣於自己起名。”
“要是你喜歡,也可以給她起一個名字。”
“真的嗎?”
謝摯抬起頭,眼睛亮晶晶,有些驚喜,又有些不安,“可是……我讀書並不太多……我怕我起不好。”
“無妨。”
女人拍了拍謝摯的肩,笑道:“名字不過是個稱呼而已,反正你現在是她的主人,為她起名也在情理之中。”
“我族自恃肉身堅韌,向來不取外物依仗,旁的寶物我也與你沒有,便給你我族寶術作為報答吧。”
她點了點小獅子的胸口,那裡頓時發出一陣碧色輝光,映照出它體內一塊晶瑩剔透的雪白寶骨,其上印刻著閃爍光芒的無數璀璨符文:
“我女兒天資拔眾,寶術符文較我更加深奧繁複,也算不俗,就當作對你的答謝了。”
這真是慷慨的饋贈……
本命寶術對寶血種來說極為重要,她竟然就這樣隨手贈予她了……即便知道這是碧尾獅對自己的補償,謝摯也不由得心中震動。
她神色堅定起來,輕聲道:“你放心,我定會完成你的心願。”
碧尾獅微笑著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猶豫了片刻,謝摯還是問:“你沒有道侶麼……?他——或者她,就放你一個人這樣掙紮著養育女兒?”
“唔——”
這下女人反而露出了一點驚奇的神情,“你竟不曉得麼?”
神族棄獸碧尾獅的名聲在大荒中如此之盛,謝摯居然沒聽說過麼?
看著謝摯滿臉困惑,她不禁失笑:“原來你是真的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就敢進萬獸山脈,她不由得再次感歎這個人族少女的莽撞大膽。
“昆侖神族全是美麗強大的女性,這個你當知道吧?”
似乎是覺得跟謝摯變熟了許多,碧尾獅的姿態較之前更加放鬆散漫了。
她笑著抬起瑩白的下巴,“我族作為神族坐下寵獸,自然也全是女性。不需道侶結合,我們就能自行生育繁衍。”
女人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身體,“好了,你還有什麼問題,統告訴我,我一並為你解答。”
“……”
謝摯進萬獸山脈正是為了救族長一行人,她自然沒有忘。
但是碧尾獅會知道族長他們的蹤跡嗎?她不曉得。
萬獸山脈內的靈獸,似乎對人族都有一種骨子裡的輕蔑和敵視……
謝摯猶豫半晌,咬了咬嘴唇,終於還是抱著小獅子靠近了高挑的女人:
“……什麼都可以問麼?”
女人低下頭來晲她,“這是自然。我族血脈高貴,與你們人族不同,忠誠重諾,從不屑於說謊。”
“我……”
謝摯下定決心,將心中的話一氣說出來,“我此次進萬獸山脈其實是為了救我的族人。他們進山打獵,數月不歸,隻有一個人勉強逃了出來,言語中提及‘中州’二字,似乎是被中州人所傷……”
“我想問問,或有可能……你知道些許我族族人的蹤跡麼?”
她眼巴巴地抬起頭,緊張極了。
出乎她的意料,碧尾獅竟然露出了沉思的神情,“真巧,這我似乎確實有些印象……”
“真的嗎!”
謝摯驚喜地睜大眼睛,她原本隻是不甘心地掙紮著一問罷了,畢竟碧尾獅長居於萬獸山脈深處,族長他們隻是在山脈外圍打獵,按理來說,兩者根本不可能相遇——
她的臉色忽然白了下來。
對,碧尾獅作為高階寶血種,不是居住在萬獸山脈深處嗎?
可她卻說有印象,那麼就說明——
果不其然,碧尾獅的話證明了她的猜想:
“在幾日前,我曾見過一行人往肥遺巢穴處進發,他們還另外押著幾個被捆起來的人族,身著大荒服飾,渾身血跡,慘不忍睹,還特地令這些人走在前面開路。”
——族長他們被虜到了凶險無比的萬獸山脈深處。
“那些中州人不久前趁肥遺外出覓食盜走了秘寶,不知怎的,竟又遺失了。”
“我猜想,他們大概以為秘寶是被肥遺又拿回去了,這才不得不重新返回,一探究竟。”
她嗤笑了一聲,看了一眼面前巨大的蛇屍,神情輕蔑而驕傲,“誰成想,肥遺自作孽不可活,想吃我不成,已在我爪下一命嗚呼了。
碧尾獅暢快地接著說:“那件秘寶並不在肥遺身上,誰知道是被誰拿走了。不過,拿得好!不論秘寶是被哪隻靈獸得到,都比人族得到的好。”
“那些人或許就是你的族人——”
她想了想,目光落到謝摯身上,“怎麼,你要去救他們嗎?”
