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梁音夜有一瞬的怔忪。
她將那張紙捏在指尖, 直到紙頁變形,經久的沉默。
她上一次同他口中聽見這個名字……
還是在五年前的那個夜晚。
而那一次,他喊她時也與從前截然不同, 聲音裡染滿了情.欲, 是越陷越深,越燃越盛的情.欲。
“肆肆、肆肆。”
她第一次覺得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念出會如此撩人,她心尖泛著難以抑製的癢意。不經意間與他對視上, 而那時他眼中的深邃,風暴幾乎要將她席卷,叫她徹底沉淪其中, 再也無法清醒。
她輕踮著腳尖,與他接吻。而他壓下來,氣息傾軋式地將她裹住,她在他面前的所有力氣和主動全都不值一提。
他們似乎是要在這落地窗前抵死纏綿, 用儘全身氣力都仍覺得不夠。
那個夜晚沒有開燈, 昏暗一片, 也遮去了他們的雙眼、理智。
可是大霧間的朦朧也最能讓人墮落得酣暢淋漓。
他的呼吸能燙人。
她仍記得他身上隱隱的雪鬆味, 後來, 勁實的肌肉上生了許多的汗珠。她想抓著他的小臂,可繃得太硬,她根本抓不住。
笨拙又生澀, 偏偏一切又走得那般順暢, 像是兩顆心拚命地想朝對方去靠近、去奔湧, 而衝破了所有的阻礙。
次日醒來, 因宿醉而頭疼,她還以為那些不過是一場夢境。卻在身旁看見了個本該停留在夢裡的人,她大驚失色, 頭疼得愈發厲害。
梁音夜咬緊唇,將這張紙收進行李箱,而沒有丟進垃圾桶,謹慎至極。
她知道他這是在提醒她。
提醒她,她怎麼會沒有小名。
她沒有的話,那肆肆又是誰。
可這又豈止是在提醒她小名的事情。
也是在提醒她,他們的過去。
那些被她抹掉的過去。
/
鄔齊也下去交問卷了。
下面應該有不少人,聲音嘈雜。
反倒是襯得房間內闃靜。
聞晏就倚在門後,聽著旁邊的房間,門開,門關。
他皺緊眉,眸光微黯。
剛才貝伊問有誰沒看過這部電影的時候,他沒有答。
其實他也沒有。
說出來可能都不會有人信,可他確實是沒有。
倒不是看不到,而是刻意地避開不去看。
靠在門後的人,無力地仰起臉,拳心慢慢攥緊。
在大概得知這是個什麼故事後,他便沒有再深入去聽,也沒有去看。
他也不知,他是在擔心看到些什麼。
或許他不想看到的,就是今天這一幕。
今天看《霧靄》,他看得出來她在裡面的表現力和爆發力。她的進步飛速,將這個角色演繹得很好,能夠入圍華瑰獎不是沒有原因。
可是電影走到後期,他幾乎難以再看進去,已經沒法再用一個觀眾的視角去旁觀,也無法用專業的視角去評判,總忍不住混雜進私人情感。隨後,視線便轉移到了對面的人身上。而他也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全神貫注地投入在電影畫面裡,神情逐漸痛苦,好似是陷入故事中,好似是重新回到拍攝時期入戲的痛苦。
她閉目低頭,攥緊懷中的抱枕,脆弱得如易折的花枝。
他的面色從未那般晦暗過。
而她始終不曾發現他的注視,沉浸其中很長時間。
那一會的時間,他在想,當時在拍這一場戲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她是不是也是像這樣難過?是不是真的走進了戲裡?
可是在這個戲裡,她與喬樾所飾演的男主相愛至深。
求而不得,終生抱憾。
她在電影裡永失所愛,那麼回到現實,又會不會因此而對那個男人生出些不一樣的情愫?
電影裡的缺憾,會在現實中彌補嗎?
即使是潛意識的……?
他閉了閉眼。
他感覺得到她在表演技巧方面的變化。
但也是這個變化的認知,令他幾乎失控。
她調動著所有的情緒,將整個人全身埋入……對自身的消耗難以計量。
幾乎是摧毀性的。
她到底怎麼敢?!
