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權力與人性 將乾糧吃完的韓盈……(1 / 1)

將乾糧吃完的韓盈靜靜的看著這個少年。

同樣身處於其中的少年, 是受害者還是既得利益者都不重要,現在他隻是一枚被操控的棋子,既然做為執棋人的父母在天平中給他多加了砝碼, 那韓盈也可以給女兒增加砝碼。

畢竟,她從女醫招收開始時就說過,她教的是女醫,不收男人的吧?

這麼想的韓盈, 突然間感覺自己的思維有些抽離, 她好像站在更高的角度,觀看著這個一無所知的少年,隻需要她下一條命令, 這個少年,他的妹妹,以及無數和這兩人相似的人,未來的人生軌跡就會發生巨大的逆轉。

她/他們或許從此隻能庸碌一生,做個農夫,又或者意外死在戰場上, 亦或者嫁人生子, 操勞到死, 也有可能借醫術這個叩門磚拿到入場券,一路高歌猛進,官拜郡守, 位極人臣……不管未來如何, 此刻決定她/他們命運走向的權力, 就在韓盈手中。

韓盈喉中有些乾渴,她知道,這不是遊戲, 面前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而正是因為這點,她才更能感受到什麼是權力。

如此輕而易舉的,影響他人命運,決定他人未來的……權力。

韓盈自認為她不是一個充滿權.欲的人,可當她意識到這點時,還是忍不住為之沉迷。

那種淩駕於他人之上,隨意操縱的力量,實在是讓人顫粟。

好在,韓盈的確如她說的那樣,權.欲真的不重,她很快就從這種虛幻的認知中走了出來。

她的權力當然存在,隻是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真就一杆子定死這些人未來的人生,權力隻有加注於個人之上的時候,才能夠無限製的膨脹,而在面對一群人的時候,必然要出現大量的,和她意願相悖的製約。

就比如一個看似最簡單的現象,韓盈都不能保證她能做得到。

真的能一直讓女醫體係中不混雜進來男人嗎?

來到興壽村,韓盈看著醫屋這邊也有少年幫忙,還對女醫徐飴稱呼嬸母的情況,隻能無奈的搖了搖頭。

不管是政體也好,組織也罷,隻要它由人組成,那肯定會出現為自身謀利的情況,小吏們如此,女醫們當然也會如此,這和短視愚蠢之類的無關,就兩個原因。

大家手裡的錢太少了,上面也管不過來。

韓盈對金錢感知的力度很低,錢越少越是,好在還是有一些情況能夠拿來對比理解,比如,一月三千塊錢的工資和六千區彆有多大?

表面上看,這隻是兩倍的差距,可實際上,扣除吃住水電飲食基本生存費用,前者一月手中能餘下一千就算是多的,而後者則可以輕鬆省下三、四千,這其實是接近四倍的差距,甚至相較於後者,三千工資的人做任何事都要瞻前顧後,不敢有大的娛樂,更恐慌生病,因為稍有風吹草動,他就要面臨節衣縮食的窘境。

而這,還是在手有餘錢的情況下,對於那些一個月隻有兩千呢?連個感冒都看不起,隻能硬熬,要是隻有一千二呢?公司不安排住宿,那活都活不下去了。

簡而言之,對於隻能維持基本生存線的人來說,每一分錢都是極為重要的,十元錢對六千元工資的人可能連杯奶茶錢都不夠,對三千元的人來說就是餓一頓不吃也行的午飯錢,對兩千工資的,那就是沒辦法節省的一整天飯錢,而一千二的人,則已經成為決定他能否在沙漠中活下去的一杯水。

漢代的這些鄉村人家,哪一個不是掙紮在基本生存線上的人呢?

所以小吏、低層的女醫們很難克製住自己不撈好處,因為在韓盈看起來很小的一點東西,對她/他們來說極其重要。

而為了這點‘小利’,她們也不介意做出對整個組織長遠來看有害的事情,畢竟後者帶來的危害又不能直觀的落到她們頭上,現在得到的利才是真的好,那把持醫療資源,提前將醫術傳給下一代和親戚家的孩子之類多吃多占的事情,肯定要現在就做起來啊!

至於中間混進來男人,嘿,女醫是和彆的女醫親還是她親兒子/子侄親?這還用問,肯定是和自家人親,先把錢落自家人口袋裡再說!

面對這樣的情況,韓盈不舒心歸不舒心,但要說多氣憤,卻也沒有多少,甚至她連被‘背刺’的感覺都沒有。

人性就是如此,彆人又不是她手裡的NPC,哪能她振臂一呼,突然到處就湧現出一堆和她心意的,有實力,還各個舍己為人,偏愛女兒,道德水平極高的女人?