“當然。”
那些傷痕累累的人八成就是族長他們,碧尾獅子剛剛描述的隻言片語已經讓謝摯的心揪了起來,她心中悲傷而又憤怒——那些中州人竟敢這樣對待族長!
碧尾獅看了一會她,才道:
“那群人個個都是銘紋境,領頭的那個人雖然年輕,但足有銘紋大圓滿的修為。而且中州人比大荒人富裕得多,隨身攜帶的法器珍寶可能是你聞所未聞的……你很有可能會眨眼喪命,即便如此,你也要去?”
“要去。”
“肥遺陰毒狡詐,在自己的巢穴周圍布下了無數陷阱,還列有符文陣法,稍一碰觸或許就會化為膿水,即便如此,你也要去?”
“要去。”
“……”
紅發女人靜默良久,方點頭道:“既如此,你便去罷,我不攔你。”
“再送你這大膽人族一件薄禮吧——”
她轉過身去,瞳孔化作乳白,射出一道柔和的淺淡光芒,如路標般遙遙指向濃密山林中的一個方向:
“往此而去,儘頭處就是肥遺巢穴。我已將我的諭旨傳遍山脈,何況你身上還帶著我的氣息,你沿著這條路走,沒有靈獸敢動你。”
“……”
此情此境下再多說什麼也無所增益,謝摯久久地望著她,朝她深深地拜下一禮,“如此恩情,摯沒齒難忘。”
見她鄭重非常,碧尾獅反而露出了戲謔的神情,好笑道:“怎麼?莫不是喜歡上我了?”
“可惜我不喜歡你這種——”
她笑著掃過謝摯的身體,輕佻地補充道:“瘦弱的小孩子。我更喜歡豐腴一些的。”
明白她意有所指,謝摯的臉頓時火辣辣的,她惱羞成怒地捂緊了自己的衣襟,“我才十四好不好!還有很大……很大發展空間……!”
“唔——原來你已經十四歲了?你這個子可真不像大荒人……”
又是說她矮,又是說她……謝摯簡直不想跟她多說一句話,她指了指那條巨大的蛇屍,彆彆扭扭地道:
“它也是高階寶血種,是嗎?既然如此,將它吃掉可與你傷勢有益?我——”
“沒用的,小孩。”
碧尾獅盤腿坐下,眼裡含著笑,神情坦然自若,“凡世間生靈,皆有一死。我命數已到,譬如大河東去,滔滔不複歸來,扭轉不得,不是服用些什麼東西,就能輕易挽回的。”
“除非你能尋得到傳說中的聖藥,說不定還能為我延上百年壽命。”
女人笑著擺擺手:“你自去罷。前途渺茫未可知,仍望多加珍重。”
謝摯抱著小獅子,久久不肯挪步,“……那你呢?”