從前他們在合作的時候,他就提前有過預感,跟她說過不要用這種方式。你可以代入,可以共情,這也是基本的,但要掌握要度,不要在演繹的過程中被角色反噬。
他確定她能懂他的意思,而這也是為了保護她自己。
但是他不知道這個過程中她經曆了什麼,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仍然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
她那邊沉寂下去,沒有聲音也沒有回應。
他閉目,斂去眸中所有暗色,回到桌邊去填問卷,填完以後隨手抄起便出了門。
在她那一欄的問題,對他來說沒有一點難度。
男人眉眼冷淡,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梁音夜將最後一點問題填完,帶著問卷也下了樓。
大家並不單隻是來交問卷,交完以後直接就著在原地聊起了天,不然貝伊也不會出去那麼久還沒回來。
她下樓時,他也在旁邊,神色淡淡地倚著院子裡的一棵樹,懶散地支著腿。不知道是這個夜晚的環境映襯,還是什麼旁的原因,她莫名憶起了少年時期的他。也是那般恣肆,眉眼間染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
許多人都感受過,可她沒有。
好像從一認識開始,她就沒有感受過。
聽聞動靜,他撩起眼看來,下頜線分明,側臉冷硬。
她心中一跳。
她按下不提的那張紙上的內容,按下不提的剛才那場隱晦交接,在這一刻顯得尤為脆弱易碎,好像他一抬手,就會被他撕扯開來。
梁音夜垂下眼,小跑過去,將問卷交到了節目組手中。
她這張是最後一份。
工作人員宣布說:“問卷收集完畢,今晚我們會進行專業的評估和聯係,讓我們期待明天早上的搭檔匹配結果。”
薑綿抱著手,談笑間,往節目組那邊看去一眼,眸光微亮。
如果評估合理得當的話,她感覺她還是有機會能和聞導搭檔一下的。
反正,看聞晏和梁音夜的架勢,她覺得他們現在應該是會避開,搭檔也不可能。
瞧,隨著節目錄製,他們之間的氛圍不僅沒有越變越好,感覺還越變越冷了?
吹了會晚風後,嘉賓們接連回房,接下來是他們的自由休息時間。
貝伊手搭在梁音夜肩上,與邊旭說著笑。他們兩個個性很合,這才沒多久,已經熟得不行。
相比之下,梁音夜就顯得很安靜。
在往裡走時,她知道,他就跟在自己身後。
她掐緊指尖。
今晚……她其實不是入戲。
她隻是在想小名的事情。
是他誤會了。
她昨天晚上本想問何昭雲,最後又咽回的問題是,為什麼小時候你們會把我送回老家?
為什麼被送回去的隻有我,沒有梁燦?
為什麼是我,而不是她?
她有好多好多的問題,積攢在腹中,這麼多年始終難平。
她被困纏,被攪擾,年幼至今無數次痛苦,卻無法得到答案。
這好像終將成為她一生的夢魘。
昨晚話說著說著,她本來都要鼓足勇氣將這個問題問出,但最後不知為何,還是改了口。
何昭雲問過她許多次,為什麼要進入娛樂圈,她其實從未給過一個真正的答案。
在進娛樂圈之前,她在家中偶然聽見過何昭雲和梁峻的談話。那時候,她和梁燦都已成年,步入大學,她們的未來、前途,父母已經開始考慮。可她親耳聽到的也是,他們對梁燦的前途極儘籌謀,隻願將她的路鋪得平坦些、再平坦些,他們說,等大二大三的時候,就讓梁燦進公司學習,以後也好將那些家業交到她的手中。
梁音夜也是無意間聽到這些,她知道偷聽不好,彆人在講話,她應該離開。可是那一日,她的腳下如灌了鉛,怎麼也走不了。她想聽聽,他們對她又是什麼樣的安排。
她與梁燦是雙生,同年同月同日同父同母,可是過往一十幾年,她們的命運大為不同。梁燦在溫室裡、在父母的寵愛中長大,可她不是,她近乎被放養,生長的環境相比起來要粗糙很多很多,得到的嗬護與教育自然都與梁燦無法相比。爺爺奶奶很愛她,可是她總覺得,這和父母的愛是不一樣的。
她出現在梁燦的朋友、同學面前,出現在梁燦生活慣了的圈子裡,顯得那麼突兀,他們的世界她很是陌生,她就像是一個外來入侵者,無法融入,也在被無形地排斥著。而梁燦也沒有牽著她的手帶她進入的意思,隻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觀。
——但這些梁音夜覺得也可以不那麼要緊。
攏共,也不過隻是生活。
她在家中,生活得還可以。那些社交,她可以不要。
但是此刻,她對梁峻和何昭雲說的事情生出了些希冀。
卻不想,下一秒,她的希冀全被打碎。
她聽見她的媽媽說,那些東西她都不懂,會的東西也太少,就不用和梁燦一起進去了,先讓梁燦去就好。
梁音夜攥緊了手心,她悄然無聲地離開了那裡。
那一刻,她的那些希冀都顯得如同笑話一般。
她簡直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希冀些什麼。
