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音夜在看過《圓滿》的劇本以後就決定要接。當時擺在她面前選擇的本子有很多,但她還是隻選中了這一個。
挺多人問她原因,她想,大抵是因為故事中女主人公的經曆和她有幾分相似吧。
女主人公上有個姐姐下有個弟弟,她夾雜在其中。作為老一,是最經常被父母忽視的,也是最不受重視的。她心大些,各種細枝末節的小事從未與他們計較過,就這麼磕磕絆絆地在長大。
她從來沒有訴說過委屈,所以在她畢業工作後,她沒再與家中聯係過後,才叫家裡人全都懵了。
她一步一步地長成,脫離了原生家庭,去到外面打拚奮鬥。等再見到家裡人時,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母親抓著她控訴質問,問她這些年都跑哪去了,他們還以為她死了!
可她格外漠然,隻是平靜地、了無波瀾地將記憶裡的往事一件件地翻出。隔了數年,當初做的那些事情、所打出的一槍直到此時才正中父母的眉心。
電影名字雖為《圓滿》,可是女主人公自出生起,便不曾感受過何為圓滿。這些年,兜兜轉轉走了很多彎路,回頭一看,好像什麼都沒有握住,她擁有的總是不太多。結局時,面前擺了兩條路,她挑了其中一條去走,那條路上陽光明媚,她好像還是不甘心於此,還想掙紮一次,為自己爭點溫暖。而那條路的儘頭,是男主在接她。
——全劇至此終。
大熒幕上出現了最後一行字:【我的此生,終不得圓滿。】
黑底白字,觸目驚心。
這其實隱含了些信息,因為女主並不知道那條路的儘頭是男主,也不知道,她其實已經闖進了她人生中的陽光路。
但無論如何,這一句話,就已經足夠攥緊人心,將人虐得死去活來。
看到中途,周圍觀眾哭得最狠的時候,梁音夜有些發怔。在拍這部電影的時候,她所有的經曆全部憶起,她越想代入女主,就越代入曾經的自己,將那些傷口反複扒開利用,即使它們血肉模糊也沒有罷手。
最終她成功入戲,卻也成功叫自己遍體鱗傷。拍完之後,她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即使借助藥物都無法輕易入睡,更是長達半年無法自然入睡,對自己的消耗太重。
那場爭執,其實又何嘗不是前段時間她和父母爭執的一次演習。給她灌注了勇氣,推著她向前。
生活好像總是不大如意。
也總是很難圓滿。
電影裡的女主是。
她也是。
熒幕上,女主在和母親說話:“你們對我有幾分感情你們自己心裡有數。我已經長大了,已經脫離了那個急需要愛的年齡,我現在已經不需要你們了,你們才要來告訴我你們愛我嗎?”
他們的爭執引來大片圍觀,所有人都在指責著她,告訴她“父母無罪”。他們是父母,不管他們做了什麼,他們都是沒錯的,子女如何能夠控訴父母!?而且,愛與不愛沒那麼重要,無論如何,他們生你養你
,給你一口飯吃,你就該感恩戴德。
那群圍觀的人所扣下來的枷鎖,猶如罩住眼前所有的光明。
而這傳統的、讓人窒息的言論,在她的傷口上又撒了滿滿一把鹽。
滿屏的窒息感撲面而來,叫人無法呼吸。
梁音夜單手托著腮,發怔地看著那一幕,如是戲外人。
“太過分了吧?他們甚至還想從她身上索取。”
“周圍這群大爺大媽能不能走開點?在這裡說的都是什麼話。?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她的執念一項都沒圓滿……”
前面兩個女生在嘀咕:“最後一張了?哎,我就說要再買兩包。”
聞晏好像透過這部電影,在看梁音夜的人生。
可是最後那樣的滿目瘡痍,他卻不願是她。
上次他與她爭辯過的表演技巧,她在這部電影裡的使用痕跡更重。而在這背後,她所付出的是什麼,他已經沒有勇氣去想。
