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滿》何昭雲有去看,裡面講了什麼她一清二楚。而女主角是自己的女兒,看著“她”在裡面經曆那一幕幕,她的觸感隻會更深。
從故事的開頭看起,看著她鮮亮活潑,充滿朝氣,看著她大大咧咧,對誰都很友善,巷口的大爺大媽看見她叫她時,她會朝著他們笑,也會去喂流浪貓流浪狗。很好的一個孩子,直到回到家中,父母看不見這些,忙碌的生活已經占據了他們全部的精力,他們匆匆忙忙地交代了事情,分配著東西。並沒有注意到、也無暇顧及什麼公不公平。
陳滿看似滿不在乎,應了聲便去,可是觀眾的目光又如何看不出她掩在其下的委屈。
積少成多、滴水穿石,日子一日一日地過去。
她在長大,沒人注意她有任何情緒地長大。
直到後來,直接離開。帶著行李離開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看到這裡的時候,何昭雲抬手將眼角的淚擦去。
這又何嘗不是她的小夜。
本是在看戲,看著看著才發現自己竟是戲中人。
當時電影結束,周圍已是議論聲紛紛,不少人在斥責電影中的父母,斥責那些親人,大家都怒不可遏,隻道就是不該安排什麼大團圓結局。
她回家以後,看了看網上的評價,也是一樣。
很多人都在指責,而且罵的人越來越多。那些評價明明是文字,卻好像化作小箭紮向她的心口。
她看著他們罵電影裡的父母,卻感覺那些話語像是在罵自己。字字句句,都那麼恰當。
作為母親,她提供給小夜的東西真的很少,也是真的做得很糟糕。
那次吵架之後,何昭雲找過她很多次,但是她一直不在申城。她的行程是那麼滿,日常忙碌地飛在各地,而她能有今天,也是由這些繁忙堆砌起來。
她平時很少在家,她們很少見面,也很少在一起生活。
先是前面十五年,再是後面許多年。何昭雲很危險地意識到一個事實,以後的情況恐怕也是這樣,她們這一生,能夠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實在不多。父母子女間相處最多的時間是在孩子尚未成年的時候——可是小夜的那段時間,被她錯過了十五年。以後再也不會有那個十五年了。
這個事實殘忍得使人悲傷。
何昭雲等到今天才終於見到了人。高興於她今天願意見自己,卻也緊張,擔心她走掉。
她連呼吸都壓抑,指著旁邊的咖啡店,“我們可以去那裡說會話嗎?”
何女士穿著嚴謹的套裝,戴著與之配套的首飾,一如她整個人這般一絲不苟。
梁音夜沒有拒絕。
她同何女士一道走向那裡,她們極少見地並行。
走在一起的感覺,有點陌生和奇妙。“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很重。何昭雲喉間有些艱澀,雖然是親生母女,但是她們幾乎不怎麼一道走過。她很少,將小女兒帶在身邊。
原來,她們
是這樣不熟悉。
隻是從前,她渾然未覺。
她的目光有些留戀地看向身旁的人,有幾分憂傷流瀉。
就如同那部電影一般,在陳滿決絕地離家且數年不回之前,沒有人意識到問題。
何昭雲將這裡包了場,整家店隻有她們兩個人,她們可以安靜地說話。
而梁音夜的目的也很簡單,剛一坐下便挑明——她拿出那張卡,將其推到何昭雲面前。
何昭雲一愣,很快認出來這是自己上次給她的卡,急促道:“你給我做什麼?這是媽媽給你用的。”
“我經濟上已經緩過來了,不需要這個。沒動過,你拿回去吧。”她還是蠻感念,自己經濟緊張時能被注意到,且她主動伸出手。
何昭雲定定地看著她。沒拿那張卡,隻是問說:“你怎麼會經濟緊張呢?即使有幾年收入少一點,也不應該……”
梁音夜嗓音輕輕,端起老板上的咖啡,如在說一件渾不重要的小事:“前幾年跟公司解約,花光我所有的積蓄,還欠了筆債。”
她說得雲淡風輕,誰又知道那筆解約金龐大到什麼地步。
不過,當時覺得是天大的事,就像一座大山一樣往下壓,幾乎要將她碾碎,而現在回頭一望,也隻覺得輕舟已過萬重山。
她沒有和家裡提過,何昭雲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震撼得有好幾秒說不出話來,到最後,隻化作一聲難以置信的問:“你怎麼不跟我說?”
幫她解決並不難,那筆錢再多,家裡也給得出。她又何必自己去扛?扛不動了也要扛?連負債都不說,寧可欠彆人的,也不肯拿家裡的麼!?