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她們都是何昭雲的孩子,何昭雲卻隻為一個人鋪路。讓梁燦去實習,考慮梁燦接過家業,那她呢?她該怎麼辦……
她曾經試圖說服自己,爸媽對她們都是一樣的。
可是現實擺在她面前,明晃晃地告訴她不是。
後來。
她從難過中回過神來後,便想著,與其到時候他們不給她,她孤助無援,倒不如她先另尋出路,去為自己尋一條、能養活自己的路。
她不喜歡被選擇。
她希望自己能是那個做選擇的人。
所以她進了娛樂圈。
她跟聞晏一起,來到一個她覺得很有趣的世界,開始逐夢。
梁峻和何昭雲先是震驚意外,再是反對。
但是她並不顧。甚至連他們的錢都不用,這條路,她可以自己走。
他們不知道她聽見了那日他們的談話,所以她知道自己的行為在他們眼裡其實很莫名其妙。可是又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做這一切都是為的什麼。
——她為的自己。
為的是再也無枝可依的自己。
無人籌謀,她便自己籌謀。
無枝可依,她便自己長成粗壯的枝葉。
梁音夜最強了。
她悶頭闖進,就再也沒有回過頭。
一開始,何昭雲想用斷她資金來讓她迎難而退,可她從那時開始,就沒有再用過家裡的錢,不管再難,始終也沒有退過。
不過那時候有聞晏,生活好像也沒有多苦,他們隻在最開始的時候艱難過一陣,後來就越來越好了。
直到後來她與聞晏分道後,連續三年低穀。那時候她的自主權不多,基本上受製於公司,接的片一部接一部,卻並不一定都是好片。可是即使她對片子提出質疑,用處也不大。她很認真地去演,但是效果也是真的很糟糕。
到後期,公司見她成績越來越差,索性開始讓她帶新人,不再想著讓她起來,隻想榨乾她的最後一點價值,所以她掙紮著出來,想與公司解約。
違約金很高,高到她即使拿出所有的積蓄也還差著許多的地步。
她知道,這些錢梁家肯定能拿出來,但是最艱難的時候她也沒有朝家裡說過半個字,隻是與好友們周轉借錢,拚著付了那筆違約金,正式脫離公司,和唐微出來自己闖。
回想那時,她真的是孤注一擲。她沒有回頭路了,欠下一筆不小的債務,要麼闖出來,闖出成績,要麼就此墜落懸崖,再也無法翻身。
所以在解約之後她接的第一部電影,就選擇了《霧靄》。
她將《霧靄》當做了救命稻草,緊緊攀住。整個拍攝過程,她一直在鑽研表演方式,也是徹底地將自己代入戲中人,代入所有的情感。那段時間,她壓抑到要爆炸,沉悶到快窒息,但這就是戲中人想要的感覺,所以她甘之如飴,並且任由自己繼續墜落。
緊接著,她連續接下《圓滿》、《永夜》,連軸轉地連拍了三部劇後,才被唐微緊急叫停。
然後,便有了現在這個綜藝。
好在,《霧靄》成功了。
她真的翻身了。
僅僅一部電影,她就站了起來,她在這上面付出的所有努力全都沒有白費。
——而也是因為這一路上這麼多坎坷,違約金、負債、以及她獨立出來後工作室的種種支出,她的經濟才會這麼緊張,才會直到前兩個月才在申城買下第一套房子,而且隻是堪堪付了首付。
其實她大可以等手頭寬裕些了再買,但是她等不及,她實在……太想有一個家了。她想要有一個歸處,有一個自己在拍完戲後能夠回去的歸處。
這一路的顛簸,她不曾與家人道起。
因為家人,也是她顛簸中的一環。
原本她以為自己的內心已經強大起來了,但是今天在聊到相關話題時,她竟還是有些忍不住難過。
為的聞晏,也為的父母。
她隻是在想,為什麼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卻什麼都不叫她擁有。
是她命不好嗎?還是名不好?或者,是她這個人,本就不值得擁有任何美好。
……是他誤會了,但是她也沒有準備解釋。不能說是她在想小名的事情,在想他們的過往,至於入不入戲,其實,又與他有什麼關聯呢。
解釋得太多,就又是牽扯。
她微垂著頭看著路,逃避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但聞晏本也沒想她能給出什麼回答。
不管是哪個問題。
他淡淡斂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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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音夜和貝伊回到房間時,剛想商量誰先去洗澡,梁音夜電話就響了,她示意貝伊先去。
貝伊嗯嗯兩聲,去找睡衣。
是梁峻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梁音夜才接起。
他很少給她電話,最近何昭雲聯係她的頻率倒是比較高些,也不知是什麼事情。
她心裡不由得在思忖,有些生硬地先開口:“爸爸?”