“我預備坐化於此,將血肉精氣重饋大地。待你歸來之時,說不定,在這裡可以看見一片新長出來的花草林木,為這大荒稍微增色些許。”
碧尾獅閉上眼睛,不再多言,“你快走罷,天快要黑了。”
“好吧,那我就先走了。”
見她心意已決,不能更改,謝摯沉默半晌,這才輕聲答應。
她將地面上的肥遺肉揀最鮮嫩珍貴的部位用漆黑小劍割下來,又將肥遺的蛟龍角、翅膀、鱗片各自砍下許多,還挖出來一顆蒸騰著霞光的巨大金色心臟,將它們儘可能地裝進碧綠小鼎,直到再也塞不下,這才轉身離開。
“你也多保重……碧尾獅。”
纖細的人族少女隻是看起來脆弱,其實十分果決,決定了要離開就走得十分迅速,不一會兒她和火鴉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濃鬱的山林裡。
“啊……”
直到徹底感應不到謝摯的氣息,紅發女人這才栽倒在地,仿佛在一瞬間虛弱下來,縮著肩膀重重地咳嗽出幾大口鮮血,但她卻仍然在靜靜地微笑:
“裝個高人樣子可真是……咳咳……艱難……”
沒了謝摯在此,她再無顧忌,毫無形象地翻了個身仰躺在地面上,輕輕地捂住眼睛。
“好沒良心的小孩……我還以為,她走的時候會回頭看看我呢……”
心臟一下一下跳得更加緩慢了,幾乎令她懷疑它下一刻還會不會重新鼓動而起——她已經衰弱至極了,渾身器官都走向了衰竭,生命的氣息正在她軀體上如水流一般飛速地逝去。
在謝摯面前,她還在勉強強撐著身為高階寶血種的最後一點體面與灑脫;而現在,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生命走到了最終點。
還好不是在人族面前死去——這是她最後一個念頭——那樣豈不是十分丟臉……?
她是要臉的靈獸,而碧尾獅一族是驕傲的生靈,在接近死亡的數月之前就會早早地為自己尋好埋身的墓穴,一個人靜靜死去,不願讓自己死前的模樣落到任何一個他族眼中。
鮮血伴隨著生機再次從她口鼻中大股湧出,她已經聽不清任何東西了,而往常負有大觀照瞳術的銳利雙眼,此刻也早已一片模糊。
終於還是到了這個地步,她想。她安詳地閉上雙眼,等待著那最後一刻的降臨。
……
“……碧尾獅!”
人族少女焦急的聲音仿佛是自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令她幾乎心生恍惚——
這聲音是……謝摯……?那個大膽莽撞的人族少女……
她不是已經死了麼,怎麼還會聽見她的聲音?難不成謝摯也死掉了,她們現在是一縷遊魂,在地府重又相會?
在意識墜進無邊黑暗的前一刻,碧尾獅最後感受到的是一個單薄溫暖的懷抱。
那不知為何重又返回來的人族少女緊緊地抱住她散發著沉沉死氣的軀體,在她耳邊低聲許諾:
“碧尾獅……睡吧,睡吧。待你睡一覺醒來,一切都會變好。我會救你。”
她想調侃一句,或者大笑一聲,嘲笑謝摯的異想天開,這才發覺自己已經笑不出來了;她隻好最後輕輕地、輕輕地摸了摸謝摯的頭發,這個動作幾乎用儘了她渾身力氣。
……人族少女的頭發像她想象中的一樣柔軟,撫摸起來,就像她女兒的絨毛一般。
.
兩天之後的清晨,晨霧尚未徹底消弭散去,一人一鳥就已經在山林之中飛速奔行起來,乳白的霧氣甚至打濕了火鴉的羽毛和謝摯的頭發。
不知過了多久,火鴉才開口打破沉寂。
它垂著頭,有些不能理解地說:
“小摯……我真不能明白,碧尾獅那麼對你,一見面就要殺你,搶劫你,給你下血咒,你還救她……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你難不成上輩子是菩薩轉世?”
謝摯摸了摸懷中揣著的碧綠小鼎,碧尾獅正在鼎內安靜地沉睡——
她在離開碧尾獅之後心有不安,不知道為什麼還是不放心她,不顧火鴉的反對,硬是重新折返回去,剛好看到了吐血倒地、近乎昏迷的女人。
趁這機會,謝摯趕忙將碧尾獅小心地收到了小鼎裡,垂死的寶血種被這神秘的小鼎暫時中止了時間,停留在了死亡前的最後一刻,險之又險地保住了一絲生機。
倘她日後不死,逢得機緣造化,尋到聖藥仙草,再將其服用給生機衰竭的碧尾獅,雖然不能治本,但也可為她續上數百年壽命……
那樣的話,碧尾獅就可以見一面自己化作人身的女兒了。謝摯默默地想。
她沒理會火鴉的抱怨,隻是輕輕地笑了笑,“我覺得她不壞……而且,她不是也幫了我們許多忙嗎?”