現實與藝術相互交織、介入,與此同時對於表演者的傷害難以估量。更何況,他很清楚她。
她是在將自己獻祭,獻祭於作品、藝術、觀眾。
在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突然側目,難以置信地看著梁音夜。
他的目光太沉,她偏頭看了他一眼,而眼神之中有些空洞與迷茫。她好像又進了戲裡,又成了那個人物,在各項苦難之中反複掙紮,難以掙脫。
他眉心緊皺,咬緊了牙。
突然握住了她放在旁邊的手,手在收緊,將其緊握,全身的氣力都被他灌在了上面,手背上青筋凸起分明。
怒火在翻攪,也是一陣的後怕。
他提出要她同他一道來看這部電影,隻是在想她是否入戲。他想看看她的反應,但那個時候,或許冥冥之中,他已經似有所覺,是命運在牽引著他向前。
梁音夜沒有說話,她知道他是在生氣,同看《霧靄》的那天一樣,他很生氣。
他扣住她的脖頸,將她壓向自己,與她擁抱,吻貼在她的耳畔。
“肆肆,你不是陳滿。”他的聲音又輕又緩,像是在哄走上不歸路的孩子回頭,“你的一生,定將圓圓滿滿。”
梁音夜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一怔。
主要是,原以為他會生氣發火,卻沒想到全被他壓下,偏叫怒火改做了溫柔。即使聲音很重,也聽得人想落淚。
這一刻,像極了他給她起小名的那一刻。
“肆意些,再肆意些。”
他像是拿著風箏線輪的人。在線輪掉落在地,風箏線失控地翻轉、即將脫盤之時,將線輪拾起,重新掌控於手中,穩住不停搖晃的風箏。
在她每次即將脫盤飛走時,又被他拽回。
梁音夜隻是眨了下眼,眼淚就自動滾落了下來。一顆接一顆,像是導演說的……金珍珠。
金子珍貴,珍珠珍貴。
她還沒有聽過金珍珠。
但猜想一下,應當是珍貴中的
珍貴。
她閉了閉眼,感受著眼淚的燙意。
拍戲途中,導演是那麼看好她偏愛她,就跟哄小女兒一樣在哄著她。她哭得最狠的時候,有一塊他們專門買回來給她的小蛋糕出現在眼前。
就像是曾經的許多次,梁峻哄梁燦那樣。
七歲那年,他們回老家過年,梁燦根本不習慣也不喜歡老家的環境。在一次跟鄰居家小孩吵鬨吵輸了後,哭著吵著要回去。可那天才是除夕,年都沒過呢,梁峻是一定要在老家和父母過這個年的,便想方設法地哄著她,最後是去商店裡買了小蛋糕才哄好的她,好歹是在老家過完了年才走的。
梁峻買了兩塊,梁燦挑走了一塊粉色的,還有一塊白色的,上面有隻小兔子。
很好吃。
但是梁音夜不喜歡,她興致索然地推遠了些。
最後到了晚上,是奶奶吃掉了的,奶奶節儉慣了,才不會叫東西浪費呢。
導演和她父親年紀相仿,他蹲在面前捧著那塊蛋糕的時候,她的哭聲沒有止住,反倒是更加失控了些。
好像沉浸在戲裡,借著這個由頭,就能肆無忌憚地哭一場,不會有人探究原因,也不會有人責怪。
是誰,年少時的一場雨,一下就下了一生。
聞晏說得不對。
她不是陳滿,但是她就是陳滿。
這一生,終究有遺憾,終究不得圓滿。
那一年,她也剛剛識字,她會去拆自己的名字、周圍人的名字。雖然爸爸媽媽和姐姐不在身邊,但是奶奶和何昭雲想的不一樣,她從沒有挑撥離間,還總是叫她記得他們。奶奶會教她寫他們的名字,會跟她講他們的故事。
有一天,她拆著拆著,突然發現一個很奇妙的事情。燦字,由火和山字組成,峻字,也有一個山。梁燦的燦,和爸爸的峻擁有一個很奇妙的聯係。
學著學著,後來她學到了“燦”字和媽媽的“昭”字還很像,都有“光明”的意思,都是耀眼顯著的。
漢字是那麼神奇,如果很愛一個人,那也很容易能夠為其起一個充滿愛意的名字。
比如一個新生兒,能為其起一個融入了父母名字的新名。叫人一看,就能知道這個孩子一定深受父母喜愛。
如果不喜歡,也很容易一眼看出來的。比如夜,黑夜、深夜的夜。與光明相對,整個世界陷入黑暗的夜字。
他沒有責問,她反倒自己內疚起來。