梁峻應了聲。
他剛應酬完,早早地就讓司機停了車,要自己走回去,此時正走在院子裡的小道上。吹風散酒,跟小女兒打著電話。
“閨女,忙完了嗎?”
一聲而已,梁音夜就聽出他喝了酒。
她輕嗯了聲,“有事您說。”
“沒什麼事,就是想你了,給你打個電話。剛才我跟你那些叔叔們坐在一塊吃飯,聊起了你,這不,一回來就想給你打電話了。”梁峻喝得有些多,腦子有些混沌,“這兩天新聞我跟你媽媽都看到了,你跟聞晏……現在是什麼情況?”
梁音夜說:“隻是一起參加了個綜藝,沒有彆的。”
“這樣啊。我也好久沒看到他了,他這幾年被他家裡拖得不輕啊,還好都過去了。我們剛才也說著好久沒看見他爸了。”
聞晏父親與他認識多年,都是一起走過來的兄弟,不然當年聞晏也不會寄住到梁家來。
梁音夜下意識的想問句什麼,但梁峻已經掀過了那一頁,繼續說:“小夜啊,這幾天你媽心情不好,睡覺睡得很不踏實,說是總夢見你。”
梁音夜愣了下。她問:“夢見我?”
“是啊,夢見你小時候,夢見她跟我去老家看你的時候。說是啊,前幾年我們要回來時,你還會哭著不讓我們走,後來就不會了,你隻抱著奶奶,睜著大眼睛看著我們離開。你媽媽說,那時候她就覺得心裡堵得慌,現在再想起來,更是覺得心裡跟被刀子割似的。”
她安靜地聽著,像是一個乖巧的洋娃娃。
而後,她呢喃了聲:“所以爸爸,當時為什麼要把我送回去呢?”
她的聲音輕到像是隻是隨口一問,像是夢中囈語,輕到梁峻懷疑是真實出現的,還是自己出現的幻覺。他愣住,儼然是沒反應過來,“什麼?”
可是梁音夜並不打算再重複一遍。
她垂下眼,仿佛剛才的那個對話並不曾出現過一般,“沒有什麼。你喝醉了,爸爸,快點回去睡覺吧。早點休息。”
可是梁峻感覺,他好像終於抓住了什麼,並不肯放過這個問題,執著地追問:“你剛剛問我什麼,小夜?”
梁音夜闔了下眼,主動結束這通電話,“晚安,爸爸。”
下一秒,電話就掛斷了。
梁峻握著被掛斷的手機,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作。
迎面吹來的風還帶著些熱意,吹拂在臉上,明明喝了很多酒,剛才神智混沌,可他卻感覺此刻他很清醒。
女明星即使洗個澡也很麻煩,洗之前的準備工作繁瑣。貝伊在浴室那邊進進出出地拿著東西,拿著拿著又發現少了一樣,便過來這邊取,隻聽見了梁音夜和梁峻道彆的最後兩句,不由得說:“夜夜,你知道在霧靄出來以後,網上對你的那麼多評價裡,我印象最深的是什麼嗎?”
梁音夜熄了手機,看向她:“什麼?”
“他們說,你身上的破碎感很重,這個角色簡直被你演活了,忍不住讓人相信你就是戲中人,也是因此,才會有那麼多人走不出來。”
梁音夜怔怔。
貝伊歎氣:“我真的瘋狂讚同,你在電影裡飾演那個角色的時候,身上的破碎感很重,也很獨特,是讓人看到你表露出來的脆弱的那一幕時,心就會不由自主地揪起來的那種感覺。也會讓人忍不住聯想你是不是和主角在哪方面有著什麼相似的經曆,或者是不是也經曆過很難走的一段路,會讓人很想很想為你心疼。”
梁音夜喉間生澀,莫名覺得心口有些難捱。
“但是還好,我又看網上在傳你是富家女呀,你家境很好呀什麼的,加上剛剛看見你和你爸爸說話——嘿嘿,我看完霧靄以後的難過就消散了很多。我知道那隻是你演繹得好,破碎感和經曆不一定有關係。而且你這麼好,你爸爸媽媽一定很愛你的,怎麼會舍得不疼你呢。”
梁音夜笑笑,矯正道:“我不是富家女,我隻是梁音夜。”
她所立於世,隻是她自己。
從出道開始,她就已經丟掉那些攀附,也從未倚靠過家庭。
網上消息真真假假,聽她這麼說,貝伊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點點頭。她咕嚕咕嚕說完話,拿了落下的東西就鑽進了浴室。
梁音夜在想,貝伊一定很不適合去玩推理遊戲,不然一定會輸的。
怎麼會不舍得不疼。
明明,很是舍得。
她這樣的孩子罷了,也沒有多好。
她在演繹霧靄的時候,是將整個人完全投入,去化用所有積蓄在身體深處的、被壓抑住的情感,讓它們爆發出來,讓自己極度地共情進去。而那些,確實都是她體驗過的情感,她也經曆過,很難走、很難走的一段路。
難走到,她曾以為自己走不過來了。
不知道梁峻和何昭雲有沒有察覺到,她其實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他們之間的距離,在不斷擴大。