她指了指碧尾獅為她們用瞳術在空中開辟出的淡淡光束,它在空中靜靜地散發著輝光,遙遙指向山林深處,在它的儘頭,連接著肥遺的巢穴。
碧尾獅的諭旨非常有效,在她跟火鴉朝萬獸山脈深處進發的路上,謝摯分明感到有無數道視線落在了自己和火鴉身上,潛伏在暗處不斷窺視打量;
其中有的目光帶著好奇,似乎是想看看到底是誰得到了碧尾獅的青睞與保護,而更多的目光,則帶著深深的仇恨與憎惡。
如果不是有碧尾獅的氣息和諭旨震懾,恐怕它們早就衝出來,撕碎這膽大妄為的卑賤人族了。
謝摯的靈覺敏銳非常,她隱約地感到其中有幾道目光的主人極其強大,甚至可能並不比全盛時期的碧尾獅弱多少,僅僅是被遠遠地掃視一眼,她就自靈魂深處感到了一種本能的深深畏懼,幾乎站立不住。
這些寶血大能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似乎在考慮衡量她的價值,又似乎是在斟酌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
但不知道為什麼,它們最後都隻是如潮水一般,默默地自行退去了。
謝摯在這期間一直心中惴惴,滿身冷汗,生怕他們一個念頭不對就撲上前來,她一直在袖子裡緊緊地捏著漆黑小劍,精神緊繃,注意力集中到極限,隨時準備戰鬥拚命,面上卻還裝著若無其事的模樣,跟火鴉隨口聊天——
她知道火鴉什麼都好,就是遇事容易慌張,並且又十分膽小畏死,要是她告訴火鴉,彆看我們表面看起來好像風平浪靜安全無事,其實暗處有不遜於碧尾獅的大能窺伺——甚至還不隻一位,而是好幾個,它早就嚇得一蹦三尺高,戰戰兢兢不敢動彈了。
但是,好在他們並沒有真的動手……
察覺到那些令人骨戰膽寒的強大氣息悄然退去,任由謝摯再膽大也不由得重重鬆了一口氣:總算是把他們熬走了……
不知道是她裝得好,還是碧尾獅在萬獸山脈的震懾力果真如此巨大……她在心中漫無邊際地想。
她已經發覺,萬獸山脈中並沒有一個統一的至尊統治,如她所料不錯,那麼應當是有數個寶血大能共同治理這片山脈,各自鼎立,各有各的勢力範圍,平日井水不犯河水,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而碧尾獅,就是這其中最為強大的鼎足之一。
啊,對了,那條肥遺活著的時候應當也是一個霸主……
碧尾獅衰弱到那種境地,想必其他大能也是知道的,那麼真正令他們畏懼忌憚的就不會是碧尾獅本身了——
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還要退去?是因為慮及碧尾獅一族即便被逐出神山,但畢竟也曾是神族寵獸,畏懼背後的神族追究嗎?
居住在神山上的金發神族……
現在一想到神族,謝摯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碧尾獅口中那個傲慢輕狂的搖光大帝。
她之前對神族的好感蕩然無存,隻剩下一片淡淡的反感與厭惡。
高高在上的神族又怎會為碧尾獅出頭。
正在沉思之中,她忽然指尖一痛,謝摯哎喲一聲痛呼出聲:
“怎麼咬我呢!”
她揪著碧綠小獅子的後頸皮將它拎起來,對它進行嚴肅的批評教育:“不可以咬我知道嗎?我可是你主人!”
小獅子眨著眼睛一臉無辜,棗紅色的眼睛骨碌骨碌直轉,活潑又靈動,一副聽不懂話的樣子,但是謝摯知道它是裝出來的——她已經問過火鴉,像這種級彆的寶血種幼崽,天生極其聰慧,甫一降生就可以聽懂人言。
“……”
跟小獅子對視超過三秒鐘,謝摯剛繃起來的臉就不由自主地軟下來——它實在是太可愛了,叫人對它根本生不起來氣,喜歡可愛事物的青春期人族少女,更是對這種大眼睛的毛絨絨生靈毫無抵抗力。
她隻得歎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它圓鼓鼓的奶白小肚子,“你不會又餓了吧?”