梁音夜垂眼,捏緊了杯柄。
是啊,跟家裡說一聲就能解決的事,何苦她一個人咬牙還了兩年。可是從決定解約,到湊錢、借錢、還錢,她始終沒有動過和他們求助的想法。開不了那個口,也不想開,她更想靠自己。
從一開始進娛樂圈得到何昭雲的反對開始,從她自己走上這條路開始,她就一直隻靠自己。
在自己的意識裡,好像她就隻是一個人,隻有一個人。
歸根究底,也不過隻是與他們不夠親罷了。
梁音夜靜默著,而何昭雲好像已經自己理清。她是一點都沒打算同他們求助,這麼大的事情,她寧可自己扛,在他們面前也一句都不曾提起過。即使中途回家那麼多次,平日裡他們打去的電話她也在接,但是在她心裡早已與他們隔了一道天塹。親不了的,能親近起來才是怪事。
這個事實叫何昭雲驚悸得手臂都在發抖,她抬手掩著哽咽,難過得好半晌才說得出話:“你為什麼這麼排斥我們呢?你就這麼恨我們是嗎?那你恨我一個人好了,是我叫你爸爸送你回去的,也是我沒有做好一個母親,你恨我就好了呀……”
何昭雲的眼淚已經簌簌落,說到後面,唇瓣顫抖,已經泣不成聲。
當年造下的所有孽,於二十七年後全部降臨在她身上。
可她早該知
道的,不該去逃避地抱有任何僥幸。
在那個嬰兒嘶聲大哭的時候,在那隻小手試圖拉住她衣服的時候,她就該知道的。
在從老家離開,那個小女孩拉著她的手難過地低下頭,雖然不好意思說不想他們走,但是動作行為上全都寫滿這個意思,可他們還是狠心帶著另一個孩子回了城裡的家的時候,她就該知道的。
在他們接她回到家,可她很少與他們一同出行,總是說著自己不想去,讓他們去就好,平時也總是隻喜歡自己出門,而不愛與他們一道的時候,她就該知道的。
在過往的二十七年裡,她曾有無數次機會去反應過來,但是她都沒有。
何昭雲一生要強,很少落淚,直到今天,淚水怎麼也流不儘。
她似乎已經接受某個事實,啞聲道:“你恨我吧,你恨我就好,全都怪我一個人。我生了你,但我沒有照顧好你,我將照顧你的責任推到了彆人的身上。”即使當時她再難受再痛苦,那又如何呢?
“我也沒有教好梁燦。我沒有帶好你,也沒有給你教出一個好的姐姐。”
何昭雲幾乎潰然。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她人生的失敗。過往所有的自得全被推翻,事業上成再成功都無用。
這杯咖啡很苦,苦到即使流過喉嚨進入胃裡,也依然泛滿苦澀。
梁音夜抿了一口,將它放回桌上。
對面情緒激動,歇斯底裡,她不可能不為所動。隻是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思忖著,梁音夜索性與她聊起一件她不知道的事情。
“其實我進娛樂圈還有個你不知道的原因。”
何昭雲望著她,“什麼?”
她們的眼睛很像。梁音夜遺傳了她的一雙眼,漂亮的弧度,輕微挑起。而她此刻那雙眼因為流淚而泛著紅絲。
梁音夜垂下烏睫,輕聲道:“我不小心聽到過一次你和爸爸的談話。”
“聽到就聽到吧,這沒有什麼——那時我們在說什麼呢?”
“在說我跟梁燦實習的事情。”
梁音夜不太喜歡叫梁燦姐姐,幼時可能叫過,等有了自己獨立的想法後,她便不喜再叫。小時候可能是覺得這個人又不與自己生活在一起,不像是自己的姐姐。後來,倒也沒有過改變主意的時刻。
一開始何昭雲還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困惑不解地看著她。等她回憶著這件事,回憶起一些碎片後,臉色驟變。
“小夜,你跟媽媽說,你聽到了什麼?”她與梁音夜確認著,不太清楚她聽見的內容。
與她對視著,梁音夜忽然覺得有幾分索然。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裡的咖啡杯,“倒也沒有什麼,隻是聽你們在商量梁燦實習的事。”
“還有你的。小夜,媽媽也有考慮你的事情。”何昭雲聲音發啞,不知道自己在她眼裡到底有多糟糕,或者她對自己到底多沒有底氣,“我怎麼會沒有考慮你?”
“考慮我什麼?”梁音夜
忽然抬眸直視她,“考慮我從小不在申城,會的東西太少。比不得梁燦那般優秀,她什麼都會,是你們最完美的孩子,也是最令你們感到驕傲的孩子。”
何昭雲連聲否認,急促又痛苦,“不是,不是!我隻是怕你不適應,覺得你晚點進公司會更好。學校事情多,你本來就不大習慣,再加上公司……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怎麼不顧慮你?你們性格不一樣,長處也不同,我隻是想將你們都安排好。”
“如果有一天,我和梁燦爭權奪位,誓不共存……”梁音夜凝著她,眸光沉靜,“你也隻會站在她的身後。”
何昭雲的眸光急劇一縮。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殘忍可怖,沒有一個父母會去這樣假設!