她也不想用這種表演方式。
可她還是用了三次,一次又一次地將自己推進更深的深淵。
藝術,是一場徹底的獻祭。
她的手已經被他握得發麻,她輕輕推了推他,可他巋然不動。
他胸口悶得發脹。
有很久,都穩不住心神。
這部電影跟上一部一樣,都叫他沒有勇氣去看。又恰好,都是在她的陪同下看完。
“我快要拿你沒有辦法。”他輕聲一喟,是深重的歎息
。
緊箍著她手的動作間,是他在探究,她現在還好不好,也是他在害怕擔憂,她現在的狀況如何。
簡直氣血都在翻湧。
/
他們今晚很幸運,尚算太平地看完了一場電影,沒有被任何人發覺。
在散場之後,他們隨著人群一道起身。
那兩個女孩依舊走在他們前邊,哭得都帶了鼻音,與剛才的聲音差彆很大。
“我真的要哭死了嗚嗚嗚,我想把那個爸爸和媽媽怒罵一千遍一萬遍,再把那群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全部打跑。”
“不知道小夜現在怎麼樣了……唉,我又想起了聞導,隻不過,他們現在沒在錄綜藝,肯定也沒有交集了。”
梁音夜的手根本抽不回來,還被他牽著。
聽見這話,她的指尖下意識地動了動。
——倒也沒有那麼肯定啦。說不定他們正牽著手在看電影呢。
她又試著抽了抽,卻被他警告地投來一眼神,隨即握得更緊。
梁音夜隱隱有種預感——等回家後他才要同她算賬。
不是不算,隻是剛才不是時候。
這種預感不是沒有根由,瞧,他現在已經變得很凶了。
還警告她,還瞪她。
她在心裡輕歎一口氣。
他們悄然無息地離開了影院,回她的住宅。
這一路上,他始終一言不發,不知在沉思些什麼。她悄一覷臉色,又實在難看得緊。
梁音夜上著網。
這個時間點,已經有好幾批觀眾看完,隨著看完電影的人數在增加,網上的議論愈發熱烈。
好像,不是所有人的原生家庭都那麼幸福,不是所有人,都是健康快樂地長大的。
尤其是女孩。
看得清楚的人,便可以看得出:這個世界,其實男孩是一個世界,女孩是另一個世界。
即使,看起來好像身處同一個世界,但是面臨的待遇卻永遠不會相同。
隻有幸運的一部分人,能夠擺脫這些區彆對待。但是無法抹掉否認,還有更大一部分人無法擺脫,仍在泥沼。
在電影裡,女主一直在和姐姐弟弟抗爭。這種家庭模式下的第一個孩子,很少能夠幸運地得到公平的對待。不是沒有,是很少。
在相關話題的討論裡,很多人都在共情、分享自己的故事。
有人即使沒有經曆過,但是在看完這場電影後,卻也不妨礙他們代入與共情。
網上逐漸掀起了一波對女主父母的征伐。
無數人開始討論、分析、批判、自省。而對角色的征伐總是難免。
“明明知道那是自己的心結,這個本子就是專門捕你的陷阱,裡面放滿鐵夾,為什麼還要去?”
他忽然出聲。
梁音夜指尖一頓。
她沉默了半晌,才啞聲答了一句:“陷阱、鐵夾也沒辦法。那是我唯一一條路。”
並無旁路可選。
好歹隻是陷阱和鐵夾,不是絕路,那她就能走。
“聞晏,這是我自己的事業選擇。它在害我,也在救我。”她定定地看著他,與他對視。
眼神依舊充滿力量,依舊是曾經那頭強強的小牛。
聞晏:“我怕你不得所求,卻被反噬。”
“我會把控好的,每部戲結束我都會自我調節很久。”她說服著他,哄著他。
即使又是在騙他。
他看她許久,眉心始終不曾鬆開。
到了住宅樓下,她準備與他道彆。車門一開,他卻同她一道下車。她以為這是他的禮貌,要下車送她,可直到她回身要走,他卻還跟著時,她才訝異地分去一眼。
聞晏單手插在兜裡,微微笑:“我也住這裡。”
他身後的車,小池已經開走。就那麼從她跟前駛離。
她那張漂亮的小臉上,露出了錯愕的神情。
“不然你以為,我平時都是翻牆進來找你麼。”他扯了下唇,隨手圈過怔住的人,帶她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