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近溪一大早出門之後,江允墨悄悄地來到了工具房。
昨夜工具房一夜燈火未熄,江允墨也幾乎一夜沒睡著。但一直等到封近溪出門,他才起身來察看。
工具房裡依然潮濕陰冷,空氣裡還殘留燭火通宵燃燒的氣味,桌上散落著數張封近溪昨夜畫的草稿。
江允墨熟悉琴棋書畫,一眼便能看出封近溪的畫稿出自大師手筆。
這怎麼可能?不學無術的封近溪難道是天才?他一直隱瞞了眾人他的才華?但想想自己親眼所見封近溪的所作所為,江允墨產生了深深的疑惑。
難道是因為封老爺去世封家沒落,眼看著大廈將傾,封近溪幡然醒悟了?亦或是那些欠債真的把他逼急了?
江允墨不相信人真的能一夜之間變好,可這些圖紙上惟妙惟肖的圖像卻深深吸引了他。這真是封近溪畫出來的嗎?
封近溪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他一回家就往正房跑。
推開門,江允墨正背對著門口端坐在鏡子前,衣領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封近溪不由一怔。
江允墨回過頭來,仙鹿般漆黑的眸子盯著他。
封近溪擠出個尷尬的笑容:“允墨,昨晚睡得可好?”
江允墨看著對面那人的桃花眼,那人生得也是人中龍鳳、天生的風流。若不是實在性情太過惡劣,那張臉還是無可挑剔的。
江允墨微微點了點頭:“好。”
“你手臂上的傷呢?抹了藥膏嗎?”封近溪上前一步,江允墨防備地站了起來。
“已經好很多了。”
“那你記著每日擦藥。”封近溪試著緩解氣氛。
江允墨似乎並不領情,眼神又開始下逐客令。
封近溪趕緊道:“對了,早上我去了一趟店鋪,你猜怎麼著?”
江允墨抬眼看他。
“本來想要退貨的主顧不僅沒有退貨,還追加了訂貨數量。”
“真的?”
“真的!”封近溪笑眯眯道:“你等著吧,我一定會把封家生意做起來,讓你們重新過上好日子!”
江允墨的睫毛微微顫了顫。
“呃,允墨,你在這個世界,哦不是,我說封家這宅子住了多久了?”
“三年。”
“那你有沒有覺得我跟以前有點不一樣?”封近溪指著自己的臉。
江允墨抬起眸子,看了他幾眼,小聲道:“有……一點點不同……”
“真的?”封近溪激動道,“哪裡不同?”
“你……以前不會管家裡的事,現在……”
原來是這樣,封近溪泄氣地垂下肩,靠在門框上。抬頭正看見天上的一輪明月,不由歎道:“哎,到底要我怎麼辦呢……”
他心裡想的是自己不知為何來到這個世界,也不知能不能回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麼就被命運推著往前了。
江允墨走到他身邊,抬頭也看著月亮:“贏得比賽,守住封家的產業,老爺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封近溪扭頭看他,月光像一層紗籠罩在江允墨臉上,勾勒出他清冷又美好的側顏,封近溪腦海裡飄過“輕雲蔽月,流風回雪”來,他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盯著江允墨的臉看,不由有些發怔。
江允墨也轉過頭來,輕聲問:“好嗎?”
“好。”封近溪不由自主地答道。
封老爺雖然技藝高超,但受限於時代,所做的銅壺多用的是鋅白銅,顏色發黃,做出來的東西不太好看,配不上真正的貢品。
封近溪決定改用鎳白銅做銅壺,這是一種質量很高的白銅,做出來更加美觀。
下料之後,開始製作銅壺的壺身。身為非遺傳人的他,據測量結果裁切銅料,分毫不差,動作流暢嫻熟,完全是匠人大師的模樣。
鏨刻前的準備工作主要是是拓圖,下一步再開始點綴“上色”。他采用的是鏤金裝飾法,將需要上色的部分去除,用顏色不同的其他金屬填充進來。
這樣的工藝十分繁複,既要圖案線條流暢,又要開槽精度準確,加工製作難度非常大。在反複調整磨合的過程中,堅硬的金屬即使是細微的調整,都會消耗工匠的精力和體力,不斷的考驗著人的耐性和毅力,直到兩種合金嚴絲合縫嵌套在一起。在這個時代幾乎不可能有同行能夠完成。
掐絲琺琅製作工藝要運用青銅工藝、瓷器工藝,傳統繪畫和雕刻技藝,堪稱傳統工藝的集大成者。封近溪相信隻要他做出來,一定會驚豔這個時代。
進入娛樂圈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找到這種專注的感覺了。
封近溪在工具房將自己一關就是三天三夜,直到這天傍晚丫鬟小菱來敲門,他才不耐煩地應了句:“什麼事?”