她與他們越來越生疏,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現在又在外面買了房……這一切的行為怎麼會是什麼正常現象。外表的平靜,隻是因為內裡在醞釀著力量。
但他們似乎不曾多想,也不曾深想。他們被她偽裝出來的如常表現所蒙騙,以為她是那個會永遠無條件愛著爸爸媽媽的孩子,以為她還是他們的孩子,殊不知她早就想要遠離。
不過這樣或許也好。
逐漸和平地分離開來。
無形中,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靠在床頭沉默地坐了會兒,她掩去眸中思緒。手機接連響了幾下,有消息一直在進,她複又拿起。
錄了一整天的綜藝,她今天都沒看手機。
不少工作的事情在等她處理,等一一和他們確認過後,還剩下喬樾和周霓的聊天框。
喬樾問她中秋晚會的事情,她去和唐微問了下後才來回。
喬樾:【錄完節目了嗎?】
他的消息是白天發的,這會兒見她一出現便知道她應該是忙完了。
她倒也不意外他知道。她跟聞晏這個綜藝的事情鬨得沸沸揚揚,圈內應該沒什麼人不知道了。
摁著手機回說:【剛忙完,現在是休息時間。】
喬樾:【好玩嗎?】
這倒是把梁音夜問住了。今天忙忙碌碌一整天,她還沒能空下來想想這個問題。
她的指尖頓住,沒有立即給出答案。
——好玩嗎?
試圖回憶今天的經曆時,梁音夜腦海裡直接跳出來的竟然是,她蹲在老奶奶的小攤前,突然聽見他喚她的聲音,而她抬起眸時,第一眼看見他的樣子。
陽光輕晃,那一幕也如夢境般溫柔。
她沒有說話,他也隻是低眸靜靜地看著她。
莫名很喜歡這個畫面。
應該是好玩的吧?她今天玩得好像還挺開心的。嘉賓組的氛圍很好,這座海濱小城的氛圍也很好,節奏舒緩,風很清。
除了晚上。
直到他們一起看電影的時候,才出現了變故。
今天維持了一整天的和平,突然就被打破了。
他很生氣。
她好像有點能理解,他可能是看出了她的表演技巧,在生氣她的不聽話,生氣她對自己不好吧,畢竟他曾經很認真很嚴肅地提醒過她。
可是她那個時候,是真的沒有辦法了。霧靄再起不來,梁音夜也起不來了。她隻能孤注一擲去拚一個機會。
梁音夜輕歎一口氣。
她也知道這樣不該。
隻是她實在沒有彆的路可走。
她回著喬樾信息:【還不錯。】
喬樾:【推薦去嗎?】
她笑了笑:【可以試試,確實挺有趣的。】
喬樾是個很溫柔的人,兩次合作,他們相處時間不少,而她能從其中感受到他對待彆人的細膩與溫柔。
他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喬樾斟酌了下,問說:【你最近的情況有好一點嗎?最近有人推薦給我一個醫生,我去試過,體感很好,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推薦給你。】
安靜的室內隻有浴室裡傳來的音樂聲和流水聲。
她握緊了手機,眼眶忽然有些脹。
她沒想到喬樾會記掛著她的問題。
那一角隻為極少數人所知,喬樾是在拍第二部戲過程中偶然發現的。
或許也是因此,在被關心到時,“它”脆弱地輕顫著。
梁音夜咬住下唇,摁著手機回複,叫他放心:【沒事,我不用的,我已經好很多了。既然那個醫生很好,那你要聽話地去看,把情況治好。】
喬樾跟她不一樣,他的問題比較輕,是拍戲過後正常的心理治療——因為入戲太深,他走不出來。
而這對很多演員來說是常事。
隻要他乖乖聽醫生的話就好。
喬樾看著這行消息,忽然抬頭望了望天,眼底濕熱。
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女孩。
即使自身已經深陷泥濘,也都還盼著彆人能夠安好。
明明……她自己都快走不出來了啊。
他入的是劇中戲,而她入的是人生的戲。
而這樣的女孩,又有誰能夠抑製住對她的心動。
梁音夜和喬樾聊完事情後接著去找周霓。
對話框裡滿屏的感歎號。
想也能知道她是在震驚些什麼。
而她一出現,周霓立馬跳了出來,顯然等待她多時:【不是,姐姐,你跟聞大導演一起錄這個出了名的戀綜!?】
梁音夜摸了摸鼻子,努力去糾正對方的認知:【這隻是一個友好的旅行綜藝,嘉賓們會在旅行過程中相互結伴完成任務而已!】
周霓:【……】
周霓:【這是你對“戀綜”的翻譯嗎?】
梁音夜肩膀一塌。
在來之前她不是很在意這個事情,和男嘉賓搭檔合作而已,本質都跟演戲差不多。
直到她見到了聞晏,她頑強的內心之石才開始崩塌。
萬一、萬一搭檔是他怎麼辦?