真要是有這樣的一群人,哪怕隻有舍己為人和有能力,那彆說韓盈了,漢武帝都得把她們捧在手心好好任用,墨家興盛的時候也是能和儒家分庭抗禮的,可最後他們還是撐不下去了,除了統治者不喜歡,更重要的還是後繼無人——苦行僧的聖人可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韓盈不想走墨家的老路,自然要接受自己組織中進來的大部分都是俗人,那出現這樣的事情全都在情理之中,人性如此嘛。

甚至,換個角度來看,這種對資源的掠奪,也是女醫們釋放自身權.欲體現,乍看上去,她們一點也不符合女人該有的溫良謙卑,可剝離女這個身份,隻作為人,那這種露出獠牙掠奪資源行為,上上下下到處都是,她們已經算是克製了。

若女醫們大多表現的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絲毫沒有獸的一面,那韓盈要反過來頭疼她們是不是被規訓的太好,這可不是什麼好事,老黃牛去外面還是隻有被吃的份,兩者相比,自己的基本盤有獠牙吃彆人,總比沒獠牙等著被吃好太多了。

帶著蔡汶走完全整條線路,把不同地區女醫情況摸了個大差不差的韓盈察覺到,她的心態和思維正在發生新的轉變,一切問題,和人有關,又好像和人無關,隻看她站在什麼立場上。

就比如,如果女醫們都教導的是自家女兒、侄女,那她說不定覺著這是未雨綢繆的好事,彆忘了,韓盈手頭兩個職令邀約呢,怎麼都得挑出來十個人才夠,更不要說還在路上的兩份工作邀請,至少二十個人的空缺,要是沒有這些學徒們頂上,那肯定會出問題。

可,女醫教導女兒這件事本身就是對晉升資源的壟斷,這對一個組織來說,真的好嗎?

肯定不好,隻不過韓盈保障女性權力的優先級更高,在需要擴大攤子的時候,她需要大量的女醫,於是不僅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去,還會覺著這事兒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至於未來不同家族的女醫大成‘醫閥’,已經成為阻礙,需要韓盈舉起鐮刀清理,那得是很久之後的事兒了,到時候再清理唄,西漢難道不是異姓諸侯王、外戚、功臣、同姓諸侯王一個一個清理過來的?

當然,女醫們的情況遠不是醫閥二字就能說清楚的,韓盈如果要治理這些問題,那要和人性、和千百年來的傳統思維做鬥爭,具體一點,就是要抓貪吏、管女兒學習、還得減少門閥壟斷現象出現。

這些說起來簡單,卻都是古代解決不了死問題,比如僅僅是貪汙一項,就有個難以繞過去的行政成本,大貪可查也好差,可十幾個銅板、兩三個雞蛋的小貪小賄上哪兒求證去?一個村子一樁案就能扯十幾天,累死掾吏他們也忙不過來。

想到這裡,韓盈無奈的搖了搖頭,政治是妥協的藝術,說這句話的人真是個天才,她首要保證組織的存活,平村藥材造假行為就很惡劣,醫屬的流水就那些,平村虛開沒事,其它村早晚跟著有樣學樣,三四年就能讓醫屬發不出錢來。

沒工資發的醫屬,那還有多少人願意來?而對於下層種藥的農人來說,賣不出去的藥材和雜草沒什麼區彆,隻要有一次令他們損失嚴重,信任便會崩塌大半,他們在下一次的投資中也會變得極度謹慎,這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彌補回來的事情,若是運氣不好,那可能直接沒機會再補了。

所以,大的扒屋肥己行為必須要嚴查,嚴懲,讓女醫,尤其是鄉裡的女醫們都緊著點。

可那些小的,韓盈就真處理不過來,她沒有那麼多的人手不說,還有一個她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就是,這些人都是她這條繩子上的螞蚱。

換句話說,都是自己人。

韓盈總不能讓自己人打自己人,鬥得個兩敗俱傷,好被外人趁機攻擊醫屬得利吧?

在行政成本的限製下,震懾就成了最好的辦法,不過這也僅僅隻針對組織存活下去,但它不能保證女醫組織能存活下去,重點就是這個‘女’字,這就回到了開頭的問題上,能防止女醫體係不混進來男人嗎?

不能。

沒辦法,男人的滲入,真的就是防不勝防啊!

家庭是很迷惑人的生產單位,它有壞處,但當兩個人利益一致的時候,也的確能提供極大的助力,尤其是人本身就有遠近親疏,發達了,有好處,肯定要緊著身邊人來。

這也是韓盈最不想面對的問題,最尖銳也最無法回避的情況。

對於一個身為女醫,又有孩子的母親來說,當她有一項可以令自己孩子在未來生活極好的技能時,那她肯定會教給自己的孩子,而教著教著,她便會發現如今的晉升通道窄的沒影,僅剩的好辦法,就是讓兒女走自己走過的路。

即便是母親對孩子的愛有區分,但女人一生能有的孩子有限,畢竟,女性的生育成本太高了!尤其是職業女性,她必須在工作、生育、身體上做出選擇,那她一生隻能生育2~3三個孩子,考慮古代夭折率,最後能活兩個都是幸運,而這中間,肯定會有一半會是男孩。

