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的初春並不清秀和軟,黃色的風沙在十萬裡曠野之中呼嘯席卷,塵沙遮天蔽日,仿佛永不止歇,隻有十餘片珍貴的綠洲星星點點地分布於天恩河兩岸——這也是星羅十六部得名的來由。
而白象氏族就是雍部中一個最普通的小村落。
雍部佇立於大荒最西,離靈獸聚居地與昆侖神山最近,是邊疆中的邊疆,受獸潮衝擊非常嚴重,素來即是關隘險地,被稱為“大荒咽喉”,也被喚做“守護中州的第一道門”,曆來隻有最強大的王侯才會赴往雍部領封牧首,
謝摯解開發絲上纏繞的草繩,撲通一聲跳進河水中去,捧起一把水洗了洗臉,這才露出塵土下漂亮清楚的一張臉,模模糊糊地說:
“……聽說我們雍部新來的這位牧首很了不起呢!好像是皇室宗親還是什麼……唉,我忘記了,總之,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火鴉正在岸邊的大石頭上懶洋洋地曬太陽,感覺自己渾身骨頭都在日光下被燙酥了。
它眯著眼睛,滿不在乎地擺了擺翅膀,又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嗨,你跟我說這些乾什麼,我又不關心你們人族的事兒。”
“你們人族太傲慢了,總是以為世上什麼東西都圍著你們轉……”
太陽暖洋洋的,曬得它昏昏欲睡,從嗓子裡咕噥了一聲,“照我說,我們才是大荒的主人,你們都是強盜,把我們趕出綠洲,還怪我們跟你們起衝突……”
白象氏族每年都會有數十族人葬身獸潮,謝摯不能聽這話了,一下子漲得滿臉通紅,從河水裡豁然起身:
“你……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們每年都會失去很多族人的……”
“噢,你們死族人,那我們就不死了嗎?”
火鴉翻了翻眼睛,對她的憤慨不以為意,把腳爪長長地伸展開來,“小摯,我說你呀,什麼都好,就是年紀太小——太天真……你真是什麼都不懂。”
話剛出口,火鴉立刻就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過分,心中暗悔不已,連忙就想翻身補救。
“哎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讓它沒想到的是,謝摯既沒有像它想象得那樣惱羞成怒,也沒有露出傷心難過的神情,她隻是忽然整個人一下子沉靜下去,低著頭不作聲,默默地穿好靴子上岸來了。
“哎……你……”
但她這樣反而讓火鴉覺得心裡不踏實,它有點七上八下的慌張,連忙提著腳爪很狗腿地湊到謝摯旁邊詢問:
“你這——突然這是怎麼了?不繼續洗澡了嗎?還是不開心?——誰惹你了,我幫你揍他去,怎麼樣?”
看著平常活潑開朗的女孩忽然這麼安靜落寞,它渾身上下都不舒坦,此刻倒恨不得謝摯像往常一樣跟它好好地吵一吵、生一頓氣了。
“也沒有不開心……”
過了一會,或許是實在被火鴉纏得受不住了,謝摯才輕輕地應了一句。
她擰了一把頭發上的水,把濕漉漉的頭發慢慢編成辮子,悶悶地說:“我就是覺得你說得對……我年紀太小,又太天真了。”
她是不是被族長保護得太好了?
她又想起了幾天前玉牙白象冷淡的面容,但她的話較她的神情還要更冷三分……凍得她心頭難受極了。
“原來她隻是在利用我……”
謝摯慢慢蹲下身,撐著臉,長長的睫毛落寞地垂了下去,“我還以為……她是真心對我好呢。”
火鴉當然知道她話中的這個“她”是誰,它一時之間也有些尷尬,好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有心幫謝摯罵玉牙白象幾句卻又不敢——寶骨還在謝摯懷裡揣著呢!
傳說上古年間的神祗被呼喚名諱都會有所感應,就算玉牙白象現在隻剩一縷殘魂度日,且還在整日沉睡,它也萬萬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冒險。
最後火鴉也隻是默默地靠到了謝摯身邊,很人性化地用翅膀撫了撫女孩單薄的肩背。
“彆難過啦……”
它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心思敏感的人族少女,隻得乾巴巴地說,“咱們不理她就是了。”
火鴉這副笨口拙舌的樣子真好玩,謝摯被它逗得撲哧一笑,她笑著拍了拍火鴉,重又振作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誰說的,我才不難過呢!——我一點都不難過!”
“知道知道,你不難過。”
火鴉一邊答應著一邊運轉起火符文,非常熟練地替謝摯把濕漉漉的身子烘乾——自從前幾天玉牙白象跟謝摯說過那次話之後,謝摯就再也不願意去找她了。
謝摯這幾天還是照常訓練,把自己在大荒的塵沙中滾得一身土,但她又很愛乾淨,每天訓練完之後都會跑老遠到天恩河的一條小支流裡洗澡,於是把謝摯烘乾的重任就交到了掌握有火符文的火鴉身上。
因為它嘴上沒把門把謝摯惹難過了,火鴉今天特彆勤快,它俯下身子主動請纓:
“上來吧,今天就坐著本鳥回村吧。”
“噗,其實你不用這樣……”
謝摯被它逗得樂死了,剛剛眉眼間的落寞一掃而空,又回到了平常的神采飛揚,“——不過既然你誠心誠意地求我了,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你吧!”