她的強行否認顯然無效,周霓還在震撼:【你們倆你們倆!我一個沒注意你居然跟他跑到一個戀綜去了!你知道現在你們的CP超話裡有多熱鬨嗎?沉寂已久的貧瘠之地一秒回春啊!!】
梁音夜不知道,她忙著錄節目,沒太多時間上網衝浪。
周霓:【梁音夜,問你個事兒。】
她隻開了個頭,可是梁音夜心裡就已經清楚她想問的是什麼。
她根本無需再看屏幕,隻仰臉去問心,也想問自己一個答案。
周霓等了半晌。
才等到她的回複。
梁音夜:【不愛了吧。】
但興許是覺得用詞不妥,緊接著又進一條信息,應該是糾正意。
梁音夜:【不能再愛了。】
周霓突然覺得心痛起來。
她的夜夜啊。
真的是嘗遍了愛情的苦。
璀璨如夜明珠的女孩,也折去了她的光芒與驕傲。
在這個夜晚,梁音夜忽然想起了奶奶曾與她說過的話:“要找一個愛你的人,這樣在那麼長的生活裡,才會顯得容易些。”
這句話縈繞在她的耳畔,使她也想起了說這句話的老人。
奶奶已經去世多年,有時候不細想,總感覺她還在老家平靜地生活著。可是等細細一想,理清事實,才會湧現無儘的難過與想念。
在奶奶離世的許多年裡,她慢慢讀懂了那句話:至親的離開不是一場暴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
時不時都會打濕心扉。
她忽然很是想念。
也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同她訴說。想回到童年,被她一邊撫著自己的頭發,一邊開解自己的不開心。
可是不論她再如何想念,她都再也無法見到想見的人。
難過湧上來,梁音夜很喪氣地想,小老太太怎麼這麼狠心,已經許久不曾入過她的夢。如果能同小老太太對話一次,她想埋在她的膝前,輕輕告訴她:
“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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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嘉賓們陸續起床,準備開始今天的錄製。
而今天是首次拍攝的最後一天。
一整季的拍攝時間較長,一口氣拍完有些困難,好幾位嘉賓手裡的工作都調不開,所以拍完一部分後會放他們幾天假,大家忙忙各自該忙的事情,節目組也利用這一小段時間對已拍攝的內容進行後期處理。等到了既定的時間,嘉賓們會再重新聚集。
這樣統籌起來方便許多,難度也削弱。
今天拍完後,梁音夜就要去忙中秋晚會的事情。
等到下次拍攝,會是在晚會結束後。
行程很緊,但是她已經習慣這樣的匆忙。
她慢了些,等她下樓時,蘇慕延和邊旭、貝伊和都瀅都已經到了。
梁音夜朝他們走過去,與他們商量著早上做些什麼早餐。
其他人也陸續下樓。
鄔齊打頭,梁音夜聽見聲音回頭望去時,看見他額前的碎發淩亂地擱著,像是沒有打理,偏偏又淩亂得恰到好處,顯得有幾分不羈隨性。
他一臉沒睡夠的懶怠,話也不多,隻走過來加入人群。
簡短的相處中,梁音夜有點摸清嘉賓們的性格。這位的話,經常面冷,但是沒有什麼惡意。
聞晏在他後面,穿著休閒。梁音夜還沒收回的目光正好落在他身上。見慣了他出現在公眾視野時的一身正裝,再見他私下裡的休閒模樣,她都有些不適應。
但是在進娛樂圈之前,他穿什麼她都見過,休閒裝、正裝、校服、運動服……
她回過神來時,聞晏正在看她。
目光平靜而淡漠,薄唇輕抿,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她,像是在問她在看什麼。
梁音夜一愣,連忙收回視線。
聞晏淡嗤。躲得倒是快。
他又沒打算捉她,她看就任由她看,她倒是還躲起來了。
大家很快決定,一人做一點,做些簡單的吃食就好。
梁音夜想了想,她決定攬過煮粥的活兒。經費緊張,她怕自己做壞了什麼,浪費由經費買來的食材。
大家各自散開,三三兩兩地分散在廚房和餐廳、院子裡。
梁音夜沒煮過這麼多人的粥,她思考了下,想推測推測,放入一碗米、再放入一碗。
在她又舀起一碗,還在腦海中計算,動作也停留在半空的時候,旁邊飛來一句話:“再加半碗。”
她的手比腦子先動。
“……”免去計算,她去淘米。
不知何時,廚房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聞晏在做著手裡的事情,目光並沒有落在她的身上。可下一秒開的口,又是對她說的話——
“梁音夜,這幾年都是誰照顧的你?”