所以,無論從情感還是從利益角度來說,女醫都更希望自己的孩子都過得很好,這是她們後半輩子的依靠,如果韓盈什麼都不做,光下隻有女人在醫屬的要求,那面對女兒可能一路登天、兒子半輩子土地裡刨食的現狀,女醫們肯定會有所不滿。

這是未來的情況,現在還沒那麼嚴重,不過已經有了苗頭。

畢竟,受限於各種原因,六個鄉醫和醫屬裡的女醫在年齡上有兩個很顯著的特征,不是過大,就是過小,而且年齡大的偏多,這是因為醫術學習需要儘量減少拖累,而人際交往又需要時間才能鍛煉出來的緣故。

這些大齡女醫是韓盈的中堅力量,沒有她們,整個體係鋪開肯定會需要更久的時間,韓盈也做不了這麼多事,而做為回報,韓盈也必須看到她們的需求,比如,錢,權力,以及蠢蠢欲動照撫後代。

錢已經滿足,權力也有了,安排孩子的意願還不夠迫切,但遲早會出現。

面對她們,韓盈強擰,肯定胳膊擰不過大腿,甚至身為母親的女醫們的不滿會逐漸具象化,直接衝著韓盈製訂的規則乃至她這個人去。

人性的微妙之處就在這裡,其實女醫們也能夠感知到上升渠道的狹窄,甚至會主動想辦法應對資源不足,實在不行給自己先來一刀,在家裡就開始分流,而這時,最有意思的地方來了,其實母親是能夠容忍自己孩子日後有明顯可見落差的。

兩者態度看起來極為矛盾,兒子也成了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糟糕的是,個體利益訴求和組織利益訴求有矛盾,誰會贏主要看哪方人多,女醫體係可以沒有男人,但一定會有大量有兒子的母親。

於是,擺在韓盈面前的就成了一個無解的問題,她對抗的是人性不說,對手還無窮無儘,更恐怖之處,是她們就在自己身邊,之前還是戰友,過兩年就會成為敵人,甚至再過兩年,自己也有可能被腐化。

在這樣的對手前,韓盈能做的就很少了,她隻能根據優先級找到一個平衡各方利益的點,製定出更加合理化的規則,然後運用各種手段,讓這些人暫時達到她所期望的平衡狀態。

是的,隻有暫時,這種問題完全無解,甚至還會給多年後埋雷,可做了還能遏製一下現在的情況,不做,就是真的等死了。

韓盈腦海中一一浮現出她的訴求,組織利益,女醫利益,女醫的家人、兒女施加的影響,還有農人,外界,現有的資源,未來兩年的職場調動影響,性彆差異,傳統思維……這些選項每一項似乎都很重要,甚至還互有牽連,像扯到一起的毛線,對外人而言,可能花費幾天的時間也找不到頭緒在哪兒。

好在,韓盈已經能更快想到問題的關鍵點。

現階段,對母親而言,兒子的利益是必須要滿足的,還是傳統馴養造成的既定思維?

就像,她之前見到的那對哥哥妹妹被父母區彆對待,如果同樣的對待,隻以長幼的順序換成哥哥和弟弟,姐姐和妹妹,姐姐和弟弟呢?

老母親心疼的小兒子終究分不了多少家產,做對其去彆人家做贅婿也沒有多少介意了,而韓盈剝離了男女性彆後,對於以家庭內長幼劃分的不公平也沒有多少在意。

殘酷的現實,或者說,她突破的關鍵。

資源有限,分配永遠不公平,從古至今,所有的政治家都隻不過是讓它變得相對公平一點,又或者說,看起來公平,她真正要做的,是製訂一個‘看起來公平’的資源劃分,不公平也要把它說成公平,讓所有人都認為它是‘公平’,然後再把它當做一種獎賞賜給屬下,而不是女醫的需求要到自己面前來!

真等到這種情況,她這個領導也彆當了,趕緊洗洗睡吧。

想明白這一點,韓盈在面對女醫們終歸都是母親這個無解身份現狀時便有了主意,甚至對減緩醫閥出現上也有了想法,她不再繼續多逛,趕緊回了縣城。

先將玩的很開心的蔡汶還給曹良,這位織造大家終於找到了人生的第二春,正在以技術入股的形式和左儀一起研究怎麼把印花布產業做大做強,看到蔡汶回來,親香了兩句之後又把孩子往韓盈這邊一塞,說她還有事兒要忙,沒空陪孩子,讓蔡汶去找她阿父去。

年幼的蔡汶就這麼被丟到了父親身邊,拿著解剖刀玩了起來,而韓盈先去了一趟老郵驛的家,又和楚田算了半個晚上的賬,轉頭又從周戶曹手中借來了檔案,最後,將她又拿到兩份縣外工作的事說給了於秋,讓她組織鄉女醫們過來碰個面,商量商量事情。