“大少爺,王公子和冒公子來了,說要見你。”
“不見不見。”封近溪脫口而出。
小菱遲疑了一下:“大少爺,你真的不見嗎?他倆是你最好的朋友。”
封近溪一想,原身最好的朋友能是什麼好人,多半就是狐朋狗友罷了,更加篤定答道:“那更加不見。”
小菱過沒一會,又來敲門:“大少爺,王公子和冒公子說,你欠了他倆的債,今晚要是不跟他們一起喝酒,就要你還債。”
封近溪丟下手裡的鏨刻刀,被原身氣得半死,眼下隻能由他這個現代五好青年去補窟窿了,正好以後跟這些狐朋狗友劃清界限。
王公子和冒公子似乎跟原身很熟,自帶了酒菜和下人,早已在封家的餐廳裡布好了酒席,就等著封近溪現身。
封近溪入了席,跟兩人寒暄一番,忽然想了起來。這個王公子是封家銅器廠銅料主要供貨商王老爺的兒子,相當於產業鏈上遊。而這個冒公子的爹是南北商行的老板,也是個重度手工藝品的愛好者,相當於封老爺的鐵杆粉絲和下遊渠道商。
封家生意如果要繼續做下去,這兩人封近溪都不能得罪。
幸好自己方才沒任性堅決不見客,封近溪趕緊讓下人阿奇和小菱把家裡珍藏的好酒拿出來,招待貴客。
哪知道這兩個人跟原身一樣,都是紈絝子弟,根本沒興趣談正經事。封近溪剛跟他們聊了幾句生意,就被他們打斷了。他們根本就沒耐心看新產品設計,把圖紙扔到一邊就開始喝酒,封近溪隻好默默地收起了圖紙。
“近溪老弟,我跟你說,最近倚紅閣來了花魁,那個身姿曼妙……”
“你怎麼一臉不感興趣,你都多久沒跟我們去喝花酒了。”
封近溪小心翼翼問:“我以前……很喜歡喝花酒嗎?”
酒過三巡,王公子已經有些微醺了,眯著眼瞧他道:“你呀,我一直懷疑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花魁你也隻看不吃,家裡的天仙你也不感興趣,你老實承認你是不是身體有恙?”
“我能有什麼事!隻不過哥們愛好不同罷了。”封近溪趕緊轉移話題,並給左右兩人斟酒。
“你能有什麼愛好,不就是賭錢。”冒公子拍他的肩膀,“不過這件事我提醒你,你現在可進不了賭場了,現在各大賭坊都把你列入了黑名單,你要是想翻身,除非……”
“除非什麼?”
天色已沉,街市上的燈火逐漸點亮了起來。
江允墨抱著一床嶄新的棉被往家中走,燈火照在他臉上,眼睛裡似乎帶有希望。
天氣轉涼,工具房裡潮濕,也許該為封近溪換一床被子了。他也不知為何,竟然用自己的嫁妝換錢,為那個厭惡他的夫君添了床新被。
封近溪在工具房已經埋頭苦乾了三天三夜,也許他真的在為了這個家而努力。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也許自己也應該儘一份力……
封家府邸的大門口停了兩輛馬車,這個時候會是誰來了呢?江允墨微微蹙起眉。
進門正巧遇到下人阿奇。
“少夫人。”
“阿奇,家裡來客人了嗎?”
“是啊,王公子和冒公子來了,大少爺正陪他們在花廳喝酒呢。”
這些狐朋狗友跟蒼蠅似的趕都趕不走,而且封近溪怎麼有空理他們呢?
回後院要經過花廳,江允墨抱著被子走到花廳的廊軒外,聽見裡面有人說話。
“近溪老弟,你現在欠下的債可不是一朝一夕能還清的了,我這有樁美差,你要不要參與一份。”
封近溪:“冒公子請說。”
冒公子:“我爹近來打算去江南開分行,我已經主動請纓去開拓生意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王公子笑:“彆聽他的,他肯定是想遠離他老爹的管教,一個人跑去江南逍遙快活。”
冒公子:“這話隻對了一半,遠離我爹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江南可是人間天堂,隻要有錢,要什麼快活沒有。近溪老弟,你在慕州已經混不下去了,不如把你家的銅器廠和宅子都賣了,還有你那個冰山夫郎,賣了換一筆錢。跟我去江南逍遙快活吧!”
窗外的江允墨渾身發抖,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封近溪好了不過幾天,就又跟這些狐朋狗友廝混在一起,這些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說出來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針刺般紮在江允墨心裡。
他不由捏緊了自己手裡的新被,可笑自己竟然還想出一份力,用自己的嫁妝換銀子去給他買新被……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江允墨一怒之下,把新被扔進了一旁的荷花池裡。
一聲水響,驚動了屋裡的人。
封近溪伸長脖子,透過打開的窗戶,正對上江允墨對他怒目而視的一雙美目。
壞了!江允墨肯定是誤會他了!封近溪暗暗叫苦。
江允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往院門跑。
“江允墨!”封近溪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