一時間,梁音夜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嘲諷她剛才的計算。
“唐微在。”她極細聲。
“她不會照顧人。”
她還未接話,他又道一句:“她照顧得不好。”
梁音夜陷入沉默,沒有再接話。
唐微是她的經紀人,負責的是她的工作,不是照顧她。會與不會,本也不重要。
而這些,他又怎麼會不知。
興許,他也是想說,她沒有被照顧好,也沒有把自己照顧好。
梁音夜做完事情,朝他那邊分去一眼,才發現他在做她以前常吃的一道豆腐。
他做的這道口感很好,又酥又軟,她一直很喜歡。
她已經很少對食物生起過興趣,給自己做吃食都是以簡單為主,在外面叫餐也是,一直吃得都不多。
這倒是難得一回。
她悄悄看了兩眼。
不過他是背對著她的,應當沒有發現。
做完事情,她先出去擺放餐具那些,等到大家的菜都上桌,一人一樣,整個桌子倒也都快放滿,而且看起來都還不錯。
梁音夜給自己盛了半碗粥,大家一邊聊天一邊吃著飯,她偶爾說,偶爾聽,也有些忙碌。
半碗粥很快見底,她隨手放在一邊,探頭去看貝伊手機裡要給她看的東西。
也是這時,聞晏站起來盛粥。
邊旭也不跟他客氣,將自己正好吃完的碗也遞過去,請他一起。
鄔齊緊跟其後。
一人一碗,聞晏耐心地一一盛完。
盛完三碗,他隨手拿過她跟前的碗,也加了大半碗進去,又將其放回原位。
等盛完粥,他坐回自己的位置。
全程動作行雲流水般流暢自然,自然到沒有人發覺其中有任何不對。
唯獨鄔齊,喝粥的動作一頓。
低下眼,借碗遮去唇角笑痕。
等梁音夜看完貝伊的手機,收回傾出去的身體,繼續與她說著話,看見碗裡的粥也沒多想,拿起勺子便繼續喝。
貝伊還在追著她問:“《圓滿》是不是快上映了?能不能透露一點點劇情?你跟喬樾在裡面怎麼樣了?”
她昨晚看完霧靄,心癢癢的,一早上起來就忍不住問起了她和喬樾的另一部電影《圓滿》。
聞晏眸光微凝,動作緩慢了些。
梁音夜適當地解釋了下:“大概就是,一個男二差點上位的故事。”
貝伊眼前一亮,激動地拉著她的手,幾乎要攀著她爬到她身上,“差點?有多差點?”
梁音夜被她逗笑,一邊往旁躲一邊又多說了幾句,主要就是糾纏得還挺深的。但是她也不能多說,及時停住,“好啦,不能再劇透了,到時候等你去看。”
她說完以後,貝伊比沒聽的時候心還癢。真的太好嗑了,彆說劇粉了,就連她都差點想入“兩情相悅”的坑。
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卻先聽得外邊突然飄來一句淡聲:“那你們瓜葛還挺深。”
此聲一出,現場所有人的動作皆是齊齊一頓。原本還在說著什麼的人都頓住,所有聲音瞬間消弭,就跟被聞晏手動捂上嘴似的,全場寂靜,全都下意識地看向了他們,面有訝色。
他們有些艱難地想問——
就……您真誠的嗎?
怎麼感覺,好像……有點陰陽怪氣?好像有點冒著烽煙哈?
貝伊愣了一下。她剛才太上頭,一時間竟忘了……在場另一個人的特殊存在。
聽了這一聲,她一下子就清醒了,後頸開始緩緩發麻起來。
她訕訕一笑,恨不得撤回,順帶反思自己:怎麼能在這麼一個危險人物面前做著危險發言呢!
梁音夜已經想咬牙。
她抬眸看向他。
沒有人知道她此刻腦海中的想法。
她隻想拿個喇叭,在他耳邊將他那天說過的話不斷循環。
說好的“不會做什麼”?
聞晏似乎也意識到了氛圍的不對,補了聲:“我是說,在戲裡。”
梁音夜頓了下。
合起來就是:在戲裡,你們瓜葛還挺深。
……這麼說,好像也沒錯,好像也還真是個點評。
可她就是覺得他陰陽怪氣。
便隻警告地睨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麼,繼續喝粥。
其他人打著哈哈,邊旭插科打諢兩句,這一趴很快就掀過去了。
不過很快,梁音夜又察覺到了不對——
嗯?她剛剛,粥不是喝完了嗎?