肥遺的屍體無比巨大,一眼望不到儘頭,謝摯並不貪心,小鼎之中的空間亦有限度,充其量隻能塞進肥遺的半條尾巴,因此她隻采取了它身體的精華裝進小鼎,還要給碧尾獅挪出來一塊地方安頓身體,不讓蛇血沾到她身上,要不然以碧尾獅的挑剔程度,恐怕就是被謝摯救醒,也會嫌棄萬分地洗半天澡。
多方因素疊加下來,肥遺肉看起來被謝摯裝走了很多,其實按總量來計算,也隻是取走了九牛一毛、滄海一粟。
謝摯重返碧尾獅身邊時,小獅子不知怎的竟然醒了過來,搖搖晃晃地從謝摯衣襟裡爬出來,然後——
一頭栽進了金燦燦的肥遺肉裡。
小獅子連眼睛都沒睜開,愣是閉著眼睛埋頭苦吃,跟巨大的肥遺身體比起來簡直像是一條毛毛蟲趴在桌面上,不一會兒就打出來一條深深的洞。
火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怒發衝冠地叫了一聲“怎麼還跟我搶呢!”也跟著它一起跳到肥遺身上猛吃,連話都來不及跟謝摯說一句,就開始大口大口地吞食。
謝摯剛剛把碧尾獅在小鼎裡安頓好,一轉頭就看見兩隻小饕餮正在惡狠狠地爭吃肥遺肉,簡直像在互相比拚一樣,吃得無比神速——
她整個人都傻了,生怕小獅子太過幼小,吃肥遺肉不能克化,跑到它挖出來的洞裡面,把吃得正興起的小獅子硬生生挖出來,揪著它觀察了半天,還掰開小獅子的嘴巴看了看它的牙齒有無損壞,直到寶血種幼崽開始不耐煩,在她手裡扭來扭去,她這才將它重新放下。
“小……小摯……你彆管它……”
火鴉在百忙之中抽空抬起頭看了自己的好朋友一眼,嘴裡還唏哩呼嚕的,“它可是高階寶血種……非同尋常……不用、不用擔心它……這對它來說倒是大補的血肉寶藥呢!”
它一仰脖子,又吞下一大塊金色血液淋漓的肥遺肉:
“碧尾獅現在在你的鼎裡不能醒轉,給它舉行不了寶血洗禮,這肥遺肉倒可以頂些洗禮的效果……也很珍貴,對它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你就由著它去吃吧!”
謝摯看著它們倆的凶狠吃相,好像這是人世間的最後一餐一樣,不由得默然半晌,“這種吃法……你們都不會撐的麼?”
她看得分明,在火鴉和小獅子進食的這短短幾刻裡,它們吃下去的肥遺肉恐怕已經得有自己的身形幾倍大小。
若是人族照這個吃法吃肥遺肉,非得肚腹胃腸被過量精氣撐破不可,落得個爆體而亡的境地。
但它們倆倒還越戰越勇,毫不減緩吃肉的速度,喉嚨像無底洞一般吞個不停,小獅子甚至連奶白色的肚子都沒鼓起來。
照這麼吃下去,它們倆得吃多少呀!
“我們靈獸都是這樣的……不比你們人族三餐皆有定時,萬獸山脈之內危機四伏,常常是有了上頓沒下頓,因此我們都是遇到食物便會一次吃個飽,進食一次便可捱過大半年……”
火鴉還在奮不顧身地吃肉,它的軀體上符文流轉,甚至騰起了璀璨的金色光芒,說話間連嘴巴裡都在往外不斷地溢出磅礴精氣,讓人窺見一角這條肥遺巨蛇的血肉之中蘊有多少珍貴精華。
謝摯終於看不下去了,她摸出小劍也跟著撲過去:
“給我也留點!!”
