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覺得玉牙白象就是在哄我……她根本就不想教我。”
空氣裡滾動著熱浪,遠處的地平線都因為炎熱有些細微的扭曲,謝摯擦了一把汗,第不知多少遍咬牙切齒地跟火鴉抱怨。
火鴉趴在她背上負著的一塊巨石上,嘎嘎直樂:“你不信就彆聽她的話唄,又沒人逼你。”
“駕駕,快點跑!本鳥還沒騎過人呢!”
火鴉意氣風發地揮了揮翅膀。
謝摯背上負著的這塊巨石極其致密沉重,跟火鴉巨大的軀體加起來足有萬斤重,即使謝摯天生肉身驚人,背著這種分量疾馳也很有些吃不消,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
尋常人修煉到煉體大圓滿會生有巨力,可以舉起數百斤的巨鼎,但人族天生肉身脆弱,不比他族以氣力取勝,五百斤已經是尋常人族的煉體極限。
謝摯之前的極限是兩千斤,但在數日前被玉牙白象一指壓得渾身骨骼斷裂又重塑軀體之後,她的身體好像又有了新變化,如同涅槃重生,肉身晶瑩剔透,比之前又大進一步,極限已逼近萬斤。
但這卻仍然達不到玉牙白象的要求標準,她隨手在地上擲出一尊拳頭大的碧綠小鼎,告訴謝摯什麼時候能舉起它才算小成,之後再教她寶術。
那尊小鼎看起來輕巧得像孩童的玩具,謝摯不由得心生輕視,當即誇下海口,立刻就要將它舉起來,結果筋疲力儘也沒挪動小鼎一絲一毫,這時玉牙白象才在一旁微笑著道,這尊小鼎之中摻了一絲仙金,隻是看起來小,其實內蘊乾坤,足有十萬斤。
十萬斤!
謝摯欲哭無淚,要不是玉牙白象不像是出爾反爾的人,她幾乎都要以為她是故意刁難捉弄她,不想教她寶術了。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也舉不起十萬斤的東西的……
“你不是已經能背著一萬斤飛馳了嗎?”
火鴉在她背著的石頭上笑得打滾,“加油,人族崽子小凶獸,不過還隻差九萬斤而已。”
“快閉嘴吧你!大蝙蝠!你真該減減肥了!”
謝摯在一望無際的平地上飛奔,腳下騰起滾滾煙塵,一路上驚起無數飛鳥小獸,嬌小的體形跟背上負著的巨石火鴉相差極大,遠遠望去就像一隻小螞蟻抗著巨大的米粒。
“到了!”
終於到村子了,謝摯如同看見救星一般兩眼直放光,一邊嚷一邊催火鴉,“快下來快起來!我不行了!”
“嗨呀,你真懶,多背我一會能怎樣?”
火鴉抱怨著振翅而起,在它身下騰起一片巨大的煙塵,那是謝摯扔下巨石砸起來的沙塵。
它很嫌棄地抖了抖身上的沙子:“咳咳咳,慢點行不行,弄得我羽毛上都是土!”
“我自己也全身是土呢……”
謝摯吐出一嘴巴的沙子,在自己身上拍來拍去,她比火鴉還要更加慘不忍睹,被沙塵裹得幾乎成了一個土黃色的小人,隻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還在臉上亮晶晶地閃。
“走,我們去找玉牙白象去!”
玉牙白象一掐訣就能讓她身上變乾淨,這個神通謝摯眼熱得很,但她又暫時不肯教她,於是謝摯乾脆這幾天結束訓練後一直拿她當洗澡的使。
路上還碰見了好幾個族人,象嘯林笑嗬嗬地朝她揮了揮手,“小摯,回來了啊?”
“嗯,阿林叔!”