她輕盈地躍上火鴉的脊背,火鴉昂首清鳴一聲,如箭矢一般飛入長空。
在火鴉背上趴著的時候謝摯明顯已經恢複過來,又開始張牙舞爪地放狠話:
“……哼,還太一真神呢,等我找到她我一定要好好地揍她一頓,讓她改名叫太一假神!”
但是火鴉並沒有接她的這句玩笑,它神色忽然凝重起來,一邊飛一邊低低地說:
“小摯,你們村子裡……好像有麻煩了。”
它是神禽,雙目似電,目力較人族要好上許多,可以遠望數十裡,此刻早已遠遠地望見白象氏族的村落裡正飄著濃黑色的狼煙。
“什麼?”
謝摯心中猛地一緊,伸長脖子向前撲去,“讓我看看怎麼了?”
“彆著急,很快就到了。”
火鴉知道她心焦,低聲安慰了她一句,隨即就不再言語。它渾身符文流轉,催發極速,像一團黑色的火焰一般朝白象氏族急射而去。
伴隨著耳旁的呼嘯風聲,謝摯的臉色也沉了下來——飛得近了,她看到了村子裡處處燃燒著的鮮紅火焰,像巨大的火獸在舔舐這座村落。
——這是誰乾的?
剛到村口謝摯就從火鴉背上跳了下來,她心急如焚,渾身早已騰起晶瑩曦光,急匆匆地往村子裡奔。
村子裡急呼不斷,到處都是奔走救火的族人,她趕緊抓住一個抱著木桶灰頭土臉的熟人詢問情況:“阿雲哥!這是怎麼了?”
象飛雲抹了把臉才看清來人,面上當即浮現出焦急神色:“小摯!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地下躲著去!”
說完他就拎著木桶要走,卻被謝摯緊緊地拉住不能離開:
“阿哥,你告訴我到底怎麼了?什麼躲著?族長呢?雨姑姑呢?還有阿林叔——”
躲到地下去?謝摯心裡亂極了:白象氏族為躲避獸潮在地下挖有坑洞,非危急關頭絕不會啟用……可現在是初春,並不是獸潮頻發的寒冬——到底是怎麼了?
見她抿著嘴唇臉色蒼白,漆黑的眼睛裡滿是焦急不安神色,畢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象飛雲也不由得有些軟下心腸。
他咬咬牙,扔下手中的水桶,拉著謝摯就往地下坑洞的方向跑:
“金狼氏族借著那些中州人的名頭來發難——”
青年的嗓音因為恐懼和疲憊在風中微微顫抖:
“——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聽來的,硬說族長進萬獸山脈裡獵來了許多靈獸……今年有饑荒之象,許多村子都沒有東西可吃,他們跑來要咱們交出獵物——可是咱們分明也什麼都沒有!族長他們是進山了沒錯,可是他們十幾天以來連回音都沒有,更彆說獵物了……”
他憤怒極了,脖頸上的筋都在跳動,“他們抄東西抄不到,就放火燒了咱們的村子!還抓走了我們許多小孩子,連剩下的沙莖都搶走了!”
“他們怎麼敢!”
還敢捉人……謝摯心中驚怒交加,“律法明文規定不許搶奪他族,他們就不怕牧首大人懲治嗎?”
“他們自然不怕——抱上了中州人的大腿,天王老子都不怕。”
一路飛奔一路交談,終於到地方了,象飛雲將地道上覆著的石板輕手輕腳地挪開:“他們的人剛才走,我害怕他們待會還要回來,小摯,你快躲進去,我找象英救人去!”
“不行……”
謝摯猛地想起來之前象嘯林囑托她的事,趕緊拉住象飛雲,“阿英在閉關衝擊第四道符文,你不能去打擾她!”
要是在閉關的時候被擾亂心神,對日後的修行害處極大,說不定還會落下心魔!
“都什麼時候了還閉關,再閉下去咱們白象氏族都要被燒完了!”
被她扯住掙脫不開,象飛雲急得都快跳起來了,口不擇言道:“你又不是白象氏族的人,你當然不心疼!”
話衝出口他才意識到不妥,但謝摯已經白著臉將他輕輕地放開了。
現在再後悔也來不及了,象飛雲暗歎一聲,努力讓自己的語氣更好一點:“彆多想小摯,你快進去吧。”說完他就又匆匆飛奔離去。
舉目四望,平日再熟悉不過的村莊處處燃燒著火焰,滿目瘡痍,濃煙滾滾,謝摯被嗆得咳嗽了一聲,悄悄地擦了擦酸澀的眼睛。
對,她什麼都不知道,阿英決定閉關不知道,族內鬨饑荒不知道,族長他們進山打獵也不知道,現在還什麼忙都幫不上——族長把她養這麼大有什麼用?
她下意識地撫摸著懷中晶瑩溫潤的寶骨,終究還是不想萬事都依靠玉牙白象,神色漸漸堅定起來。
“彆藏啦,大黑鳥,我都看見你的尾巴了——”
謝摯蹲下身,將地道上的石板重又嚴絲合縫地關好,頭也不回地說。
藏在一座石屋背後的火鴉尷尷尬尬地步出來,“咳咳咳……煙這麼大,你怎麼看見我的?”
謝摯沒答它,輕快地朝它奔過去,撫了撫它脖頸上光滑的羽毛,壓低聲音:
“喂,火鴉——”
她鄭重其事地說:“我們去把那些強盜殺個片甲不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