進山這麼久,又是不斷極速奔跑又是竭力戰鬥,還受了許多驚嚇,就算是她也精疲力儘疲憊極了,急需休息進食,稍微補充一番能量。
不過她不比火鴉和小獅子方便,可以生吞肥遺肉,還得在一旁找個空地架起火堆,準備烤肉。
在她撿柴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晚,夜幕在不知不覺之中降臨,柔和地籠罩住廣袤無垠的萬獸山脈,但這裡倒還熱火朝天、香氣四溢。
把火鴉抓過來貢獻了點火的火焰之後,火堆很快就被點燃起來,不斷劈啪作響,謝摯割了一大塊跟她人一樣高的肥遺肉扛過來,穿在一條細長的蛇骨上烤。
不一會兒,肉面上就淌下了晶瑩的金色湯汁,絲絲縷縷地滲進每一絲紋理,甘芳辛甜的香氣迎面撲來,極其誘人,令人食指大動。
還好萬獸山脈外圍此刻已經沒有剩下多少活物……要不然,恐怕方圓數百裡的靈獸,都會被這烤肉香氣吸引而來。
謝摯結結實實地咽了一口口水——奔波了一整天,她此刻是真的有點餓了。
在白象氏族裡她不好意思說,因為誅天魔蓮不斷悄悄吸食她的血液精氣,她其實常年處於一種半饑餓的狀態,甚至有些營養不良——這還是在族長和阿林叔一直照拂她、私底下經常給她開小灶的情況下。
她轉動蛇骨,將肥遺肉的每一寸地方都好好地照料烤到,火焰逼出來的金色汁液緩緩流淌,給肉塊鍍上了一層饞人至極的蜂蜜色澤;
血肉精氣源源湧出,化作兩身巨蛇的模樣,在烤肉之上不斷昂首咆哮,這是肥遺肉的精粹所在,被謝摯將其一把抓住吃下。
肥遺精氣一下肚,立刻流遍四肢百骸,不斷治愈她在幾次戰鬥中受的無數暗傷,令謝摯滿足地長長舒出一口氣,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卸下周身疲憊困倦,像泡在溫泉裡一般舒坦。
她摸了摸胸口,也不管那枚種子能不能聽懂她的話,低頭道:
“這次你可不要再私吞掉這些精氣了……至少要給我留下一些。明天我還有場硬仗要打,要是我死了,咱們倆就一起玩完吧。”
說完之後她就取出漆黑小劍,將肥遺肉細細地切成小片,飛快吃掉。
大荒的兒女普遍能乾,謝摯把握的烤肉火候頗為精準,肥遺肉被烤得表面金脆焦黃,一咬下去又極其鮮嫩,從齒縫裡淌出大量甘甜汁液,香得人簡直恨不得連舌頭都一起跟著吞下去。
這對平日裡連熏肉乾都很少吃得到的謝摯來說,毫無疑問是從來沒吃過的珍饈美食,她“唔”了一聲,當即兩眼放光,加快了吃肉的速度,幾乎來不及嚼就三兩口地往下咽。
烤肉的香氣還吸引來了小獅子——它隻是看著小,但其實胃口好得嚇人,硬是埋頭吃掉了一棟石屋那麼大的肥遺肉。
此刻它的小肚子被塞得圓鼓鼓,渾身都流淌著碧綠光華,在夜色下如同一頭晶瑩剔透的翡翠小獅,隱隱竟有一些它母親的風範。
但它一邁開腿就破了功:
它的肚子被吃得太圓,沉甸甸的幾乎墜到地面上,然而四條腿又很短,走起路來東倒西歪、搖來晃去,簡直像在打醉拳,最後還是謝摯看不過眼,走過去把它撈起來,這才免得它繼續跌跌撞撞。
“怎麼了?”
謝摯好笑不已,撓了撓小獅子軟綿綿的下巴,它舒坦得眯起眼睛,連小爪子都像花朵一般伸展開來,於是謝摯便不由得語氣更加柔軟。
她捏起一片烤肥遺肉喂到小獅子嘴邊,“想吃嗎?是不是又饞啦?嗯……你還能吃得下嗎?”