謝摯掃過他滿面的塵沙和身後背著的巨大石錘,心中有些疑惑——阿林叔也出去了嗎?是去打獵,還是……
但她緊接著就把這疑惑拋到腦後,因為象嘯林撓頭笑道:
“對了小摯——象英這幾天在閉關修煉,衝擊第四道符文,族長讓我告訴你,這些時日莫要去擾她。”
真是!誰擾她了!說得好像她很煩人一樣……謝摯止住腳步,心中有些憤憤不平,想了想又問:
“阿林叔,那族長呢?我好多天都沒見到她了。”
象翠微是族長,事務繁忙,常常出門,有時她甚至會一去數月不返,謝摯也習慣了。隻是她最近一直想找個空把寶骨和玉牙白象的事告訴象翠微,但她老是找不到她;問其他族人,他們也不知道。
她又“啊”了一聲:“說起來,雨姑姑最近好像也不在村裡……”
象翠微和象穀雨差不多是白象氏族最強大的戰士們了,謝摯感到心中有什麼靈光輕快地一閃而過,未等她抓住細細想通,象嘯林就急急忙忙地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們……咳,也沒啥事……小摯,你快去洗把臉吧,阿叔還有事就先走了。”
說完,山一樣高的漢子就背著石錘急匆匆地走了,看那背影,好像生怕被謝摯抓住一樣。
“……真奇怪。”
謝摯望了一會象嘯林落荒而逃的背影,小聲自語:“他們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
為什麼要瞞著她呢?她的心情忽然低落下來。
直到慢慢地走到祭壇旁,她還是有些提不起精神,發了一會呆才從懷中摸出寶骨,輕輕地擦了擦:
“玉牙白象,我來了——你醒著嗎?”
寶骨晶瑩溫潤,緩緩流淌出潔白曦華,在空中凝聚成一個泛著神光的人形,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出,正是玉牙白象。
謝摯不管看多少遍這景象還是覺得很美,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靜靜等待——
玉牙白象睜開眼睛,晶藍色的眸子就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淡淡地道:
“你今天訓練的成果如何?可有進展?”
一說到這個謝摯就倍感心虛,低著頭不敢看她,“我現在可以背著萬斤左右的東西飛馳,但……但離十萬斤還遠得很……”
“我不明白……為什麼非得十萬斤?”
她又仰起臉來,顯出不解模樣——明明她現在已算很了不起了,她覺得大荒之中很難碰得到一個比她純粹肉身更強之人。
玉牙白象看了她一會,闔上眼睛:“這是我們那時候的考核標準。舉凡神獸幼崽,煉體境都須得舉起十萬斤大鼎,方算圓滿。”
她語氣太過理所當然,聽得謝摯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等等……可我分明不是神獸啊!”
“要學我的寶術,肉身就要可與神獸相比。”
玉牙白象看了看她皺成一團的小臉,又多說了幾句:“你們人族學習寶術的方法不對,以為隻要通悟寶術符文即可,旁的一概不管;這種學法隻得皮毛,未得精魂,失之甚多。”
“切莫驕傲自滿,天下並非隻有人族一族,比人族強大的種族比比皆是,世界浩瀚廣大,萬類爭競自由,隻是你如今尚未見到罷了。”
她輕聲提點,“隻做人雄可不夠;要做,當做萬族之雄。”
“那我該怎麼做?”
十幾歲的少年聽到這話怎能不胸中陡然生出一股萬丈豪情呢?謝摯眼睛亮起來,深以為然地連連點頭,往前靠了靠,不知不覺間又趴到了她的膝蓋上。
她此前還從未想過這些,因為她甚至不敢奢想自己還能活過十五歲;現在遇到了玉牙白象,忽然之間世界對她來說都不一樣了,好像在她眼前展開了一幅嶄新的畫卷,未來有了光亮和盼頭,令她心馳神往。
玉牙白象捏指掐訣將她身上弄乾淨,站起身來:
“走罷,我教你——我的傷現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謝摯一陣激動難安,不知道她要怎麼教她?神通?寶術?上古年間的秘法?
玉牙白象雖然如今隻剩一縷殘魂,但她可是一尊貨真價實的神明!她教的東西,能不好嗎?
玉牙白象忽然站定,轉過身來,“你聽說過狼與狽嗎?”