怪不得總感覺飽了,喝不太下,總感覺這粥怎麼喝不完。若是一直沒留意,她恐怕還要一直喝下去。
梁音夜的眉尖緩緩輕蹙,眸光不動聲色地從聞晏那邊掃過,心下很快有了答案。她更加生惱,恨不得在他耳邊說上三遍“距離”,再說上三遍“如常”。
他親口作的保證,全忘了嗎?
這就是他說的距離嗎?這就是他說的如常嗎?
他大抵也就最初的時候守了守罷?
梁音夜看著手裡的粥,越想越生氣。可是手中的勺子在和碗壁發出清脆的小碰撞聲時,她忽然意識到,就算他沒做到,她好像也已經退不了了。
她動作一頓。錄製已經開始,開弓沒有回頭箭。她那時候還能退,現在卻是再不可能了。
在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心裡咯噔跳了一下,竟是有點被梗住。
……聞晏,簡直將她拿捏得死死的。
她眸光閃了閃,沒有忍住抬眸看向他。
而他不躲不避,直直迎著她的視線。
梁音夜:“……”
她左右為難地看著手裡的粥。也不知道他悄無聲息地給她盛了多少,現在還剩小半碗,她真吃不下了。
可是,剩著也不好,不剩……它又無處去。
總不能……
給聞晏吃?
她心裡還有氣,所以冒出了這麼個想法。但也隻冒了一下,很快就被她摁了下去,她慢吞吞地繼續喝粥,努力地想將這點喝完。
簡直是為難。
已經遠遠超過她平時的食量。
梁音夜面上優雅,心裡又將某人罵了幾遍。
她今早吃得好多。已經很久沒吃這麼多了。胃裡飽飽的感覺,有點懶洋洋的舒服。
在嘉賓們用完早餐後,節目組那邊也已經準備完畢,開始公布配對結果。
他們甚至直到剛才都還在緊張地忙碌交接,所以梁音夜還是挺期待這次配對遊戲的,她覺得應該會挺專業。
她和其他嘉賓一樣,閒適地說話等待著。
節目組的工作人員一對一對地宣布:
“旭哥和伊伊一組。”
這個倒不是很意外。梁音夜確實覺得這兩人性格還挺像的。
“蘇老師和都老師一組。”
蘇慕延和都瀅,梁音夜都不太熟悉,也不知道是怎麼合適,所以隻是跟著點點頭。
那就隻剩下她、聞晏、薑綿和鄔齊。
梁音夜想著,那她的搭檔就是鄔齊了。他們會配對可能是因為性格有點像?都不屬於外向熱情的那一波,和其他嘉賓比起來,會內斂許多。
她對鄔齊的印象還是很好的,所以還是很期待接下來的遊戲。
薑綿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她隱隱有興奮意。
雖然之前有猜測過,但是真當實現的時候,還是會有些控製不住的激動。
她儼然也很是期待。
在她看來,鄔齊太冷,聞晏會好一點。而且她還很期待能趁著這次節目把關係混好,以後私底下也能跟他多多合作。如果能在聞晏的組裡爭取到幾個好的角色,那就最好不過了。
工作人員還沒說,但是她們心裡已經自動劃分好了結果。
以至於在工作人員說出:“聞老師和梁老師一組”的時候,梁音夜第一時間還是看向了鄔齊。
三秒後。
她怔了一下,鈍鈍地反應過來,調轉視線,不太敢相信地看向聞晏的方向。
對方輕抬眉梢,正在看她。
也將她看向鄔齊的這一舉措收入眼底,輕眯了下眼。
工作人員當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反應,硬著頭皮將最後一個分組公布。
公布結束後,四個分組落定。
梁音夜和薑綿是場上最不可思議的兩個人。
梁音夜壓了又壓,還是沒能壓住地朝工作人員發出急促的一聲質疑:“這不可能——”
她質疑節目組私下操作,不管她怎麼填問卷、填什麼問卷,就算在他的那欄問題上是潛心研究過後才填下的答案,她也注定會和聞晏配對,注定要按照節目組的劇本走。
鄔齊瞟了眼聞晏。
他也好奇,是不是聞晏動的手腳。
如果是他動的手腳,那現在梁音夜當場提出質疑,也不知這個場該怎麼收。
卻見對方神色並無什麼變化與破綻,依然同剛才那般平靜自然地站在一邊,淡淡地旁觀這個事件。
恍若,與他無關。
看得鄔齊……也不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