小獅子用行動證明它還能吃得下,當即低下圓圓的小腦袋一口吞下那片烤肉。
它之前從未吃過熟食,烤肉冒著白氣,還有些燙,將它燙得連粉舌頭都吐了出來。
但它食髓知味,就算被燙得直吐舌頭,還是不斷地扒拉謝摯的手,意思是它還要。
這也太能吃了……謝摯失笑,乾脆先把自己放在一邊,給小獅子專心致誌地喂起烤肉來。
她心想,這可完蛋了,她身邊真是聚集了一堆能吃的家夥:
誅天魔蓮的涅槃種自不必說,冒著被玉牙白象抹殺的風險,也要偷偷喝她的血;火鴉也很貪吃,為吃肥遺肉差點死在碧尾獅口下——這下可好,又來了一隻胃口好得能吞天的小獅子。
這樣下去,她遲早有一天得被吃空呐……
謝摯思及往後該如何過活,不由得苦惱地歎了一口氣。
她今年才十四歲呢,沒想到就要為生計食物而操心奔波了,這讓她又發愁又覺得好笑。
火鴉也吃得肚皮圓滾滾,動都動不了,正在一邊躺著不停打嗝,每打出一個嗝都溢出來許多金色精氣,心疼得它哇哇大叫,簡直恨不得把自己的喙給封住。
肥遺肉中蘊含著的海量精氣對它裨益極大,它此刻渾身烏羽都燃燒著金色火焰,神異而又非凡,看起來竟有幾分像傳說中的三足金烏。
它就算撐得動不了還要掙紮著指責謝摯:
“喂!小摯!你怎麼對它那麼好啊!還喂它!真礙眼!”
火鴉氣哼哼地直扇翅膀,“你都沒喂過我來著!怎麼還厚此薄彼呢!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咱倆這交情怎麼樣你就說,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啊?”
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火鴉躺在地上老神在在地張大嘴巴,理直氣壯道:
“快些喂我——我也要吃!”
“……”
謝摯無奈又好笑,隻得也把烤肉片親自喂到它的嘴巴裡,感覺自己十分像什麼馴獸師,又有點像雞媽媽。
最後的結果就是她們三個又一起吃了好多,烤肉的火焰一晚上都沒有熄滅,直到火鴉和小獅子再也吃不下一丁點東西,謝摯也吃得渾身直冒金色曦光,這才罷休停嘴。
第二天她們原本一大早就要出發去萬獸山脈深處,結果火鴉又在肥遺肉的洗禮浸潤下突破了境界,接連開辟了足足三道符文,即便謝摯牽掛族長心急如焚,也不得不暫時停下來為火鴉護法;
趁這難得的空閒,謝摯也觀悟了一整天小獅子體內蘊藏的寶術,順便仔細煉化昨天晚上吃的肥遺精氣,直到一切都過去,她們這才在第三天清晨終於啟程。
此刻眼見小獅子又咬她的手指,謝摯還以為它是又餓了,但是一摸,它的肚子又還圓滾滾的。
“彆擔心,小摯。”
火鴉也將腦袋湊過來,眼睛忽閃忽閃,“它是跟你鬨著玩兒的……”
它笑道:“像這種寶血靈獸,牙齒生長得十分快,會在自己親近的族類身上磨牙,有時還會糾纏著打鬥一番,這都是它們表達親密和喜愛的方式。”
“噢……”
謝摯恍然大悟,摸了摸碧綠小獅子的圓腦袋,“那麼它是很喜歡我嘍?”
火鴉毫不客氣地給她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廢話!你前天晚上給它喂了那麼多肥遺肉,要是我我也喜歡你。”
“喂,小獅子……”
謝摯跟翡翠小獅子好聲好氣地說話,“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是,你不可以再咬我了!很疼的!你知道嗎?”
她恩威並施:“要是你再咬我,我也就咬你。”
教訓完小獅子之後,謝摯將毛團子似的圓滾滾小獅學著碧尾獅的樣子塞到胸口,“好了,我們接著走!”
沒奔出去幾步,一團綠丸子就撲通一聲從她的懷裡滾了下來,在地面上茫然地眨著大眼睛,似乎是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忽然掉了下來,立起後腿,抱著謝摯的靴子就往她身上爬。
哎,怎麼掉下去了?
謝摯困惑地將它撈起來,重新塞進懷裡。
下一瞬,綠毛小獅子又撲通一聲滾了下來,攀著她的褲腿跟她大眼瞪小眼。
謝摯:……
素來以聰慧聞名的人族少女此刻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同樣都是塞進懷裡,為什麼碧尾獅行,她就不行?
火鴉在一旁終於憋不住了,它捧著肚子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猖狂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麼了?你笑什麼?”謝摯還一頭霧水,沒想明白。
黑色大鳥樂得在地上直打滾,眼淚都笑出來了,過了好長一會,它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小摯啊,兜不住小獅子是因為……是因為……你真的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