“……聽說過。”
大荒的兒女當然對草木獸禽都了如指掌——但是這與教導有什麼關係?謝摯迷茫地眨了眨眼。
“狼狽共生,不可分割。狽前腿極短,非俯在狼背上不能行走;與此同時,狽也可以幫助狼捕獵。”
玉牙白象笑了笑,道,“這恰如你與誅天魔蓮的種子。”
“你們也是一種……很特彆的共生關係。”
她輕聲道:“種子現已融入你的血肉之中,要借著你活下來,與你分離不得,因此你不能死,它會在你受傷之際不斷修複你的身體。”
“但是如果沒有外物可以供給它吞噬,它也會吸食你的血液——換而言之,你既是它寄生的宿主,也是它養的儲備糧食。”
玉牙白象頓了頓,“我猜想,你說你之前總是口鼻流血,大概就是被它吸食過多的緣故。”
謝摯聽得一陣不舒坦,有點生氣地攥了攥拳頭,“這麼說,我身體裡原來一直養著一個吸我血的家夥啊……我就說我怎麼一直吃不飽呢……”
“就不能把它取出來嗎?象神大人?”謝摯扯了扯衣領,眼巴巴地望著玉牙白象。
玉牙白象失笑,搖首道:“取不出來的。我說過,如今你即是蓮種,蓮種即是你,若是強取,你也會一並死去。”
“那我為什麼觀測不到符文呢?也是因為這個什麼種子吸了我的血嗎?”
“或許。”
玉牙白象不置可否,隻是道:“一步一步來,你還是先突破十萬斤極境罷。”
她背過手去,直視著謝摯,眼裡忽然展開一片清淡的笑意,“——你猜出來我要怎麼教你了麼?”
“不、不知道啊……”
她剛剛分明都在說一些彆的事情,隻字未提教法,怎麼突然就要考她了?謝摯懵懵地答應了一聲,搖搖頭,“這我怎麼能猜得出來,我又不聰明——”
玉牙白象方才的話在腦海中輕快地劃過,謝摯心中靈光一閃,臉色忽然徹底白了下來。
帶了最後一分僥幸和期冀,她可憐巴巴地艱難開口,“不會是要那樣吧……?”
“看來你已猜出來了。”
看到她的神情,玉牙白象就已經明白她猜中了。她微微展顏一笑,讚道:“你尚不算笨。”
“就沒有彆的辦法嗎?”
“有是有——比方說為你洗禮。不過那需要仙藥寶血,你們村子一窮二白,連一分洗禮所需的材料都備不齊的。”
“我們村子窮也沒辦法呀!何況這也是你的氏族!”
謝摯一邊答應著一邊悄悄後退,扯起還在雲裡霧裡的火鴉跳起來轉身就跑:“象神大人謝謝你不過我還是自己去訓練吧!”
一眨眼謝摯滴溜著火鴉已經跑得隻剩一個小黑點了,玉牙白象眼裡噙著笑,也不去追,直到她快跑出視線這才輕輕掐指,下一瞬,謝摯的領子已經拎在了她的手裡。
“這個法子很簡單,你為何要跑?”
她很不解似的捏了捏少女粉撲撲的臉頰,似乎是感覺手感頗佳,又掐了掐。
謝摯使勁掙了掙,發覺女人的手臂仍舊紋絲不動,這才徹底喪失逃跑的希望,捂著臉哀號一聲,“很疼的好不好!”
“忍一忍就好了。”
出乎她的意料,玉牙白象居然安慰了她一句,“你既要走這條路,以後受的苦處必然會比今天更多、更疼。”
……這還不如不安慰!
謝摯哭喪著臉,心知今天是一定逃不過去了,連忙調整心態結結巴巴地懇求:“那你、那你可要輕一點啊。”
玉牙白象點點頭:“我自有分寸。”
……
“象神大人!我回來了!”
空中還沒看到火鴉的影子,它的聲音就已經遠遠地傳了過來,“剛剛我是被謝摯扯跑的,您要罰就罰她啊,跟我可沒有半點關係——”
火鴉撲騰著翅膀穩穩降落在地,提著腳爪左顧右盼地往前又走了幾步,好好一隻神鳥硬是給它走出了狗的氣派,“象神大人?象神大人?”