“不!”
梁音夜淡淡斂眸。可她在意的不是權。
“我從來沒有想過!小夜,你們是親姐妹,我隻希望你們能夠相互扶持,互相愛對方。家裡的擔子以後是要交到你們的手上,不是你們某一個人,是你們!”
對視著,誰也沒退。
梁音夜終究是輕歎了一口氣,“可是,你不了解我。”
“你隻是自以為了解我,實則不然……我很要強,我不喜歡你們總拿我與她作比,又總下著我不如她的定義。就算當時讓我和她一起進去實習,我也會將所有的事情處理好——這才是梁音夜。再不適應,我也會適應。”她握緊杯子,“所以我選擇進娛樂圈。我不想聽你們評價、等你們分配,再去糾結在意你們切的蛋糕哪塊大哪塊小……與其如此,不如讓一切,由我來定。”
她的聲音逐漸堅定,仿佛擁有無儘的力量。
何昭雲經久無聲。
“我已經長大了,成年、獨立,不想再將自己困裹在你們之間,再去計較在意什麼。所以,我們以後還是……”在何昭雲慟然的目光中,梁音夜說完接下來的話,“還是減少聯係吧。”
困裹其中,不停計較與在意,隻會帶給她無儘的痛苦。可是他們不知道她的痛苦,也不知道她作繭自縛,掙紮難出。
她會不斷地在他們的行為之中尋找他們愛她的痕跡,也會任由自己陷入其中,反複痛苦,反複掙紮,越來越沒有安全感。
梁音夜無意識地摩挲著指腹。
“不可以——小夜,媽媽會改的,都會改的。我已經知道了問題,我會改。”何昭雲臉色很蒼白,她聽出了女兒話裡的決絕,而這份決絕幾乎要令她褪去所有的力氣,“你不能不要媽媽,我有很多錯,我做得很不好,可我都會改正……我們也可以很好的,你相信我一次!”
一次,一次。
可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麼多的機會。
到底是母親,是自己曾經幻想過無數……的媽媽,梁音夜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複雜的眼神中有痛苦掙紮,也有不舍和眷戀。
何昭雲整顆心都在震,為什麼她從中讀出了“告彆”?
像是永遠的告彆,仿佛這是最後一
面。
“媽媽愛你,媽媽愛你的啊,我什麼都不要了,我隻要你……好不好?你不要……”何昭雲失聲,哭得快要喘不過氣。
梁音夜將那張卡推得再過去些,起身離開。
眼角有點濕潤,但也終於,結束了一切。
她知道何昭雲會追,所以走得飛快。而她的小區就在旁邊,隻要進去,保安就能攔下人。
不知道為什麼,模糊了視線。
可能是下雨了吧。
她的喜歡和不喜歡,他們從來不知道。他們自認為了解她,實際上並沒有。他們自認為妥帖的安排,她卻是不願接受,也叫她誤解多年,刻在心底多年。
她沒有不如梁燦,她也可以做得很好,隻是他們對她,總是沒有對梁燦的信心。
夜不是屈在陽光下,不是永遠不如陽光,並非生來就是弱者。這兩個,明明是各據一半,各分半日。
進了小區以後,梁音夜的腳步才慢下來,她抬頭望著天。
她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抬頭看著天,眼淚就不會掉下來,看久了,就能逼回去了。
內向話少的孩子,好像很難得到偏愛。即使再努力……
一部《圓滿》,叫她仿佛重回幼時。這部電影,是陳滿的一生,也是她的一生。
一部《圓滿》,也叫她從輕度抑鬱轉向中度抑鬱。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很想聞晏。
他是在那個荒煙蔓草的時刻,猝然出現的光亮。
但是又想到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想起他的告白,她的退避……梁音夜扯了扯嘴角,乾得生疼。
連心底都泛起了細細麻麻的疼。
剛才還在努力逼退的眼淚,這會兒好像難度加深,逼不退了。
在以為他不喜歡自己,對自己並無男女之情,難過了那麼久之後,卻突然聽見了他的告白,恍若大夢一場。
很長一段時間的怔愣過後,她當然欣喜,還有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
隻是,她還有很多事情得做,她還得治病……而且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好。
要是治不了、治不好,那麼一切還不如不要開始。
微信響了一下。
她點開看了眼,因為視線有些模糊,所以用了好幾秒才看清。
Y:【吃飯了嗎?】
她指尖蜷了下。
Y:【如果你能回我一下,還能跟我吃頓飯的話,那麼這次玩遊戲的時候我會「特彆」讓著你。】
梁音夜眨了下眼,淚痕還掛在臉上。
將那兩個字著重指出,那就是會非常、非常放水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