祭壇寂靜無聲,隻有大柳樹的萬千碧絲在風中輕輕搖晃。
奇了怪了,人呢?火鴉咂咂嘴,困惑地歪歪頭,繞著柳樹四處探頭看了一圈,還是沒有半個人影。
它被謝摯扯跑的時候明明兩個人就在這兒啊?
“象神大人,我——”
火鴉忽然噤了聲,簡直恨不得拿繩子纏住自己的嘴巴,它狠狠地閉上眼睛,一邊退一邊大聲表態:“那個,那個……我什麼都沒看見啊,真的,您繼續,您繼續。”
在它面前不遠處,美貌的白衣女人正在安撫膝上泫然欲泣的少女。
謝摯哭得眼淚汪汪的,眼淚珠子一串串地掉,顯然是疼得狠了,“你不是說會輕一點嗎?你騙我……”
玉牙白象似乎有些拿她手足無措,半晌才低低地道:“我方才已經很輕了。”
“誰說的?”
謝摯本來就委屈,聞言心裡更難受,她扁扁嘴巴,又想哭了,“真的好疼……”
真沒看出來,象神大人還有這種愛好……火鴉在心裡“嘶”了一聲,拿翅膀捂住眼睛開始謹慎地思考逃跑的道路——萬一這位神明遺魂因為被撞破好事而忽然惱羞成怒,把它拔了毛烤來吃,那就不妙了。
“好了,莫要再哭了。”
玉牙白象此刻顯然沒空管一隻色鳥心裡怎樣暗暗地編排她,她歎了一口氣,“不這樣,你怎樣在沒有外物幫助的情況之下快速鍛煉肉身?”
“隻是沒想到,我的氏族竟會在萬年之後如此窮困,連一株仙藥也拿不出來……”
她神色之間有些隱約的悵惘,又很快地消失了,重又恢複一片寂靜的安然,“快起來罷——你現下感覺如何?”
“感覺……”
謝摯抹了把眼淚,從她膝蓋上乖乖地滑下來,“胸口在往外淌暖流,渾身都暖洋洋的,骨頭好像也被接起來了大半。”
“不錯,比上一次又快了一刻鐘。”
玉牙白象微微頷首,輕輕地笑道:“那顆魔種上次吞噬了我半邊手臂,還想自己屯起來不給你用,它吸了你那麼多血,如今也是時候讓它連本帶利地還回來了。”
常言道,肉身最難修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修行肉身所需極大,一路成長耗費的天材地寶數不勝數,非大族不能供養,而白象氏族太過窮困,什麼寶藥都沒有,即便她是神明,但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無法給謝摯舉行寶血洗禮。
無奈之下,她隻得故技重施,將謝摯的骨骼經脈重又壓毀,蓮種不能眼看著自己寄生的宿主去死,被迫為謝摯重塑肉身,甚至還動用了之前吞噬的玉牙白象精氣,現在謝摯渾身都在發著柔和的曦光,肉身無瑕,晶瑩剔透,隱隱在逼近一種至高無上的境界。
玉牙白象又細細地看了她一眼——尋常人都是肉身強度跟著境界緩緩提高,似她這般,銘紋境都尚未突破,肉身卻已可與道宮境媲美,以她上萬年的壽命見聞來看,都極其少見。
“照這麼說,要是我們一直這樣下去,我豈不是能肉身成聖嗎?”
謝摯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疼都不抱怨了,眼睛又亮起來,“——就像傳說中的上古神祗一樣?”
“休要做夢。”
玉牙白象淡淡地補刀,“世上安有這等好事。修行還是須得腳踏實地,一步一步來。雖說有我在,蓮種不敢吸取你的血液,但等它吞噬的精氣耗完,你也就不能寸進了。”
“去休息罷——”
她彈了彈謝摯的腦袋,“明日仍舊這個時辰來,我們繼續訓練。”
謝摯痛苦地捂住了臉:“真的就沒有彆的辦法了嗎!”
還是真神呢,她原以為……原以為……結果到頭來,原來萬事還是要靠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